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伎回忆录

第80章


  我能感觉到主席在看着我,可是我不敢看他。
  "有件事我要同你商量,"他接着说,"我已经想了一天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一直在想着多年前的事。我确信有更好的办法来说清楚我的意思,可是……我希望你一定要理解我所说的话。"
  此时,他脱了上衣,折叠起来,放在他身旁。我能闻到他衬衣上浆的味道。
  "从前岩丸电气还是一个小公司的时期,"主席开始讲了。"我认识一个姓池田的年轻人,他为我们一家供应商工作,在城市的另一头。他在解决线路问题上是个天才。我们每次遇到这方面的问题,就去借他来工作一天,什么问题都帮我们解决了。一天下午,我在一家药房偶然遇见他,他对我说,现在他一身轻松了,因为他已经辞掉了那里的工作。我问他为什么要辞去呢?他说:"该辞了。所以我就辞掉了!"我立即在那里聘用了他。过了几个星期,我又问他:"池田君,为什么你舍近求远,辞掉原先的工作?"他回答我:"岩丸先生,我想上你们公司工作有好几年了,可是您从来没有问过我。你们遇到了问题才来叫我,但你们从未要求我去工作。有一天我才认识到,你们不会要求我去工作的,因为你们担心搞坏了同那家供应商的关系。只有我先在那头辞职,你们才有机会雇我。所以,我就辞掉了那头的工作。"
  我明白主席想听听我的反应,可是我不敢说。
  "喏,我曾在想,"他接下去说,"也许你同大臣见面就像池田辞掉原来的工作。我来告诉你,我为什么会有这想法的。这同南瓜有点关系。她把我带到戏院去,我对她非常生气。我要求她解释为什么要这么干。她好长时间不答话。后来她说了一句话,最初听起来毫无意义。她说,你是要她把伸江带去的。"
  "主席,请您原谅,"我又惶恐起来。"我犯了这么一个可怕的错误……"
  "别的先不去说它,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做那件事情。也许你想为岩丸电气公司办一件……好事。我不清楚。或者,也许你欠了大臣什么情?"
  我一定是摇了摇头,因为主席立即停住不说了。
  "我羞愧死了,主席,"我好不容易说出来,"可是,……我的动机纯粹是件私事。"
  他沉思许久,叹了一口气,举起了酒杯,我替他斟酒,觉得这双斟酒的手不是我的手而是别人的手。他一口干了这杯酒。
  "好吧,小百合,"他说,"我要把一切事情都告诉你。否则,你还是弄不清楚我今晚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也弄不清楚这些年来我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你。你必须要明白我同伸江的关系。你必须相信我,我比任何人都更关心他的事情、他有时会碰到的困难。他是个大才。我看重他,超出公司的整个班于。"
  我不知该做些什么或说些什么,所以只好仍用颤抖的手拿起酒瓶来再替他斟上更多的清酒。但他没有举杯,我以为是坏迹象。
  "我认识你不久,有一天,"他接了去说,"伸江送你一只梳子作为礼物,那是当着众人的面给的。过去我没有发现,到了那天才知道他是多么地喜欢你。肯定过去还有一些迹象,但我多少忽略过去了。我见到那天他用那样的目光看着你……啊,我立刻明白我决不能把他这么喜爱的东西从他身边拿走。我并没有减少对你的关怀。事实上,这些年来,听到伸江谈到你,我更加不能无动于衷。"
  主席停顿片刻,说:"小百合,你在听吗?"
