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之卷 第二十章 团扇子(二)
“小主。”
他的声音轻的像风在微微吹,温柔的像刚刚绽放的一朵花。
“把你的手给我看看。”
小蛮没来由的感到一阵毛骨悚然,慢慢退到床边,抬手使劲去推连衣,急道:“连衣!快醒醒!”
话未说完,连衣刚嗯了一声,脑后突然一阵风动,一根修长的手指点上了她的穴道,连衣脑袋一歪,继续呼呼大睡,这下打雷闪电杀人放火都惊不到她了。
小蛮头发都要竖起来,浑身僵住,张口欲要喊叫,想起泽秀不在这里,耶律璟是个绣花枕头,根古还只是个孩子,什么忙也帮不上。
得,最后还是要靠她自己。
她慢慢转身,盯着天权,他已经站在了面前,看上去好像没什么恶意,但好像也没什么善意,她心中乱七八糟一团乱,只得说道:“你……是你说的跟着泽秀挺好,现在……现在是要干什么?”
天权淡道:“我是来看你的伤口,把手给我。”
小蛮把手藏在背后,颤声道:“伤口……没事!不用你看,一切都很好,没有任何异常。”
天权轻轻叹了一口气,“看来你自己已经知道了。”
“我……我什么也不知道。知道什么?”她装傻。
天权懒得和她纠缠,低声道:“青龙蛊虽然厉害,但中蛊初期只要用引子,还是可以拖延发作时间。这次由于上京叛乱出乎意料,没来得及给你引子,想必途中你已经发作过。如果再不用引子,再过两天还会发作,比前一次还要厉害数倍。”
小蛮沉默了,半晌,忽然冷道:“这算什么,高高在上的仁慈吗?我是不是还要三叩九拜,谢主隆恩?”
天权还是不理她,继续说道:“若是想解开青龙蛊,须得找下蛊之人,或者精通此术的人。不能拖延,否则下个月引子也没用了。”
小蛮低声道:“下蛊的人不是你们吗?何必假惺惺说这些。”
天权没说话,过一会,才道:“蛊不是我种的,起初我也并不知道……”
“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是天下无双独一无二的大善人!专门做好事做好人从来不做坏事!天下居然有你这样无辜却饱含冤情的人!”
小蛮忍不住爆发了,极其讥诮讽刺之能事。
天权轻声道:“口舌之争没有必要,先用引子拖延发作时间为上。这段时间尽早找到精通此术的人,将蛊虫取出。”
小蛮冷笑道:“干嘛要取出?取出来,好让我继续做冒充的小主为你们卖命?不归山其实完全没必要这样,又是刀子又是蛊虫,抢命一样。一会这个来唱红脸,一会又是那个来唱白脸,把人当猴子耍呢!你们抓住一条狗,想吃它的肉,难道也要作态一番,表现出自己怜悯大义的精神?!”
天权定定看着她,半晌,突然轻声道:“别人说你是狗,你就真的是狗?”
小蛮勃然大怒,抬手便往他面上拍去,“啪”地一声,她又打了他一巴掌,这回打得比上次还重,他的嘴角登时破了,细细一行鲜血滑了下来。
被打的人一脸平静,打人的那个却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眼眶慢慢红了。她豁出命来憋住眼泪,咬牙低声道:“你没立场说这句话!”
天权缓缓抹去那行血迹,低声道:“谁也不会是狗,你也不会是。”
小蛮扬手又要打,却被他一把抓住,她登时慌了,急道:“你要做什么?!”
他一言不发,飞快拆下绷带,从怀里取出一个瓷瓶,倒了一些白色的粉末上去,又重新包好,这才说道:“三日内伤口不要见水。三十日之内不会再发作,这期间我替你找人取出蛊虫,你放心就是。”
小蛮冷笑道:“我怎么敢放心,把命交给豺狼,我是傻子吗?”
天权突然微微一笑,道:“确实是傻子,明明害怕的要死,还在逞强。你怀疑我继续给你投毒下蛊,对不对?”
小蛮被他说中心事,只得装作没听见,那一巴掌打下去之后,她好像也硬不起来了,方才无边无际突然袭上的委屈愤怒,似乎渐渐平息了下去。其实她有这个时间来生气打人,不如多想点有益的事。
“我并不通蛊术。”他细细包着绷带,一面轻声道:“下蛊的人是谁我并不知道,眼下去查只怕也来不及,何况老沙他们最近不知去向,连摇光也没有任何音讯,天玑担心她,朝前追过去了。我只有一个人在这里,所以……你不用害怕。”
他温柔起来很温柔,对女孩子彬彬有礼,斯斯文文,连一句重话也不说。可是小蛮知道他冷下脸是什么样的,他眼里谁也没有,昔日拿着弓箭瞄准她的时候,那个眼神,令人毛骨悚然。
“活该他们没音讯,哪天若是整个不归山都不知去向,那才是天开眼。”她说得似是而非,似笑非笑。
天权没理会她的挑衅,将绷带包好,说道:“我知道泽秀要带你去太白山找他的长辈来看你,那人确实精通这些奇术。我会和你们一起去。”
小蛮倒抽一口气,他也要一起?!好吧,虽然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她就知道肯定是甩不掉这人了,但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还是让人非常不爽,非常非常不爽。
“不然老沙若追上来,不见我,只怕又会为难你。何况五方之角应当也在太白山那一带,此事至关重要,不能让天刹十方抢了先机。”
小蛮一声不吭,低头装死。
天权放开她的手,退了两步,走到窗前。夜风将他的长发吹拂摇晃,他抱着胳膊,那姿态犹如月下的谪仙,美妙,却冷酷。
“夜深了,我要休息,你可以出去吗?”她终于忍不住下了逐客令。
天权忽然转过头来,目光灼灼,“耶律文觉是天刹十方之一,他儿子的话,不可全信。”
小蛮不由一呆,突然又反应过来:“你偷听我们说话!”
