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塌

第20章


  自帐内向外观望,帐外那人面目模糊,似乎三十几岁年纪,不胖,穿一件宝蓝色外衫,似乎也不甚可厌。   
  “在下钱塘宁钦,六年未见,细细姑娘可是别来无恙?”
  “细细一切安好,有劳公子费心了。”我柔声答道,心中却想着,六年前我刚十八岁,正是荣膺花魁的那年,听这位客人说辞,显是旧相识,何以我竟没有丝毫印象?青楼女子,牢记每一位出手阔绰客人的出身爱好是至关紧要的生存法门,宁钦出手如此大方,于情于理,我都不该忘了他。
  “细细姑娘天生丽质,自然玉颜无损。你看在下比六年前,可是老了许多?”
  “请恕贱妾无理,公子如今……贱妾对公子似是没有什么印象,公子莫怪。”
  那人朗声大笑,“细细姑娘真是直爽,六年前在下不过是一介无名小卒,虽然倾慕姑娘风采,姑娘又怎么会记得我。”
  他撩起帐子,我看见一双再认真不过的眼睛,眼里的执著竟让我想闪避。
  “细细姑娘,我叫宁钦,请你从现在开始,记住我的名字和样子。”
  “细细,你暂时记不住的话,也没有关系。我们有很多很多的时间,我一定会让你记住我。”
  “细细,知道为什么隔了这么久我才来见你?因为我要为你出人头地,现在的我,不管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嘘,细细你不要说话,你只要相信我就可以……”
  ……
  ……
  相信你,你竟要我相信你。
  你究竟知道不知道,相信,对我而言这是多么难的事情。
众缘会遇时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人世已经太过漫长,人们早已将所有可能发生的悲欢离合、生死爱恨,都经历过了不止一次,才导致所有的故事早在说出来之前,就已经带上了将要朽烂的陈腐气息。
  宁钦的故事也一样毫不新鲜,像极了我曾看过的、那个讲卖油郎独占花魁的话本,怎么听都觉得老套。
  真不明白为什么,所有的故事里,男人总会对美貌的女人一见钟情;看起来毫无希望的穷小子却一定能莫名其妙的发迹,最后衣锦还乡,还能抱得美人归。
  唯一还能显出点不同的,无非是宁钦要比卖油郎财大气粗的多;而我也远不及那书中的花魁年少多情而已。
  “细细,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你十八岁那年,第一次当上花魁游杭州的时候。”
  “细细,你可还记得那天的情形?”
  “你还记得吗?那天你穿着用银丝绣满蝴蝶的水蓝色衣裳,还梳了双缳。虽然你是花魁,却不像别的女人那样穿金戴银,满身俗气。你只戴了一对水晶蝴蝶钗,连耳坠子也是水晶的。当时是晌午,大太阳照着,就好像你整个人都是透明的,就像水晶或是琉璃做成的娃娃。看起来又高贵又纯真。”
  “我从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的姑娘,那天我在人群里拼命的挤来挤去,只想能离你更近一点。”
  “细细,你还记得么?那天的你不是最漂亮的,脸上的妆也不像别人那样浓,可是我的眼睛就是离不开你。虽然我知道你是我刚高攀不起的人,你们玉腰楼的门槛很高,不是我这样的穷小子可以进的去的,可我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心。”
  “那时我心里就下定决心,我将来一定要娶这个像仙女一样的姑娘做妻子。”
  宁钦解嘲的笑笑,“可那时我一穷二白,细细,你会不会笑我太不自量力?”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任由宁钦将我抱在怀里,静静回忆那年的盛况,我听他兴奋的描述每一点细节,我带着满脸向往的表情,听他把我形容成一个清丽无双,高贵不可侵犯的仙子。
  我听的很用心,却一点也插不上嘴,因为他讲的这些事情,都是我从来不曾在意过的。它们是我诸多往事中,最不起眼的一桩。
  渐渐的,我开始害怕宁钦一次次的发问。
  你还记得么?
  细细,你还记不记得?
  细细,难道你就真的连一点也想不起来么?
  那时候我还很年轻,我以为我的未来还很长,记住太多的琐事,只会阻碍我向段沁接近的脚步。
  那时我的心里除了那个人,根本容不下其他,因此虽然故事的主角明明是我,我却半点都想不起来。
  宁钦,我想不起来,我真的连一点都想不起来。不管是对你,还是那天的我,我都一点印象也没有。
  宁钦,我有些妒忌你,你有那么多美好的回忆,那些回忆是只属于你一个人的,谁也不能从你那里抢走。
  可为什么我回过头,却只能看见满眼惨痛?
