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相逢

第7章


朔州军有时候打胜仗,有时候吃败仗,磕磕绊绊的,十年一眨眼过去。」  
 
  十年间经历大小战役勾心斗角无数,他只是轻描淡写,显然也不愿多回顾。  
 
  「为什么要互相吞并?大家一起把朝廷打垮不就好了?」如果不是他们互相混战的话,那么弱的朝廷,不可能撑到现在的。  
 
  徐浩不可思议地瞪视他:「你怎么这么笨?最后赢的人可以做皇帝,皇帝只有一个,当然谁都想把别人弄死只剩下自己啊。」  
 
  「你也是这么想的?」长宜眼里满是谴责。  
 
  徐浩怫然道:「你这么看我干什么?打仗就是这么回事,不是我杀别人就是别人杀我,我自然杀了很多人,不然哪能活到现在。」  
 
  长宜低头不语。  
 
  徐浩也不指望他能即刻了解,岔开话头道:「到你了,这些年都碰上什么事?」  
 
  「你走没多久,老太婆就死了。」长宜捧起茶杯烘手,视线定在凉亭外怒放的腊梅上,出神回想。  
 
  穿着龙袍、坐得高高远远的父亲,原来已经是个老人了。虽然之前就知道父母亲之间年纪差很多,真见了还是很意外。  
 
  就算年轻时的长相,最多也就是油头粉面的样子,和母亲一点都不配。  
 
  第一个念头就是这样而已。  
 
  涕泗交零地蹒跚过来,将自己拥在怀中,呜咽着喊母亲的闺名,说着对不起,责怪她狠心。这个人就是父亲啊,如果带去向那些一直嘲笑他是野种的人炫耀,恐怕能吓破他们的胆吧。因为一点都不熟,也没想从他那里得到点什么,所以表现不出闻者伤心见者落泪的父子深情。  
 
  后来想想,大概就是自己过于冷淡,才激起那位皇帝老爷的求胜欲,竟然说出「你母亲不在,就剩下咱爷俩相依为命」的话语,当下将写起居注的那两个官员,惊得手里的笔掉到地上都不自知。  
 
  原来进宫之后想要出去根本是做梦,之前太天真了。  
 
  一连串繁琐的仪式之后,自己的名字根据辈分改成史雍宜,记入宗室谱牒,十五岁可以自己开府了,因为圣上想与失而复得的孩子多亲近,因而依然住在后宫。  
 
  被人服侍的日子很好,如果那种几乎矫情的重视能够消失的话就更好了。刚开始的几个月,就是过着这样的富贵闲人生活。  
 
  接着是流言。  
 
  离宫之后的况妃,和宫外的庶民有染,而且不止一个。后来知道,这个所谓隐情,出自把他接到京城的那个崔公公之口。  
 
  老头震怒了。戴了绿帽子还拿热脸贴儿子冷屁股,丢脸又狼狈。不愿将刻意营造的天伦之爱突然推翻,落个喜怒无常之名,于是选择了最简单的漠视。  
 
  漠视的最糟糕结果,是惹来一众皇族子弟痛打落水狗。  
 
  永远不想再记起被那些人当作牲畜一般吆喝玩弄的情形,他从来不是好脾气的人,不肯逆来顺受的后果是遭到更险恶的对待。  
 
  长宜只觉得每个人的表现都莫名其妙。为什么当时说得毕恭毕敬,突然之间又可以散播谣言中伤?为什么一副深情款款此生挚爱的样子,其实半点信任都没有?为什么无冤无仇的,要这样每天变着花样的来拿他取乐?  
 
  「你要不要听他们怎么耍我的?」他单手支颐,饶有兴味地等待着对方的好奇心。  
 
  徐浩摇摇头,从对面走到他身边坐下,伸出双手抱住他瘦弱的身子。  
 
  「你不要觉得我可怜,看看外头就知道,比我可怜的人多得是。」暖暖的体温让长宜舒服地叹了口气,反过来安慰地轻拍他手臂,「我为了躲他们,有一段时间扮成小太监,在御膳房干活,偷学了不少菜色哦。」  
 
  徐浩的额头在他肩上摩挲,闷闷地道:「下次煮给我吃。」  
 
  「嗯,反正现在不用为买不起食材发愁了!」  
 
  故作开朗的声音显然并没有消除徐浩的沮丧感,长宜也不再管,继续说下去:「后来还是被发现了,他们在御膳里做了手脚,皇帝拉了两天肚子,御厨以下,全部处斩。好多血啊,其中有几个是我的朋友。」他说到这里歪了歪头,「奇怪,我应该没有去看行刑的,为什么会记得很多血?」  
 