天权摇头道:“抱歉,我是无意中听见的。那李连鱼年纪轻轻,却能将生意做的有声有色,本身就不是普通人。他父亲又是天刹十方之一,他与你们义结金兰想必另有目的,你应当小心。”
“是吗?那还要多谢你提醒。请问你可以出去了吗?我很困,想睡觉。”
小蛮不想和他多做纠缠,再次逐客。
天权终于点了点头,走到床边,在连衣身上轻轻一点,她“啊”了一声,茫然地睁开眼,见到天权登时又惊又喜,跳起来急道:“天权公子!你们终于来了!”
天权淡道:“保护好你主子,另外你自己……也要小心。”
他推门走了出去,将门轻轻合上。
连衣有些懵懂地摸了摸脑袋,走到小蛮身边,奇道:“好奇怪,我之前怎么没听见天权公子的声音?以前不会这样的。”
小蛮冷道:“你听不到的东西多着呢,谁让咱们没那些手段。”
连衣看着她的脸,小心翼翼地说道:“主子,你是不是又不快活了?是怪我喝多了吗?我下次一定不喝酒了,你别生气。”
小蛮露出一个笑容,拉着她的坐到床边,低声道:“连衣,只有咱们俩是同一国的,没人喜欢,没人在乎,从小爹娘也不管。没权没势,什么也没有。”
“主子?”连衣一头雾水。
小蛮笑了笑,轻道:“没事。我是又一次发现,人无论怎么活着,都很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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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蛮是被外面走廊上的喧嚣声吵醒的,好像是有人在嚷嚷着什么。
她推开被子揉着眼睛下床,喃喃道:“连衣,外面吵什么啊?把他们都打走。”
说了一声,没人理她,她这才抬头四处打量,房里空空的,只有她一个人,而走廊上的喧嚣声,正是耶律璟嚷嚷出来的。
她只呆了一下,立即明白他是发现天权了。这只流氓老色鬼,真是见一个爱一个,先前为了连衣巧言令色,后来为了泽秀神魂颠倒,这会见到天权又旧情复燃了。
门被人推开,连衣有些惊惶地跑进来,见到小蛮起来了,急忙跑过来:“主子!你去劝劝他们吧!我实在没办法!”
小蛮才不管,慢吞吞地梳洗了,又绾了头发,披上衣服,最后才和心急如火的连衣推门出去,一眼就见到耶律璟拽着天权的袖子不松手,他脸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说不出的可怜可笑,但就是不松手,像个大尾巴缠在天权身后,又是哭又是叫:“好兄弟!难得在这里又遇到了你,咱们分明是有缘!你何苦这般冷淡!”
天权眉毛也不动一下,抬脚将他踢了个趔趄,转身便要下楼,耶律璟滚了几圈,爬起来继续缠着他,抖霍霍地说道:“别走!好兄弟,我再也不犯你,说到做到。你莫走!我请你吃饭,绝不再碰你一根指头儿!”
话未说完脸上又被揍了一拳,鼻子登时开花,捂着脸又是疼又是叫,还一个劲的舍不得,还要去追。
连衣急得都快哭了,赶紧跑过去扶住他,“你……你还好吧?”
耶律璟见到她和见到救命稻草似的,一把抓住,急道:“小连衣!好连衣!快帮我拦住他!否则我真要死了!”
连衣低声道:“我……你、你要欺负天权公子,我不帮你。你以后别做这事了吧,怎么被打成这样……他们又不喜欢你,你干嘛还缠着……”
耶律璟捂着流血的鼻子,叹道:“那我还是死了的好!”
“那请你赶快去死,不要丢人现眼。”根古从后面冒了出来,一把抓住连衣的手,笑吟吟地,硬是把她拉开,一面又道:“姐姐,你不用劝他。狗改不了吃屎,他迟早要死在这个上头,你何苦为他操心。”
耶律璟急忙连滚带爬地追上来,连衣到底不忍,伸手扶住他,耶律璟趁机抱住她的腰,叹道:“罢了,小连衣说得对,他们都不喜欢我,我何苦缠着他们。连衣这样好的女孩子,我以后只对你一人好,别人再也不瞅了。”
连衣脸上一红,正要说话,小蛮笑吟吟地走过来,道:“这话你说了无数遍,我耳朵都听出老茧来。也不用你这么辛苦,我家连衣不劳你喜欢,你还是去喜欢天权和泽秀这些男人吧,他们拳打脚踢比较适合你。”
说着领了连衣下楼,见天权照例桌上铺着彩缎,椅子上铺着锦褥,桌上一应茶具碗筷都用着自己的,小二在他身边走来走去,不知如何下手。
她转身就走,一面道:“咱们坐这里。”
连衣早就小跑步去找天权了,耶律璟更不用说,屁颠颠地跟在后面,一会忙着拽连衣的手,一会忙着偷看天权,根古是连衣在哪里他就在哪里,小蛮一个人在角落里站了半天,只得咬牙过去。
“天权公子也来了,泽秀大叔很快也要回来,咱们这下人就齐了。对了,天玑公子怎么不在?”连衣问得一派天真。
天权淡道:“他到前面去追摇光,在太白山应当可以见到他们。”
正说话间,门口突然进来两三个家丁样的人物,捧着漆木的食盒直直走过来,躬身道:“小蛮姑娘,我家主子特地做了早点,请各位品尝。”
小蛮愣了一下,“你家主子?”
“醉月楼的李先生。”
哦哦!是李十三!
