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乱情迷

第7章


 
  我递上去一份,给她一支笔,她伤的是左手,右手灵活地拿笔签完。很洒脱的字体。签完一份还要另一份,仿佛她的生死与他人无关。 
  没理会她,兀自拿着协议出门叫她的家属,这是原则,病人和家属的签字要各式一份,她叫周小鱼。 
  周小鱼,漂亮的一条人鱼,活在人的海洋里,因为美貌出类拔萃,偶尔因为意外受伤,出现在我的面前。 
  上帝安排两个素不相识的人见面,总是别具匠心,不肯重复,但天地很小,再次的见面,是我受伤的时候,只是那时,伤的不是我的手指,而是心。 
  但在此时,我不可能预见以后,我按部就班地让周小鱼的丈夫签字。 
  至此,周小鱼应该是个少妇。有的女人天生丽质,面孔比年龄年轻。 
  她的丈夫脸色灰灰的,有细密的汗珠在额头上闪闪烁烁,看起来紧张的程度比周小鱼有过无不及。被人掂记到这分上,实在是幸福的妻子;能这么惦记老婆的人,也实在是难得的丈夫。 
  我不由地好好看看这个男人,个子不高,其貌不扬,但眉宇间有一种很男性的阳刚气,直逼人心,特别是他的眼睛,有一种很锐利的感觉,和吕静的迷离深邃不同,和嘉铭的坦荡热烈也不同。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地方吧,即使他再平凡。 
  医生,是个喜欢不动声色观察人的职业。出于职业的技能,我们在学习了如何游刃有余地解剖人的肉体的同时,贪婪地希望可以把人的精神世界也剖析得一清二楚,这种欲望隐秘而强烈,但这却不是动动手术刀就可以轻而易举的事情。 
  人是复杂的组成,最难以折磨的所在就是精神世界,因为它瞬息万变。靖叔曾经对我说:“人心似海,无边无际,不要奢求与哪个人知心相交。” 
  我一直视此为至理名言,但庸人的本能让我仍然渴望交付,从身体到精神,与某人水乳相融。最终我错到了覆水难收的地步时,再回头来,这句话已然如同谶语。 
  我把两本资料放在墙边的资料柜里,随手整理了一下里面乱七八糟的材料,这些材料上有不同时间来此做手术的人的签名,字体各异,伤情各异。时间的从容不迫里,总会有人被宿命安排着毁坏了身上的某个零件,来此整修。 
  医院,是人体的维修站,那么,爱情的维修站在哪里? 
  健康,是上天赋予的最大的财富,然而,很少有人可以感知这种财富,也很少有人为这种财富而满足,人活着,更多的时候,是在不同形式的折腾里,把这种财富随随便便地挥霍掉。大多数人,都很蠢,顾此失彼。 
  我也是这样,至少此时,我的心理是不健康的,正在偏离道德的泥沼里越陷越深,不久的以后,可能我就全部沉沦…… 
  “药棉!” 
  张谭短促有力的声音传达着命令。 
  我赶紧递过去。 
  殷红的血液从那个伤口处不断地渗透出来,以一种极快的速度蔓延开,像几条蠕动的蚯蚓蜿蜒着,纵横在周小鱼好看的手心里。红白两色鲜明的对比,使她的手看起来像绽放开的某种奇异的花朵,美艳而诡异。 
  张谭在那里用极细的钳尖,把她纤细的手指指筋两面的断处抽长,然后很精细地系在一起,每一根手指有好几条筋脉,他必须一一把它们系得松紧适度统一。 
  张谭一脸凝重,手很熟练地系着那些细而脆弱的筋脉,像平常日子里把两根线系在一起一样快捷。 
  为了避免日后粘连,他不时把两处筋脉的空隙拉拉宽。 
  我在一旁用消毒药棉不断擦那欲滴未滴的血。 
  那些血是温热的、黏稠的,沾在药棉上,散发着一种腥味。它源源不断地流出、聚集,像被禁锢的过久而得以自由的一种精灵。 
  人就是靠着这种液体而存活的,它在新鲜的时候是艳红的,当它失去了生命的呵护和滋养、繁衍,就凝结成黑的颜色,变成凝重的没有生机的黑痂。 
  世间的所有无不如此,包括爱情,热烈时鲜活,冰冷时腐朽,这中间的恒定只是稍纵即逝…… 
  黑血。 
  我一边换着药棉,一边在脑际里不断重复这个词语:黑血。 
  那么奔流在我的血管里的,在吕静血管里的,还有张谭及所有的人的血都是这种转眼变黑的血?多么愚蠢的问题?它的颜色是怎样的又如何呢?它与所属个体的性情、善恶本是没有任何关系的吧!但我相信它作为传输信念的中介,邪恶的人流的血,也该是邪恶的血。可是,美丽的邪恶的女人,潇洒而虚伪的男人,所流的血,又应该是怎样的呢? 
