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包里的单人床

第3章


  像往年一样﹐我们住在展览馆另一边的酒店﹐这边的酒店比较便宜。
  第一天在展览馆里﹐我被一个法国布商的摊位吸引着﹐他们的丝很漂亮。
  「价钱很贵。」徐铭石提醒我。
  「但是很漂亮啊﹗」我不肯离开摊位。
  摊位上那位法国女士送我一块淡黄色的法国丝﹐刚好用来做丝巾。
  离开法兰克福﹐我和徐铭石结伴去马德里游玩。
  政文对徐铭石很放心﹐他从来不担心我们会发生感情。真正的原因﹐也许并不是他信任我﹐而是他看不起徐铭石﹐他认为徐铭石不是他的对手。
  我和徐铭石有谈不完的话题﹐若有一天﹐我们成为情人﹐也许就不能无所不谈了。
  我喜欢他﹐但我不会选择他作为厮守终生的人。
  不要问我为什么﹐厮守终生也好﹐过客也好﹐只是相差一点点。他不是我要寻觅的人。
  然则﹐是政文吗﹖我开始反覆问自己。
  在马德里的最后一天﹐我在一间瓷砖店里发现一款很别致的手烧瓷砖。那是一款六吋乘六吋的白色瓷砖﹐上面用人手绘上各行各业的人﹐其中一块瓷砖是医生和病人。正在替病人诊病的年轻医生﹐头发茂密而凌乱﹐脸上有胡髭﹐出奇地跟你想像﹔那个病人﹐是一位长发披肩﹐脸带愁容的女子。
  我买下那一块瓷砖﹐放在背包里。
  「你买来干什么﹖」徐铭石问我。
  我也无法解释﹐也许从那一刻开始﹐我已经在背叛政文。
  我在酒店打了一通电话给政文。
  「我今天又赢了﹗」他兴高采烈地告诉我。
  我突然觉得很厌倦﹐把电话挂断。
  回到香港那天﹐政文来机场接我。
  「为什么那天通电话时突然被打断﹖」他问我。
  「酒店的机楼发生故障。」我向他撒谎。
  在车上﹐我默默无言。政文滔滔不绝地告诉我他这两个礼拜以来彪炳的成绩。
  我突然觉得他是那么陌生。
  八年前﹐他不是这样的。
  他充满自信﹐很有理想。
  现在﹐他已变成一个赌徒。在他的生命里﹐只有输赢和买卖。
  如果生命只有胜负﹐多么枯燥。
  「为什么不说话﹖」他问我。
  我不是不说话﹐而是不懂说什么。
  「你做的事跟赌博没有两样。」我说。
  「替人客买卖股票﹐本来就是一场赌博。所有赌博﹐都是贪婪与恐惧的平衡。愈贪婪﹐风险愈大﹐利润也愈高﹐结果逐渐失去平衡。谁拿到平衡﹐便能够赢钱。」他说。
  爱情何尝不是贪婪与恐惧的平衡﹖
  愈想占有﹐愈容易失去。爱是尽量占有和尽量避免失去之间的平衡。
  再次回到烧鸟店﹐惠绚说你来过一次。
  「我告诉他你去了法兰克福。」
  「为什么告诉他﹖他问起我吗﹖」
  「不﹐我们聊天﹐就提到你。」
  我有点儿失望。
  你喜欢的是惠绚吗﹖
  一月底得一个晚上﹐你再次出现﹐仍然坐在后园。
  「情人节你会来吗﹖那天我们有特别优惠﹐要不要我留一个位子给你﹖」
  「好的﹐谢谢你。」
  你不可能一个人庆祝情人节吧﹖
  情人节那天﹐政文和我吃过一顿晚饭之后便上班。
  这天晚上﹐客人很多﹐徐铭石也特地来帮忙。
  「赶快找个女朋友﹐情人节便不会孤单。」我跟他说。
  「有了女朋友﹐情人节不孤单﹐但其他日子孤单呀。」他笑说。
  是的﹐爱会使人更孤单。
  一直不见你出现﹐我开始着急。
  「刚才太忙﹐我忘了告诉你﹐秦医生上午已经打过电话来取消那个位子。」田田说。
  「是吗﹖」
  「嗯。」田田的脸色很苍白。
  「你没事吧。」
  「我的肚子从下午开始就不舒服。」
  「那为什么不去看医生﹖」
  「不要紧的﹐我吃点止痛药就没事。」
  「会不会是盲肠炎﹖」
  「没这么严重吧﹖」徐铭石说。
  「我十年前已经割了盲肠。」田田说。
  「那就有可能是更严重的毛病﹐你快些换衣服﹐我陪你去看医生。」
  「不用了﹐苏小姐枣」田田老大不愿意。
  「这么晚﹐到哪里找医生﹖」徐铭石问我。
  「当然是去急诊室。」
  我强行把田田带到急诊室。