  "当然,主席,我在听。"
  "你没有必要知道,但我可以告诉你,我欠伸江很大的情。我是公司的创建人,也是他的上司,这是不错的。岩丸电气公司还很年轻的时候,资金短缺严重,几乎接近要破产了。我不愿放弃我的领导地位,我也拒绝了伸江提出的吸引投资的建议。最后还足他胜了。我们之间有一段时间一生了隔阂,他提出辞呈,找差一点让他走。当然,他是完全正确的,我错了。如果不是他,我就会失去整个公司。像这样一个人,你怎样才能报答他?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称"主席"而不称"董事长"?这正是因为我放弃了董事长的职位,把这个职位让给了伸江。所以,在我发现他非常喜欢你以后,我便决意只能把我对你的兴趣隐藏起来,好让伸江得到你。生活对他太残酷了,小百合。他享受到的东西太少了。"
  我当艺妓这些年来,我从来无法说服我自己相信主席对我的确有情。我怎能知道他是有意让伸江……
  "我决不是说我不关心了,"他接着说,"但是你一定能认识到,如果他发现最轻微的暗示,知道了我喜欢你,他一定会立刻放弃你的。"
  从我还是个女孩子起,我始终在梦想有一天卞席会对我说他喜欢我,然而,使我无法相信的,这样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我当然不敢去想我能听到他说出我所想听的话,但是我也不想听到说伸江是我命中注定。也许我一生追求的目标会欺骗我,但至少此时此刻我可以在这个房间里向主席诉一诉我的衷情。
  "请您原谅,我想说几句话,"我终于要开口了。
  我本想说下去,但是话到喉咙又咽下去了。
  "我也很喜欢伸江,但是我在奄美做出来的事……"我必须克服喉咙口的烧灼,才能说下去。"我在奄美所做的事,是因为我对您的感情,主席。从我来到祗园还是个小姑娘起,我所走的每一步,都是盼望着能接近您。"
  我说这几句话的时候,身体内的全部热量都涌到脸上来了。我觉得我也许会飘到空中去了,就像火堆里的一粒灰尘,除非我能紧紧抓住屋子里的某件物品。我试图从桌面上找到一个斑点,但是桌子本身也已烧为灰烬,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
  "看着我,小百合。"
  我想按他的话做,可是我做不到。
  "多奇怪,"他平静地往下说,几乎是自言自语。"同一个女人,多年前用一个小姑娘的眼睛那么真诚地看着我,现在倒不敢看我了。"
  也许,抬起头来看看主席,应当说是个很简单的任务,可是我觉得很紧张,似乎我是单独一个人在舞台上,全京都的人都在台下瞧着我。我们两人占着桌子的一角,距离这么近,最终我抹了抹眼睛抬起头来同他的目光相遇时,我能见到他的眼膜周围的黑圈。我觉得似乎应该把目光挪开,向他鞠一躬,然后再给他斟一杯酒……但不管是什么动作也无法解除我的紧张心理。我正转着这些念头的时候,主席把酒瓶。酒杯都挪到一边,然后伸出一只手来拎着我的袍领把我拽到他那边去。一瞬间,我们两人的脸孔离得这么近,我已能感觉到他的皮肤的温暖。我还在懵懵懂懂弄不清眼下所发生的事--以及我该怎么做或怎么说。此时,主席把我拉过去,吻了我。
  你也许不会相信,这是我生平头一次跟人接吻。鸟取将军做我的老爷的时候,有时候也把嘴唇压在我嘴唇上,但毫无感情可言。我认为他只是没有别处可以放他的脸。即使是安田旭--他曾送我一身和服,我把他叫到立松茶馆过夜--他曾亲我的脸和颈有十多次,但也没有跟我亲嘴。所以你可以想象,我一生中的第一次真正的亲吻,比我所经历过的任何激动人心的事件更要激动万分。我有一种感觉:我从主席那里拿到了什么东西了,他把某件东西给了我,某件更属于个人的、最亲密的东西给了我,而以往从来没有人给过我这样的东西。这是某种销魂夺魄的滋味,不同于任何水果或糖果,我尝到了这种滋味,我的双肩就松弛下来了,腹部膨胀起来了。出于某种原因,使我想起不少不同的情景,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当时会想到这些情景。我想起我们艺妓馆,厨娘在厨房里煮米饭时,揭开锅盖,喷出来一股滚烫的蒸气。在我头脑中又映出了那天晚上我在蓬托町大街上见到拥挤的群众在观看歌舞伎演员吉田三郎的告别舞会最后一场演出后的兴奋游行。我敢说,我可能看到了数百个其他景象,似乎我的思绪的界墙全部倒塌了,我的记忆在自由地飞翔。但此时,主席把身于缩回去,一只手还勾着我的脖子。他离我那么近,我都可以看清他微湿的嘴唇,仍能闻到接吻的香味。
  "主席,"我说:"怎么啦?"
  "什么怎么啦?"
  "怎么……所有这一切?你为什么吻了我?您不是刚说过把我作为礼物送给了伸江吗?"
  "伸江放弃你了,小百合。我没有从他身边拿走任何东西。"
  我的思绪混乱,一下子不懂他这话的意思。
  "我见你同大臣在一起的时候,你眼睛里的眼神正同我多年前在白川溪边见到的一样,"他对我说,"你的目光是绝望的,就像没有人救你的话就要淹死了。等南瓜告诉我说,你的本意是让伸江来看,我就决定把我所见到的一切告诉他。他的反应是大发脾气……啊,要是他不能原谅你所做的事,那么对我来说,非常清楚的是,他不再是你命中注定的人了。"
  我还是个小孩在养老町的时候,一个名叫义秀的小男孩,想爬到树上去往池塘里跳水。他爬得太高了,池塘的水也不深。我们都喊他不要跳,他又害怕爬下来,因为树底下有岩石。我跑进村里去找小男孩的父亲山下先生。山下先生不慌不忙地走上小丘,我纳闷他怎么不知道他儿子现在有多危险。他走到了大树跟前,正好他儿子义秀--并不知道他父亲已经来到--握不住树权,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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