小蛮笑道:“多谢,有劳你们送来,替我谢谢大哥。”
那些家丁打开食盒,里面却是几个更小的食盒拼凑而成,数了数,一共六份。他们在每人面前放了一个小食盒,打开一看,里面整齐排列的都是新鲜江南点心,颜色艳丽,香气扑鼻。
一个家丁又道:“李先生还特地交代,知道天权先生素来喜洁,食盒是洗了十几遍的,第一次用,点心也都是用极干净的糯米粉,化开的水也是过滤了十几遍的井水,天权先生若还是不放心,便拿去随便给乞丐猫狗吧。”
小蛮不由吃了一惊,李鲢鱼怎么会知道天权也在这里?看看那食盒,一共六分,连泽秀的都算进去了。他对他们的情况,竟然如此了若指掌!她不由想起昨天晚上天权的话,他说李鲢鱼的父亲耶律文觉是天刹十方之一,他说的话不可尽信,现在看来,还真有点道理,一个酒楼老板要对江湖的事情这么了解,不但认识天权泽秀,知道他们跟着一起,连天权有洁癖都知道,这也太诡异了。
仔细回想一下当初与他结拜,幸好她没说什么出格的话,否则还真要傻傻被人蒙在鼓里。他要结拜,应当是冲着连衣去的,他俩长得特别像,小蛮她不过是个陪衬罢了。
唉,江湖啊,谁也不能信,谁会有真心。
她想起那晚还为他的亲厚感动,说要出资与他一起做生意,不由好笑。
她果然还是太嫩了。
天权点了点头,十分客气:“多谢李先生,请替我回复,近日诸事缠身,不能拜访,改日一定登门道谢。”
说罢从怀里取出几锭银子,分给那些家丁,这帮人俨然训练有素,称谢接过,并无惊喜之态,转身便走了。
耶律璟这傻子还在赞叹:“想不到那个老板倒是殷勤!莫非看上我了?”
天权没理他,只淡道:“先不要吃。”他取出银针,将盒里的点心一一试探过,确认无毒,这才道:“没问题,只是不要多吃。”
耶律璟和连衣哪里记得他的告诫,眨眼就把糕点吃了大半,不亦乐乎。
根古对这个新来的大哥哥很戒备,看了他一会,才道:“你也要一起去太白山?”
天权也没搭理他,连衣只得过来打圆场:“天权公子人很好的,咱们以后一起同行,很……很好的。”
根古笑道:“你只会说很好很好,谁都是很好。真是傻姐姐。”
“泽秀的那个长辈有个外号,叫团扇子,向来隐居太白山脚下,极少出世。虽然身怀绝技,却脾气古怪,放话出来有生之年只医治美人,无论男女,无论善恶,只要是美人,他便不收报酬倾力相救。所以,这一去要求他治你,只怕还有些困难。”
天权的话还是淡淡的,小蛮先听着还愣愣的,听到后来却勃然大怒。敢情他的意思自己不是美人人家不会搭理她就是了,话里藏刀,阴险毒辣!
后面突然响起一个略带狂意的声音:“我不在,你果然来了。来便来了,还要背后论人是非,你这个贵公子做的不厚道。”
说着小蛮肩上一重,却是一双大掌拍了下来。是泽秀!她惊喜万分地回头,果然见到那双熟悉的桃花眼。
泽秀微微眯起眼睛,咧嘴一笑,露出一行白牙,道:“不过我承认,要他来治这丫头,确实困难重重。”
宝之卷 第二十一章 团扇子(三)
团扇子这个名号的由来很简单,因为他喜欢收集团扇,从圆的到扁的,从方的到乱七八糟形状的,全部都是出自名家之手,做工精巧绝伦。
此人脾气古怪,自己为自己起了一个极其华丽的称号:天外飞仙云上真人人间无双起死回生圣手罗汉,雷倒了大片江湖英雄好汉,最后有人依据他的喜好给起了个团扇子的外号,这才得到公认。
他的怪癖说上三天三夜只怕也说不完,最有名的当然就是美人理论。
只有美人才有资格被他医治,当然,还不能是一般的美人,标准当然是他自己定的。为此他还特地为美人容貌打分定级。最上等的美人来看病,他不但不收钱,治好了还要好茶好饭好屋子招待一段时间,最后给人家丰盛的盘缠笑眯眯地送出去。其他勉强达到标准的美人,自然是要收费了,具体收多少钱,也是由他定。
总而言之,他的本事有多大,他这个人就有多怪。
这简直是江湖的一个恶俗定律,这些隐士高人必然是有起死回生的本事,脾气也必定古怪到极致。小蛮以前在茶馆里听说书,都不知听了多少遍,耳朵都长毛了,在连衣他们忧心忡忡的时候,她毫不在意,还在冷嘲热讽:“真正有本事的人干嘛非要跩那么高,为老百姓服务才是正经事。一天到晚端着架子,还以怪癖为荣,我看他也未必真是有本事的人。就算有点本事,那么跩,也只会让人看不起。”
谁也没理会她的长篇大论,泽秀甚至恶意地说道:“连衣,为了你主子着想,你先砍自己一刀。那人肯定求着来救你,你到时候再提出要求,要救你先得救你主子,我看这事才能成。”
连衣眼睛一亮,急道:“泽秀大叔怎么不早说!”
她抽出赤霞刀就要砍自己,低头看了半天,急道:“要砍哪里?是不是必须得是重伤才行?那我把膀子砍断吧!”
慌得根古赶紧拦住她,小蛮抱住她的胳膊抢过赤霞刀,皱眉道:“他胡说八道你也相信,再说我也不要你砍手来救我。我跟你们说,不用担心,泽秀既然能说出带咱们去找他,他肯定有办法对付那人的怪癖,咱们根本不用插手的。”
泽秀笑道:“偏你狡猾,这次却说错了,我还真对那个人没办法。他如果不肯救你,神仙也没办法。”
“你不是说他是你一个长辈吗?小辈有事求他,他还拿架子,这算什么长辈。”
泽秀摇了摇头,他这一天加一个晚上肯定是风尘仆仆地赶去赶回,回来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立即带着他们启程去太白山,下巴上青黑一片,胡渣又冒了出来,衣服上多了许多泥泞破洞,偏放在他身上就不显得狼狈。
小蛮忍不住低声道:“说起来这么快就赶路,真是辛苦你了……坏蛋抓到了没?”
