艺伎回忆录

第79章


姑姑说我非常漂亮,可是我看到镜中的我,只是一个被击败的女人。我略施了些西方式的化妆。
  我的头一个约会是一位美国上校举行的酒会,主宾是新任的京都府知事。宴会在从前属于住友家族的庄园内举行,如今此地已成为美军第卜币的总部。花园内有许多美丽的岩石被涂成白色,漆上英文标志--我当然读不懂--靠在这棵那棵树卜,使我觉得很惊奇。宴会结束后,我便去一力茶馆,被接到伸江曾在那里见我的小房间去。那一次,他为我找到一个躲避战乱的安全场所,当然也很适用于这一次来庆祝他成为我的老爷。我跪在桌于一端,这样伸江就可以面对壁龛。我小心地校正我的坐姿,以便伸江更易于用他那只完整的手臂来给我斟酒,避开了桌角的障碍。他在对找讲述完了筹备事项之后,当然愿意给我斟一杯清酒的。这是伸江的好日子,我一定要小心翼翼,一滴酒都不要洒出来。
  灯光略暗,再加上茶色墙面折射回来的红色,室内气氛相当愉快。我已经忘却了这间屋内特殊的气味--灰尘与漆器的混合气味--现在我又闻到了。那个夜晚过去居然已有五年半了。似乎换了一代人。许多熟人死去了。难道我回祗园来就为的过这种生活吗。真美羽对我说过:我们不想成为艺妓,因为我们愿意过上幸福的生活;但是我们成了艺妓,因为我们别无选择。如果我母亲还活着,我也许就成为海边小渔村中的一个贤妻良母,以为京都远在天边,--这样的生活难道不好吗?伸江有次对我说:"我是一个容易被别人了解的人,小百合。我面前只要有我喜欢的东西我一定要拿到手。"我在祗园生话,一直幻想着主席就在我面前,可是我却得不到他。
  我等候伸江等了十分或十五分钟,开始怀疑他还来不来。我把头贴在桌面上休息一会儿,这几夜都没有睡好,身子实在太乏了。我没有睡着,只打了个盹,做了个很特别的梦。我似乎听到远处传来鼓声,还有自来水龙头流出水来的丝丝声,然后觉得主席的一只手扶在我的肩膀上。我知道是主席的手,因为我把头从桌面上抬起来,看看是谁在碰我,站在那儿的是主席。鼓声原来是他的脚步声,自来水声原来是转门把的声音。此刻主席站在那里低头看我,他的身后有一名女仆。我向他鞠躬,为我睡着了向他表示歉意。一时间我也糊涂了,究竟是在做梦还是醒过来了。但那不是梦。主席坐在原来我估计伸江要坐的垫子上,而这会儿没见到伸江。女仆安放好清酒,我脑子里产生一个可怕的念头。是否主席来告诉我伸江发生了意外,或者发生了其他什么可怕的事情?否则,伸江自己怎么没有来呢?我正打算问主席,茶馆女主人探进头来。
  "怎么啦,主席",她说,"几个星期不见您啦!"
  女主人在客人面前总是高高兴兴的,但我可以听出她语音里有紧张成分,她一定是在想着什么问题。也许她也同我一样,纳闷伸江怎么不来。我给主席斟酒的时候,女主人走近跪在桌旁。主席正要把杯拿起来,女主人制止了他。她倾身过去闻一闻酒的香味。
  "真是的,主席,我不懂您怎么会喜欢这种清酒?"她说,"今天下午我们新开了一坛酒,是我们多年来自酿的最好的酒。我确信伸江先生来到之后一定很欣赏它的。"
  "他一定喜欢的,"主席说,"伸江欣赏所有的好东西。不过今晚他不来了。"
  我听见这话大为惊讶,但我只瞧着桌面,不动声色。我见到女主人也同样吃惊,她很快改了话题。
  "噢,啊,"她说,"您认为我们的小百合今晚漂亮吗?"
  "喔,女主人,小百合有不漂亮的时候吗?"主席说,"我想起……有件东西你可以看看。"
  主席把一卷用蓝绸包着的东西放在了桌上。他进门的时候就拿在手上,当时我没有看见。他解开绸包,取出一个短粗的画轴。主席坐在那里,一只手缓缓展开,一只手在卷轴的另一头慢慢卷拢。这是一幅彩色鲜艳的皇家庭院景色图,是一个长卷,长度足可从房间的这头铺展到那头,可以观见皇宫及花园的全景,可以见到酒宴的场面,皇族子弟踢球的场面,最后是一个穿着十二层美丽袍子的年轻妇女跪在寝宫外面的地板上。
  "你觉得怎么样?"他说。
  "多美的画轴,"女主人说,"主席是从哪里得来的?"
  "噢,我是几年前买到的。瞧瞧这上面画的一位妇女。这正是我买画的原因。你注意到什么没有?"