  他眼神迷茫,徐浩紧了紧双臂,像是要防止他消失。  
 
  「后来他们派人把我带到龙首原再过去的九象山。山顶上有一个据说栖居食人妖魔的洞穴。我一进去,洞口就被那些人封住。终于不是自己去寻死,而是被人害死──我对于自己一直忍耐到那一刻得意得不得了。洞里岩壁上有很甜的水,地上也生杂草,我不知道靠那个撑了多久。后来鹁鸪就突然出现了,再后来,我就风风光光回到这里。」  
 
  长宜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笑着说:「鹁鸪直飞金銮殿前,老皇帝跌跌撞撞爬出来,问:『敢问仙驾是何方神圣?』我从山洞出来,容貌已经是现在这个样子──可见老太婆长什么样,他早就不记得……」老太婆这辈子啊,真是什么都没捞着。  
 
  「为什么没有报复欺负你的那些人?」其实也无妨,那时长宜没有做,现在他来接手更好。  
 
  长宜摇头。「我吓得连活下去都心惊胆战,哪里还敢想什么报复的事情?当时倒想过和鹁鸪一起去找你,但是我终归已经没有胆子再作一次冒险。如果出去之后变得比在这里更可怜,肯定会疯掉的。所以索性要了一间屋子,由着他们像神仙一样把我供起来,我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步门不出,这样的话,应该就不会再遇到坏的事情了。现在想想,至少出去的话,可以早一点看到外面的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然后帮忙做点什么。」  
 
  「现在也不算晚。」徐浩怎么忍心对他有丝毫责备之意,眼中满是疼惜。  
 
  长宜却并未看他,叹口气,望着西斜的红日。「但愿了。」  
 
  「三年前,义军到荣州的时候,我给伯母上过坟。」试着打听他的消息,却是全无着落。现在才明白,如此尊贵的身份,自然不能被太多人知晓行状。  
 
  「原来荣州现在也是你的地盘了啊,」长宜扭过脖子皱眉看他,「感觉有点奇怪。」  
 
  徐浩坐直身子,自得地道:「整个安澜大多都是我的地盘,感觉有没有更奇怪?」  
 
  「臭美。」长宜开玩笑地用手肘撞他腹部,「小婉怎样?」  
 
  「还不错,生了二子一女,虽然不是正室,夫婿对她很好。兵不血刃拿下荣州,她夫婿出了大力。」  
 
  「就是两人年纪差多了些,二十三岁?」  
 
  「大概吧,不记得了。」走之前还在耿耿于怀的事情,一踏出荣州,竟然全不萦于怀,自己都觉得凉薄。  
 
  长宜朝他挤眉弄眼。「好不容易衣锦还乡,有没有重续前缘啊?」  
 
  「续你个头!」徐浩在他胸口打了一拳,「她喜欢的是你。和我有什么好续?」  
 
  长宜跳了起来。「什么啊?不是你们俩情相悦,被迫分开的吗?」  
 
  徐浩摇摇头。「我是一厢情愿。大约第一次见面,你把拨浪鼓给她的时候,她的心就在你身上了。」  
 
  「那丫头倒人小鬼大得紧!你怎么不早说?不然那俩孩子没准就叫我爹!」  
 
  他愤怒地猛捶徐浩背,徐浩不痛不痒,只是笑。「对了,在你娘墓前遇到殷老板,他还是没有续弦。」  
 
  长宜停下敲击的手,低声咕哝道:「真想他是我爹。」  
 
  徐浩站起身,讲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能重重拍着他的肩。  
 
  「啊啊,我们忙个半死,却有人在这边闲话当年。」  
 
  「是啊,便宜全被他占去,我们只有跑腿的份。」  
 
  「有什么办法,有些人就是天生好命啊。」  
 
  「我们到底要不要打扰人家呢?真是伤脑筋,万一冲撞圣驾,据说是要砍头的呢。」  
 
  「还不能算圣驾吧?不如趁登基之前,尽情去冲撞他几下?」  
 
  明目张胆「窃窃私语」的两人,自然是顾时庸和蒙思定了。长宜之前觉得他俩说话过于放肆,颇不乐意,现在听到如此「伤脑筋」的对话,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徐浩走到凉亭边上,对着不远处的花丛喊道:「你们两个,快给我滚过来!」  
 
  唱大戏般的一声「得令」,顾时庸与蒙思定两人现出身形,各自拍去身上草屑,夸张地对着徐浩二人长揖到地,才并肩子走进凉亭。  
 
  「长宜,他们是我军中的兄弟。桃花眼的是顾时庸,号称卖画为生,其实出身密州望族,五年前骗了全部家财来投奔义军;这个高得过分的是蒙思定,别看他文质彬彬,家里开黑店的——都不是什么正经货色,你别和他们走太近。  
 
  他转身又要给两人引荐长宜,顾时庸摆手道:「小馒头的事,这些年我们已经听得太多,您老不必多费口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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