泽秀从怀里掏出一锭大银子,丢给她,小蛮手忙脚乱地接住,果然是一锭十两重的雪花白银。他笑道:“肥赚一笔,那几个江洋大盗比猪还蠢,一天就净赚四百两纹银。”
他的钱来的真快。小蛮羡慕又眼红地摸了摸银子,还是还给他了:“拿去,用命换来的钱,你也不容易。”
唉,话虽然这么说,她怀里那些钱不也是用命换来的么……钱来的都不容易啊。
泽秀不接,挑眉笑道:“你的了,是酬金,多谢你帮我洗衣浆补,以后还要劳烦你。”
“那我不客气了。”她眉开眼笑地把银子塞怀里,抬头对他笑得甜丝丝。
泽秀突然从马背上凑过来,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动作并不怎么优雅,上下左右把她的脸别过来别过去,看了半天。小蛮浑身发毛,瞪着他:“你干嘛?”
泽秀看了一会,才轻轻笑道:“把脸洗洗干净,换上新衣,也不会没有希望。”
她只觉有人在胸口上轻轻打了一拳,一颗心猛然跳动起来,面上登时通红,一把推开他,垂头低声道:“我本来……反正……也不是什么美人……”
泽秀哈哈大笑起来。小蛮心中突突乱跳,靠在连衣背上,突然拉了拉她的袖子,低声道:“连衣,你说……我该怎么打扮?”
连衣不假思索:“主子不用打扮都是天仙绝色,团扇子要是不肯救你,我就用刀砍他。”
小蛮笑道:“你砍他有什么用,砍死了还是没人救我呀。”
连衣眼睛一红,想到没人来救主子,忍不住哽咽道:“那我砍死自己!”
呃,这孩子……
泽秀拍了拍连衣的肩膀,道:“你不用担心,与其难受还不如去求求天权公子,他有一双妙手,一双慧眼,怎样打扮找他没错。”
咦咦?真的吗?那个冰块脸?!小蛮不可思议地瞪着天权,他远远策马走在前面,白色长衫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长发犹如丝绸般,全身上下都是那么干净清爽,简直不像是赶路,而是骑马出来踏青的豪门公子。
她想起当日在沙漠里他来接他们,一人骑着白骆驼,驼铃清脆,简直像黄沙里的一朵白牡丹。为什么别人赶路都是狼狈不堪浑身臭烘烘,只有他永远这么干净清爽,一丝不乱?说不定还真有点邪门。
仿佛是感觉到小蛮看自己的眼神,他突然回头,小蛮赶紧别开脸,过了一会,只觉他策马靠了过来,声音低柔清澈:“其实江湖传闻大多夸大,他未必真是那等冷血无情之人,现在烦恼过多也无用,只等见到他再说。”
他说得也没错,现在就是烦恼死了,她也不可能摇身一变成为绝世佳人,不如闭上眼睡觉,天大的事,醒过来再说。
*****
团扇子就住在太白山脚下,不知道的人叫那里团扇庄园。
其实那里既没有庄也没有园,只有几间瓦屋,还是附近的居民们看他一天到晚住在漏水的茅草屋里怪可怜的,才帮他盖了瓦屋。
小蛮老远就见到那几间墙上爬满了青藤薜荔的瓦屋,别人的房子都是清清爽爽,独他的满眼绿色,杂乱不堪。屋前有一圈篱笆,种着红黄蓝紫各色草木,一个穿着青灰色袍子的人正提着花壶,一点点浇水,背影看上去甚是瘦小,大概比连衣高不了多少,满头黑发也不束,尽数披在背后,甚是不羁。
泽秀跳下马背,快步走上前,正要开口说话,那人却连身子也不回,低声道:“你只有在有事的时候才会过来看看我,很没良心的小鬼。”
说罢丢下花壶,掉过脸来。先前听了那么多团扇子的传闻,小蛮还以为一定是个白胡子老头儿,高傲清贵,正眼也不看人一下,谁知这人也不过就四旬左右,额上有细细的皱纹,面容并不出众,双目隐约含笑,光看其容貌,倒是个很和蔼的中年人。
泽秀笑道:“你老人家不欢喜别人没事来扰清净,我也不过是顺从你的意思而已。我若当真时常来,只怕你也要将我赶走。”
团扇子笑了笑,将诸人一一打量一番,目光平和,并没有任何盛气凌人的意思,小蛮的心不由稍稍放了一半下来,果然如天权所说,江湖上的传闻夸大了许多,这人看上去一点也不怪啊,还挺和气的。
“这人生病,须得收费十两金。”他指着耶律璟,说得毫不客气。
泽秀摇头道:“不是他。”
“这小孩儿也得收十两金。”
“也不是他。”
团扇子看了看连衣,目光渐渐变得十分柔和,道:“这姑娘看病,分文不收。而且……看着眼善,你父母是谁?”
连衣急道:“我不知道,一出生就被他们抛弃了。团扇子老先生,我主子得了很厉害的病,求您帮她看看,您一定要……”
团扇子没理她,掉头去看天权,笑道:“不归山的天权公子,贵人来了。你若看病,我分文不收,还要请你多住几日。”
天权抱拳道:“多谢先生美意,不过看病者不是在下。”
团扇子的目光终于落在小蛮身上,她清楚听到自己心里咯噔一声,其他人也不由提起了心,不知这个怪人要说出什么话来。
团扇子看了半日,才道:“这小姑娘似乎是中了蛊,我不通这些,通了也不会看她。你们另请高明。”
小蛮很想晕过去。
泽秀道:“你是觉得她不够漂亮,不够资格让你看?”
团扇子摆手道:“自家人,不来这套。这孩子有些古怪,救她未必有好事,我不想惹麻烦。”
这是什么狗屁理由?这能叫理由吗?