  宁钦的嘴角噙着笑,眼中有大欢喜的光彩。宁钦的怀抱温暖的有些柔软,环着我的手臂却万分坚定,不容我有丝毫挣脱,力道却又有所控制。
  我明白,这个人固然不愿伤了我,却更不愿放我离去。
  我在宁钦怀里聆听他平稳有力的心跳,懒懒的竟欲就此睡去。
  半梦半醒之际,我听见宁钦信誓旦旦道:“细细,我一定要娶你。”
  我该觉得欢喜的吧,在风尘中颠沛流离了这么多年,今天突然知道有人对我一往情深,况且那个人富可敌国又正当壮年,最最要紧的,他肯给我一个名分。
  可为什么,我心中的苦涩竟未稍减半分?宁钦,你可知让你多年来铭记在心念念不忘的,那个澄澈如琉璃的女子,只不过是你的幻觉?
  今夜在你怀中的不过是具行尸,不管当年还是现在,她所有的美丽都不是为了你。
  你若发现了这点,可还会对我情深不移?
  一年,两年……难保没有那么一天,你会弃我而去,就像你抛弃了对你助益颇多的发妻。
  你当然可以解释说是因为你并不爱她,娶她是为了生意。可她身后尚有庞大的家族作后盾,而我唯一可以倚势的,不过是你此时的宠爱。
  你爱我,也许就如我对段沁,云毓对段沁那样,因为需要仰望,所以显得尤其珍贵。
  也许你很快就会发现,我这个妓女,和别的妓女根本没有什么不同。
  我和她们一样,都是用钱就可以买到的女人。
  宁钦,我很疲惫。
  可是宁钦,我已经不知道,还可不可以相信你。 
  也许不只是你,任何的人,我都不愿意再轻易的相信。 
  “细细,你可愿意跟我回钱塘?” 
  “再说吧……宁郎。”
  “那……也好。我还有些生意没有处理好。家里……我也要禀报父母。”
  “不如细细你就先留在这儿,我已经跟嬷嬷谈过,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再接客了。”
  “那就多谢宁郎了。”
  “细细你怎么还如此见外,你早晚都是我的妻子,你我之间又何必言谢。”
  “不管怎样,谢还是一定要谢的。”
  宁钦,你知不知道,你,是第一个肯跟我承诺后半辈子的男人。
  我要谢谢你,只因为你给我这个承诺。
  不管这个承诺能不能兑现,我都要谢谢你。
  你是第一个说娶我的人,也许,你也是最后一个。
我以己为依
  整整两年,宁钦在杭州和钱塘之间,来来往往了很多次。我终于如宁钦所愿的记住了他,我每天的生活,就是像所有的深闺妇人一样,日日夜夜,只有等待,只能等待。
  每一次他来,我都是满心希望,以为这一次他是来带我回家。
  可当每一次真的要离开玉腰楼的时侯,他仍旧是一个人走。
  我渐渐开始明白,我把宁钦当作归宿,他却只把自己看作是一个过客。虽然他比其他客人阔绰而长久,但自始至终,他都不曾真正兴起过要与我相守的念头。
  就像他说过的那样,“细细,你是我少年时的一个美梦。”
  是的,我是一个梦,也只是一场旖旎的春梦。只是像宁钦这样的男人,是并不需要常常做梦的。
  所以他更加不需要,也没有必要守着一场梦过后半辈子。
  但这并不妨碍他每次临行前,都对我信誓旦旦的保证:“细细,下一次,下一次我一定带你回去。”
  他总是固执的要求我:“细细你不要怪我,我有我的苦衷,你相信我,下一次,下一次我一定娶你回家。”
  我学会了一径不在意的笑笑,好的,宁郎,我盼你早日归来为妾身做主。
  直到二十五岁我才开始明白,原来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情,都不可以轻易就相信。何况男人从来都喜欢装作深情的样子,因为剥开这层温情伪装,男人和女人,就只剩下肉体的那一点短暂而丑陋的欢愉。
  人们总在欺骗,有意或者无意,骗自己,也骗别人,无关道德,这是人的本性。
  所以如果想要活的愉快些,就不如就相信每个人在承诺说出来的时候,都是发自真心。哪怕后来完全不能兑现,也只是因为造化弄人。
  宁钦,我很愿意相信你。
  不过不是这一次,是下一次。
  宁钦,下一次我一定相信你。
  宁钦,你猜,你还有多少机会对我说――细细,下一次?   
  我的半生似乎都消耗在了等待上面,早年是在等一个希望,而今等的是一个归宿,一出华丽行乐舞的收场。
  可是却一直等到流年过尽,韶华去了。我在年复一年的等待里变得虚伪而冷漠,再也无力奋不顾身的爱恨,我是一个内心懦弱的女人,所以我选择回避那些难辨真假的过去,故作全部忘记的样子,一心一意求一个良人,了却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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