  「苏小姐﹐真的不是什么大病﹐我的肚子现在已经不痛了。」田田可怜兮兮地求我让她走。
  护士叫她的名字。
  「我陪你进去。」我挟持田田进诊疗室。
  进来的医生不是你﹐真叫我失望。
  我在诊疗室外面张望﹐不见你的踪影。我向登记处的护士打听。
  「秦医生在吗﹖」
  「他放假。」
  「是休假还是特地请假﹖」
  护士瞪了我一眼﹐说﹕「是休假。」
  休假和请假是有分别的﹐如果是请假﹐就有可能是安排了丰富的情人节节目。
  田田从诊疗室出来﹐愁眉苦脸。
  「怎么样﹖」我问她。
  「医生替我注射了﹐我平生最怕痛﹐苏小姐﹐下一次﹐不要再逼我看医生。」她哭丧着脸说。
  我是不怀好意把她带去急诊室的﹐目的只是想见你。真对不起田田。
  我在干什么﹖
  我从未试过单恋别人﹐今后也不会。如果你不再出现﹐也就罢了。
  那天中午﹐在布艺店里﹐我正忙着替客人挑选布料﹐你竟然在店外出现。
  「苏小姐﹐你在这里工作的吗﹖」你问我。
  「这是我的正职﹐那间烧鸟店﹐我只是一名小股东﹐有什么可以帮忙吗﹖」
  「我想换过家里的窗帘布。」
  「我们要到你家里量度窗子的大小。」
  「我把地址写给你。」
  「你住在西环最后的一间屋﹐我知道是哪一间了﹐你只需要告诉我﹐你住哪一个单位。」
  你有点愕然。
  「我小时住在西环。」我撒谎。
  为什么在我决定不去想你的时候﹐你又突然出现﹖「我住在顶楼。」你告诉我。
  那天夜里﹐我站在阳台上﹐看到西环最后一间屋的顶楼有灯光﹐心里竟然有说不出的欢愉。我真想亲自到你住的地方看一看。
  到客人家里量度窗子﹐通常是派一个小工去﹐但是为了可以看看你的房子﹐我一个人来了。
  「苏小姐﹐只有你一个人吗﹖」你奇怪。
  「我不怕你﹐你怕我什么﹖」我装着理直气壮的进入你的房子。
  客厅的一边全是窗﹐窗帘布是深蓝色的﹐已经很残旧。
  屋里的陈设很简单﹐简单得近乎凄清﹐这里不像有一位女主人打点一切。
  「我可以进去睡房吗﹖」我问你。
  「当然可以。」
  你睡的是一张单人床﹐床收拾得很整齐﹐房里并没有女孩子的照片。
  枕头上放了一本解梦的书。
  「你也相信这些吗﹖」
  「我时常作些好奇怪的梦﹐所以就看看书。」你说。
  「什么奇怪的梦﹖」
  「记不起了。」
  「为什么每次梦醒之后﹐总会忘记那个梦﹖尤其是好梦﹐如果是噩梦的话﹐却会记得很清楚。」
  「你听到一个很好笑的笑话﹐很快便忘记﹐但是你听到一个悲剧﹐却会记着很久。悲哀总是比较刻骨铭心﹐梦也一样。」
  「口吻很像医生呢。」我笑说﹐「梦境是不是都有意义﹖」
  「你好像对作梦很有兴趣。」
  「对﹐我时常作白日梦。」
  「替你做两套新的床单和枕袋好吗﹖」我问你。
  「也好。」
  「客厅的沙发也换过一张吧﹐这一张已经很旧了。」
  「你真会做生意。」你笑说。
  「我们的手工很好的﹐一个月之后就可以完成。你情人节那天为什么不来﹖」我装着不经意的问起你﹐「是不是给人临时爽约﹖」
  你微笑不语。
  「好了﹐再见。」我说。
  你叫住我﹕「苏小姐。」
  「什么事﹖」
  「等我一下﹐我也要上班﹐你有开车来吗﹖」
  「没有。」其实我的车就在附近一个停车场。
  「那么我送你一程。」
  「谢谢你。」
  「你要去哪里﹖」在车上﹐你问我。
  「回去烧鸟店。你是不是很喜欢吃烧鸟﹖」
  「也不是。」
  「那你为什么经常来﹖」
  「我在等一个人。」下车时﹐你告诉我。
  你在等谁﹖
  踏进三月﹐天气潮湿而寒冷﹐你仍然每星期来一次。
  有时候﹐你告诉惠绚和我一些急诊室的笑话。原来你是个开朗健谈的人。
  有时候﹐你又默默坐在后园﹐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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