小蛮很想大哭一场。
连衣已经憋不住痛哭出声,哭得像个小孩儿,鼻涕眼泪流了满脸她也不擦一下。耶律璟攥着花手帕,手忙脚乱地替她擦脸,一面小声安抚。根古皱着眉头道:“这不叫理由。见死不救不是丈夫行径。朝廷仗势欺人叫做暴政,大夫仗着自己有医术不肯救人,就叫装模作样。你不肯救人,索性连医术也别学,痛快做你的山林野人去,既学了,又挑三拣四,岂不是让人看不起!”
他这番话说得很不客气,团扇子居然没生气,笑呵呵地说道:“小鬼说得对,医者自当悬壶济世,但我偏偏不救,你奈我何?”
“你……”根古要爆发了,泽秀瞪了他一眼,打断他的话:“二叔,当真不能挽回?”
团扇子啧啧叹道:“多少年了,你居然在这会叫我一声二叔。丫头是你什么人?为她来求我。”
泽秀沉默了一会,才道:“她身世特殊,是苍崖城小主。”
团扇子不说话了,眼睛滴溜溜又在小蛮身上转了转,好似要看破皮肉一直看到脑子内脏里去。看完却笑着摇了摇头,轻道:“不像,不像。”
泽秀轻道:“二叔……”
话未说完就被他打断:“你叫一万声二叔也没用。一来她不合我标准,二来她不是生病,是中蛊,三来她看着十分古怪,救她我必然要有大麻烦。抬走抬走,我这里免谈。”
说罢转身便走,进屋将门一关,再也不出来了。
根古大怒道:“这死老头!我去把他揪出来!”说罢抽出大刀就要上前砍门。
泽秀拽住他:“歇住,这里是什么地方,容你乱来。”
他把根古提着丢给连衣,道:“先在附近住着吧,我总会求的他同意。”
小蛮低声道:“还是算了吧,他不肯救,天底下还没人能救?何苦求他,搞得大家不快活。”
泽秀眉头一皱,正要说话,天权突然道:“只是等不得,再找其他人,也不知他们肯不肯救,何况只有一个月时间。倒不如住下,这位前辈虽如此说话,却未说死,不要轻易放弃。”
泽秀牵着马朝后走去,道:“走,找个安静的民居,借几间屋子。我只不信磨不动这老货!”他心中显然藏着火,说得很不客气。
这次出师不利,众人心情都很低落,连耶律璟都不敢大声说话了,生怕飞来拳脚打得自己满堂开花。
小蛮走到泽秀身边,轻道:“泽秀,他是你亲二叔?”
他冷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小蛮被他一呛,顿时摸着鼻子想走,才走一步,却被他提着领子揪了回来,道:“你不用担心,我必然能保你平安。”
她心中感动,低声道:“你真的对我很好……宝藏找到后,我一定分你一半。”
对她这种爱财如命的人来说,肯说出这种话已经是绝对的掏心窝子的诚意了。
泽秀眨了眨眼睛,抬手就要打她脑袋,忽然不知想起什么,手却慢慢放了下去,冷声一笑,一言不发,牵着马径自朝前走去。
(宝之卷完)
缭乱之卷 第一章 团扇庄园(一)
最后他们还是找了一家民居借宿。
泽秀黑着脸把马拴好,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走了。连衣抹着眼泪,怯生生看着他怒气冲天的背影,道:“泽秀大叔在生气?他会不会和他二叔吵起来……”
小蛮叹了一口气,好像他生气不是为了他二叔耶……难道她刚才说分他一半宝藏,让他生气了?难道他不想对半分,要独吞?
晚上村民老夫妻送来几碗阳春面,外加自己做的小菜,一群人围着炉火吃面条,气氛沉闷之极,只能听到刺溜刺溜吃面条的声音,没一个人说话,耶律璟瞪圆了眼睛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他很聪明地选择闭嘴。
小蛮吃了两口,心事重重地放下碗,转头低声问连衣:“连衣,如果……我是说如果啦,有个人救了你的命好几次,你会怎么报答他?”
连衣回答的毫不犹豫:“给他做牛做马。”
小蛮低头看看自己瘦巴巴的身体和胳膊,做牛做马……这个这个,好像太难为她了,做做针线活,洗衣服做饭什么的她还能干。
根古耳朵尖,听到之后说:“如果是我,我肯定也救他几次,作为报答。”
她去救泽秀?好像……不会有这个可能性啊。
耶律璟吃不下这么粗粝的食物,放下碗用花手帕擦擦嘴,说道:“如果是我,就带他回家,好酒好菜养着,美 女 美男供着,不让他吃苦。”
好酒好菜不难,美 女 美男……她脑海里浮现出自己一副老鸨的样子,满脸堆笑地朝泽秀介绍这个那个,不由出了一身冷汗。她觉得如果自己这样报答泽秀,那被当成沙包来打的人就不是耶律璟而是她了。
只有天权没说话了,小蛮殷切地望着他,只盼他能说点豁然开朗的意见。
天权看了看她,淡道:“依小主的性子,会怎么报答?”
小蛮支吾了一会,才道:“我嘛……这个……肯定是给他钱了,我有的钱分他一半……不够意思吗?”
天权低声道:“他救你,难道只是为了要你的报答和钱吗?”
小蛮心中一动,想到泽秀临走时的那个冷笑,那个眼神,她竟有些害怕,自己也不知怕什么。
天权放下碗,将筷子整整齐齐放在旁边,起身道:“侠义之道,救人也不需要理由。”
是……这样吗?原来只是侠义之道……?