  总不会是七彩的血。赤、橙、黄、绿、青、蓝、紫。 
  如果人的血液颜色是七彩的,各种色彩代表一种性情,要了解一个人,要决定是不是爱一个人只要看看他流的是什么颜色的血就行了,那会多么的一目了然。 
  如果那样,我应该流哪种颜色的血呢?嘉铭和吕静的,分别又是什么样的…… 
  我在手术中,总闪出这些莫明其妙而荒唐的念头,爱情的迷乱,让我急于找一种确切的判断方法,更应该爱谁……可是越想越乱。 
  “一会儿就好。”张谭说。 
  听到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我精神一凛,拿过温水毛巾给他擦擦脸。 
  在手术的过程中,我是比较轻松的那一个,让人签字后,给人打麻醉,擦洗伤口,给张谭擦脸,而后就等着最后开消炎药、打点滴,收拾手术器械。 
  主要的事情是张谭的。 
  张谭是个做医生的天才,他对人体结构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熟稔,医院里没有人比他对手术刀的驾驭能力更好。他每次给人做手术,都有一种画家作画时的酣畅淋漓,一气呵成,从来还没有失败的记录。所以他,技高一筹,功成名就。 
  和他做搭档,是我的荣耀,我也因此轻松地工作,却在同事中,受人重视。近朱则赤,古话说得精明。 
  有一次,我问张谭怎么会把手术刀用得如此出神入化,他说:“我曾经解剖了一百多头猪。闭着眼睛,都知道哪里往左哪里往右,哪是沟哪是坎,哪是筋来哪是肉,人和猪有异曲同工之妙,从精神到身体。” 
  他还说:“你学过《庖丁解牛》吗?几千年前,我就是那个庖丁。然后,我驱使那个什么诗人来着,领会到我的技术精髓,把这绝活变成一篇文字传与后人。” 
  “人们从中领会的是什么熟能生巧的道理,其实他们领会的远远不够,我这技术的精髓实际上在于,生杀大权于强者,斫板受刑于弱者,长此以往,习惯成自然。所谓凌驾于上的原因,就在于,刀,是拿在我的手中的。” 
  我记得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那种得意而阴冷的笑,我听得毛骨悚然,肃然起敬。 
  生活中,张谭也是个持刀的高手,职称利益之争中,我从来没听到他的败迹。他是那种,把生活都变成猪的高手,运作起来也可以游刃有余。 
  我也因此对张谭从心里生出恐惧来,生怕他哪天,突然投向我的目光里,我也变成一头即将挨宰的猪。 
  张谭对我倒是另眼相待的,在众多的医生里,他高高在上地挑选助手时,毫不犹豫地把我拉到他的身边来。 
  我在和他合作的过程中,一面深感荣幸,一面备受煎熬。 
  和我一起和他搭档的还有王霄,一个戴眼镜的,书生气十足的男医生。 
  我和王霄很少交谈,大多时间,他都伏在桌上,把头放在一本不知道是什么名字的厚厚的学术书上面,虽然几天都不见他翻动一页,但他看书的确达到了聚精会神的地步,有一次,我从他身边走过,不小心把水洒在他的衣服上,他即刻惊叫:“怎么下这么大的雨!” 
  真正的幽默来自自正的古板者。 
  就是这个王霄,在给周小鱼做完手术的时候,突然叹了口气,说:“伤的地方有点偏了。”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问:“怎么?” 
  他眨眨眼,一本正经地说:“离胸部太远。” 
  医生如此悲天悯人,我晕。 
  周小鱼显然是听到了王霄的话,她睁开眼睛,飞快地扫了他一眼,旋即妩媚地笑了。 
  王霄却是一脸严肃的,也或许是口罩的遮掩效果吧,但我还是发现他的喉结上下蹿动了两下。 
  周小鱼的妩媚笑容深深地印入我的脑海里。     
  意乱情迷 第二部分   
  意乱情迷5(1)   
  又是下班时间了。 
  冬日的傍晚,没有风声,雪在西天淡淡橘红的霞光里,安静地,温柔地,从天空飘洒下来。 
  天堂在举行怎样的盛典呢,这雪屑不会是那里鸣放的礼花残屑吧!还是,天堂里,神仙腐落的灵魂碎片? 
  旋即旋灭,方生方死。 
  短暂的过程,永恒的消逝……近来,我好像特别容易感伤。 
  我把手插在衣兜里,围紧了头巾,独自回家。 
  小荷刚才打来电话,说要约会。 
  一个人走路,是难得的享受,可以休息着嘴巴和神经,随心所欲地转动眼睛,想所有能想到的事情,并且快乐地唱歌。 
  我要自己这样想,并悠闲地向前迈步。 
  路面很滑,没几步,我就趔趄着差点摔跟头,只得低头看路,小心翼翼地向前。 
  医院的人可真多啊,从那些方格的楼洞里走出来,三五成群的,汇成一条人流。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