  女主人眯细眼睛凑近去看了看,主席又挪过来让我看。这位年轻妇女的形象--尽管只有一枚硬币大小--画得非常细致。开头我没有注意到,她的眼珠是淡色的……我更凑近些细看看才看清是蓝灰色的。这使我立刻想起内田弘二郎以我为模特的作品。我脸红了,喃喃地说了几句赞美画轴的话。女主人也细细欣赏了一下,然后说:
  "我就不陪您二位了。我去准备我说的清酒去了。您认为我该为下次伸江先生来存一点起来吗?"
  "不必费心了,"主席说,"眼前这种清酒就不错了。"
  "伸江先生……他很好吧,是不是?"
  "啊,是的,"主席说,"他很好。"
  听见这话我放心了。但同时我又越来越有羞愧的心情。既然主席不是来告诉我伸江的情况的,他必有其他的理由--也许是为我的所作所为对我训斥一番。回京都后这几天我一直在设法不去想象主席可能见到的情景:大臣的裤子还没有系好,我的一双光腿从揉乱的和服中伸出来……
  女主人离开后,关门的响声就像是一把宝剑从剑鞘中拔出来的声音。
  "我能不能问您,主席,"我尽量使自己镇静一些。"我在奄美的行为……"
  "我知道你在想这件事,小百合。我不是到这里来听你道歉的。安静地坐下来。我要同你讲讲几年前发生的一件事。"
  "主席,我感到很难为情,"我说,"请您原谅我--"
  "你听我讲。我讲了,你就明白了。你还记得一个名叫长次郎开的餐馆吗?大萧条时代晚期关闭了,可是……噢,不去管他吧,那时你还非常年轻。好多年前--确切说,18年了--有一天我同几名同事去那里吃饭。有一位名叫伊津子的艺妓陪伴我们,她是蓬托町的。"
  我立刻想起了这个名字。
  "在那个时代,人人都喜欢她,"主席接下去说,"那天吃饭还比较早,因此我提议沿着白川溪散散步,走到戏院去。"
  此刻,我从饰带中掏出主席的手帕,默默无言地把它铺到了桌子上,抹了抹平,主席姓氏的缩写字母仍清晰可见。经过这么多年,手帕的一只角上已有了污渍,颜色发黄。然而,主席立即认出了它,把它拿了起来。
  "你从哪里得来的?"
  "主席,"我说,"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捉摸您知不知道我就是那个您同我讲过话的小姑娘。就是那天下午,您们去戏院看《希巴拉库》的路上,您给找这块手帕。您还给了我一只角子--"
  "你是说……在你还是艺妓学徒的时候,你就知道我是同你讲过话的人?"
  "我第二次见到主席就认出了您,那是在相扑表演会上。说实话,主席还记得我,真使我惊喜万分。"
  "噢,也许你该从镜子里看看你自己,小百合。特别是你哭了以后,你的眼睛湿着……它们就变得……我说不清楚。我觉得我可以看透到你眼睛里面去。你知道,我同多少男人打过交道,他们从来不把全部的真实情况告诉我,而有一个女孩子,从前不敢看我,倒愿意让我看着她、信任她。"
  说到这里,主席改了话题。
  "你知道为什么真美羽愿意来做你的姐姐吗?"他问我。
  "真美羽?"我说,"我不懂。真美羽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你的确不知道,是不是?"
  "知道什么,主席?"
  "小百合,是我要求真美羽来照顾你的。我告诉她,我遇到一个漂亮的小姑娘,有一双惊人的灰眼睛,我要求她帮助你,只要她在祗园发现了你。我说了,有必要的话,一切费用由我出。而她只过了几个月就找到了你。这些年来如果没有她的帮助,你当不上艺妓。"
  主席这番话在我身上发生的效果是难以形容的。我一直以为真美羽帮助我是出于她的本意--把初桃从她身边赶走,甚至赶出祗园。现在我才明白了她真正的动机,我受她的培养是因为主席……啊,我得好好回想一下她所说过的每一句话,弄懂它背后的深意。不单单是真美羽在我眼中的形象突然变了,甚至我自己也不同于过去了。我的目光落到我搁在大腿上的双手,我感到正是主席给了我这双手。异常地兴奋、惊惧、感激,多种感情一时俱来。我从桌边站起来,向主席鞠躬,向他表达我深切的谢意。我急不可待地对他说:
  "主席,请原谅我,我多么盼望您在若于年前就告诉我……所有这些。这对我太重要了。"
  "其中有个原故我没有那么做,小百合。这也是我坚持不让真美羽告诉你的原因。因为这里牵涉到伸江。"
  一听见提到伸江的名字,我的全部思绪似乎都枯竭了。我忽然悟到一切作为的来由。
  "主席,"我说,"我知道我不值得您的眷顾。上个周末,我在--"
  "我承认,小百合,"他打断我的话头,说,"奄美岛上发生的事令我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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