他这句话让小蛮失落了一个晚上,在炕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早上她做了一个又甜蜜又失落的梦。
很多时候她都是在奢望罢了,她会告诉自己,不可以奢望那些美好的东西,因为你注定得不到它们,得到了也会飞快地失去。
一个人到底要怎么生活,才能心如止水,无怨无悔。
她站在岸的这一边,遥望对岸的斑斓美景。
跨出那一步的代价如此大,令人胆怯。
她娘说得没错,她注定永远也得不到幸福,她这一生,都会活在谎言和欺骗里,连自己都会忘记是谁。
起来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小蛮睁开眼,只觉浑身很累很累,连一根手指都不想抬起来。
连衣和根古拆完了一套剑,跑进来轻手轻脚地擦汗,见到小蛮在炕上瞪圆了眼睛,急忙跑过来,“主子,你醒了?我还帮你留着馒头。”
小蛮盯着她汗水涔涔的脸看了半天,才轻道:“泽秀来了吗?”
连衣摇了摇头,脸色一苦。
小蛮推开被子,叹了一口气,道:“连衣,我好像没睡好,浑身没力气,你帮我梳头好吗?”
连衣“啊”了一声,瞪圆了眼睛,怯生生地说道:“主子……连衣……不会梳头……”
小蛮一愣,这才想起这孩子的发髻平时都是自己帮她弄的,她好像确实一窍不通。她只得披了衣服自己起来梳洗,抓着梳子勉强把头发绾上去,可是手上没劲,怎么也绾不紧,簪子一插进去就掉下来。
她气恼地丢了梳子,趴在桌上发呆。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连衣轻轻叫了一声:“天权公子。”
小蛮急忙要回头,忽觉一双手轻轻按在她肩上:“别动。”他的手摸上额头,带着一些凉意,还有一股淡淡的麝香。
“发烧了。”他很快下了结论,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倒了一粒丸药递到她面前:“用水吞服,小心不要咬碎,很苦。”
连衣急忙端来茶水,小蛮将信将疑地吞下药丸。难怪她头重脚轻浑身无力,原来是生病了,想当年她被雨水淋湿也不会生病,如今只一夜没睡好就不行了。难道生病也和人的心情有关吗?
正想着,天权突然在后面拿着梳子仔细梳她的头发,动作十分轻缓。小蛮奇道:“你做什么?”
“绾头发。泽秀已经来了,咱们去见团扇子先生。”
原来他已经来了,怎么不进来找她?小蛮急忙起身道:“我自己来。”
天权将她按回去:“别动,快好了。连衣,去拿外衣,替她穿好鞋子。”
说着,他手流利地玩弄着那一把好长青丝。小蛮人生得瘦巴巴,却长了一头好头发,又黑又多又亮,青丝在他手里飞舞跳跃,最后一一变得柔顺服帖,攒成花儿,用簪子固定了,将一面铜镜放在她面前,道:“喜欢这个吗?”
小蛮还有些不可置信,瞪着镜子里的自己,显然不是平时她自己盘的那个发式,她为了赶路方便,都会把头发盘的很紧,省得掉下来,他弄得却很松,像一朵黑色蓬松的花,下面垂着丝丝缕缕的长发,更显得她一张心型脸十分娇小玲珑。
“你手艺真不错呀……”小蛮忍不住称赞一声。真看不出来,冰块脸居然有这种手艺。连衣帮她穿好鞋子,套上外衣,她起身朝外走,突然想起什么,回头对天权微微一笑:“你一定帮许多女孩子绾过头发吧?好熟练,谢谢你了。”
天权未置可否,跟着他们走出去,小蛮以为他在收拾东西,回头对他做了个奇丑的鬼脸,不防正对着他,她好生尴尬,掉头拉着连衣的手飞也似的跑出去,隐约听见后面有人在笑,她也懒得去看到底是谁。
跑到门口,果见泽秀抱着胳膊靠在墙上,等得十分不耐烦,见到小蛮,他眉头一皱,道:“太阳都快下山了!怎么这种懒法!才起床吗?”
小蛮被吼得掉脸又想跑回去,又被他抓住背心,提到面前,“还要去哪里!走了!你有救了!”
小蛮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急忙回头问道:“真的?你二叔肯救我了?”
泽秀没好气地嗯了一声,他这一夜也不知怎么过的,看上去很是狼狈,才刮没两天的胡渣又从下巴里钻了出来青黑的小头,眼里布满血丝,眼下有着浓厚的黑色,头发也有些乱。
小蛮情不自禁伸手去摸他的脸,手伸到一半,突然惊觉了似的,又缩回来,纠结一会,才低声道:“我又……麻烦你了,谢……谢谢你。”
泽秀哼道:“你也知道自己是个麻烦。谢什么,都可以免了。”转头见人都来齐了,这才一把抓住小蛮的胳膊,大步朝前走去。小蛮被他拽的上气不接下气,急道:“别走那么快啊!”
话未说完,只觉整个人腾云驾雾一般地飞了起来,被他扛在肩膀上,像抡大米似的,大步流星地朝前飞奔,一面道:“咱们先去,别让他们追上。”说着,眼底流露出孩子一样的笑意。
小蛮突然就不挣扎了,安静地趴在他肩上,盯着他倒映在地上的影子看,用手指一点点勾勒:这是他的脑袋,这是他的鼻子,这是他的衣服,他的胳膊,他的手……这个人嘴巴很毒,会说很难听的话,还会把她一个人丢在沙漠里孤立无援。可是他救了她很多次,会为了她的恶作剧大发雷霆。会笑吟吟地给她银子,说那是酬劳,笑的时候眼底有桃花盛开。还会为了救她去求一个人求一整夜。
她闭上眼,合上嘴唇,从心里吐出两个字:泽秀。
这名字仿佛也开出了花来。
重新回到团扇子的瓦屋外,他还是穿着青灰的袍子,披着头发浇水,看到他俩先跑了过来,他只微微点头,下巴朝屋内指了指。
泽秀将小蛮放在地上,拽着她的胳膊走进去。她莫名其妙,奇道:“呃,他人不是在那边吗?咱们去哪儿?”
一直跑进屋子,屋里空空的,只堆着花壶锄头之类的东西,四面墙上空空的,窗户上连个帘子都没有,更不用说床和桌椅,简直简陋的不像人住的地方。
正在张望,后脑突然被人重重一拍,她疼的赶紧捂住,却听泽秀在头顶道:“少乱看,傻子似的。”
“很痛你知不知道?!让我来拍你一巴掌试试!”小蛮揉着脑袋,恨得牙痒痒。
泽秀突然摸了摸她的额头,低声道:“脸色不对,果然是发烧了。吃药了吗?”
小蛮点了点头,隔了一会,才犹豫着轻声道:“那个,泽秀……昨天我说的那个……嗯,就是宝藏什么的……”
“怎么,舍不得了?”他突然讥诮起来。
小蛮摇了摇头,“不是,我是想说……你、你可以当作没听见那话吗?我其实……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嗯,就是你救了我,所以我要报答你。可是和宝藏没有关系……”
她很少有这种笨嘴笨舌的时候,怎么也说不清楚,急得满头大汗。
泽秀突然一笑,在她额头上轻轻一拍,低声道:“少废话。”
她抬头定定看着他,确实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泽秀抱着胳膊靠在墙上,望着外面青葱馥郁的一片绿色,良久,才道:“我都知道,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
小蛮低下头,好像连脚底都开出一朵花似的。
缭乱之卷 第二章 团扇庄园(二)
小蛮从没想过,房子是可以建在地下的。
一排三个瓦屋,露在地面上的——好吧,我们姑且把它叫做第一层,那埋在地下的两层,应当怎么叫呢?地下一层,地下二层?
所谓团扇庄园指的原来不是地上那几间破瓦屋,而是地下地道相连错综复杂的建筑,搞得和什么秘密基地一样。
最诡异的是,在地道里七拐八绕走了半天,来到一间屋子里,赫然又有一个团扇子等在其中,见到他们来,黑着脸招手:“小丫头和泽秀过来,其他人在这里等着。”
奇怪啊奇怪,团扇子刚才不是在上面浇花吗?这么快就下来了?
泽秀推了她一下,低声道:“别发愣,这个是真的。”
汗,难道还有假的?
团扇子执着一个烛台,揭开后室的门帘,里面黑黝黝的,也不知藏着什么东西。小蛮胆战心惊地拽着泽秀的衣服,蹭进去,只听团扇子在墙上轻轻一拍,一阵机关轻微的咔咔响声,屋中忽然亮了起来,原来墙上嵌了一圈青铜烛台,也不知连着什么机关,被他一拍就全部点燃了。
后室摆着一张床,后面放着一个大水缸,一个脸盆架子,几把椅子,剩下的就是巨大的橱子,上面密密麻麻许多小抽屉,也不知里面放着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泽秀将小蛮按坐在椅子上,自己接过团扇子手里的烛台,轻笑道:“二叔,很多年都没见过你去蛊了,今天要让侄子再开一次眼界。”
团扇子嘿嘿笑了两声,声音却有些涩然:“你这样说……以后不要后悔今日求我救她。”
说罢去铜脸盆那里舀水洗了手,正色过来,坐在小蛮对面,道:“张嘴。”
小蛮乖乖把嘴张开,被他捧着脑袋仔细看了很久,泽秀将烛台凑近,好让他看得更清楚。他别过来别过去看了半天,最后还伸手捏了捏她的舌头,害她差点流口水。
“蛊是从右手种进去的,给我看看。”他很快下了结论,居然说得十分准确,小蛮不由又敬又佩,怎么看看牙口捏捏舌头就能看出蛊在哪里?
右手上的绷带被解开,团扇子盯着伤口看一会,用手将边缘顶起,露出里面鲜红的血肉,那情景看着很恐怖,但小蛮一点也不觉得疼。
“是青龙蛊。”他果然又一次很快地下定论,“外行人才会用这种蛊,没什么大不了,三日之内就可痊愈。”
团扇子起身,取了笔墨,趴在椅子上刷刷写下药方:“自己去那里配药,搓成药丸,一日服三次,再取蝎子三两,熬汤,用汤送下药丸。三日内不可吃一点热食,之后就无碍了。”
蝎子?熬汤?!小蛮立即听见这两个骇人听闻的词,这玩意熬汤能吃吗?
泽秀拿着药方看了一下,显然也有些吃惊:“二叔,这蜈蚣和蟾蜍……”
团扇子眼睛一瞪:“这是去蛊,不是治病!以毒攻毒不知道吗?”
蜈蚣!蟾蜍!她到底要吃下去多少可怕的东西啊?!小蛮很想昏倒,被泽秀提着背心拎出去,丢给连衣,吩咐:“跟着下人去客房等着,我配好药就来。”
下人?下人在哪里?众人都有些茫然,忽听房门被人推开,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孩走了进来,扎着丫髻,大概也就七八岁,连服饰发式表情身高胖瘦都是一模一样,左边那个老气横秋地说道:“各位客人,请随我们来。”
居然还真的有下人,他们到底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呢?谁也不知道,这地下的团扇庄园实在太古怪,地道里有门,门里未必是房间,可能是另一个地道,比迷宫还可怕。
众人走了一段,眼前忽地豁然开朗,这是一个地下的院子,居然还种着各类花树,亭台楼阁一应俱全,家丁们匆匆忙忙,有的提水有的扫地,有条不紊。顶上的洞壁上打了无数个拳头大小的洞,日光从洞里倾泻而下,像成百上千条光做成的雨。
这幅景色是平时再也想象不到的,有一种说不出的瑰丽,也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一直到了客房里,小蛮才知道这人为什么叫团扇子,放眼看去——帐子、被褥、窗帘、椅垫,甚至家具和器皿上都有团扇的花纹,或大或小,或红或绿,十分生动可爱。她不由在房中转了一圈,抓起帐子细细打量上面的针线活,凑近一点才发现,这些活计并不是那么细致,小小的团扇很多都绣的歪七扭八,只有远远地乍一看才觉得新奇。
两个双胞胎中大一些的那个急忙道:“粗手粗脚的,别弄坏了,老爷子会骂人的。”
小蛮见他年纪小小,脸蛋和苹果似的红通通,还竭力装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来,不由想起自己的弟弟大米,笑吟吟地对他招手:“过来过来。”
那小孩根本不理她,“反正你别乱碰,上次小扇子不小心把老爷子的手炉套烧了个小洞,吓得到现在都没敢给他用呢,老爷子发火的样子很可怕。”
小蛮走过去一把抱起来,放在腿上,揪住他两只丫髻,玩来玩去,笑道:“小屁孩就该奶声奶气,学什么大人。你说的什么手炉套,拿来我看看,说不定能帮你们补好。”
那小孩先时还使劲挣扎,听她这样说不由呆住,急道:“你不是开玩笑?真能补好?佳檀大人的绣工那么好,你能赶上?”
小蛮抓起帐子,笑道:“我是不知道佳檀大人是谁啦,不过如果这种绣工就叫好,我的岂不是十分好?拿来吧,实在不行我给绣个新的,就当报答你们老爷子救命之恩。”
那小孩赶紧从她腿上滑下来,瞪圆了眼睛:“你不是骗我?”
小蛮捏住他的脸上下揉,“我骗你个小屁孩干嘛。小屁孩小屁孩,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使劲推开她,委屈地摸着发红的脸蛋,低声道:“我叫小团子,我弟弟叫小扇子。你、你真能帮我们?那你等着,我去找小扇子。”
说完他掉脸就跑了出去,小蛮想提醒他慢点省得摔倒,追到门口才发现外面是个黑漆漆的地道,吓得又缩了回来。这个什么团扇庄园,简直是个鬼屋迷宫。
所幸屋里该有的都有,屋顶点着一圈蜡烛,亮若白昼,桌子上放着一个金丝盒子,上面也鎏的团扇花纹,打开一看,是几块糕点。小蛮想到自己马上要吃蝎子蜈蚣和蟾蜍做出来的药,顿时毫无食欲,把盖子盖了回去。
没过一会,小团子就带着小扇子进来了,两个人跑得急了,脸上更是红通通的,小扇子怯生生地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一个藏青色的类似口袋一样的东西,轻道:“就、就是这个,你……能帮忙补好吗?”
小蛮接过来仔细一看,果然是个手炉套,做工也未必精致,料子却十分好,上面绣着各色团扇,在靠近系带的那个地方,有一个小指大小的洞,边缘焦黑,显然是烧出来的。
她笑道:“没问题,当然能补好。不过这个手炉套也不是很精致,你们有多余的布料拿来给我,我做几个更好的给你家老爷子,保准他欢喜的不行。”
小扇子感激地看着她,大眼睛里满是泪水,快要哭了。小蛮忍不住去捏他的脸,嗯,手感真好,像馒头一样。
小团子一本正经地说道:“你帮了我们,我们一定报答你。你叫什么名字?”
小蛮笑了起来,“你们还是小孩儿呢,别废话了,快给我找彩线顶针绷子剪刀这些东西过来,明天晚上再来,东西就好啦。”
两个小孩激动得满脸通红,连连点头,又去取了她要的东西过来,这才依依不舍地走了。一直走到门边,小团子巴着门,红脸轻声道:“你真是个好人,谢谢你。”
这一路过来,她被人叫过小流氓、小狐狸、小坏蛋,就是没人说过她是好人。久违的称呼了,她只有在梧桐镇才会被当作是个好孩子,人人夸赞。
小蛮笑了笑,低头仔细缝补烧坏的手炉套。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紧跟着门又被推开了,她以为是两个小孩又回来,不由道:“说了别急,明天晚上来取。我就是神仙也没那么快的手脚。”
“什么明天?”却是泽秀的声音,她急忙抬头,只见他手里端着一碗颜色诡异的汤,另有一支细颈圆肚的小瓶子,她背后顿时一阵发麻——蝎子蟾蜍蜈蚣来了!
泽秀把东西放在桌上,挑眉同情地看着她,道:“来,吃药吧。”
小蛮很想哭,看着他从瓶子里倒出一颗漆黑的丸子,还冒着热气,弹丸那么大,那是蜈蚣和蟾蜍做的!
她勉强起身走过去,颤巍巍地用手指小心捏住那颗丸子,它散发出的气味也是如此诡异。小蛮发誓,她宁可生吞一头猪,也不想吃这个东西。
“那个……泽秀,这东西……真的有蜈蚣什么的……”她脸色发白,问得有气无力。
泽秀很大方地点头:“有蜈蚣,蟾蜍,还有地龙碎末和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我保证味道不会很糟糕,吃吧。”
小蛮背过去擦了擦眼泪,视死如归地把丸子丢嘴里,趁着没呕出来的工夫,端起颜色诡异的蝎子汤就灌。至于味道是苦是甜还是咸,她完全感觉不出来了。
丸子随着汤滚进肚子里,带着一种古怪的腥气,过一会,一团冰冷的凉气蔓延开。小蛮不由打了个哆嗦,捂住嘴坚决不让自己吐出来。
泽秀道:“你中的蛊是阴性的,专门喜欢湿热,所以用药将你身体变凉,它们自然呆不住自己跑出来。对了,衣服也别穿那么多,把外衣脱了,生病也不用管它,晚上睡觉不要盖被子,这几天也不要再吃别的药。”
会死人的吧……小蛮头晕眼花地坐回床上,正要解开衣带,抬头见他还站在旁边,脸上一红,道:“你出去。”
泽秀拿起她手边的活计,看了看,奇道:“怎么做起这个东西来了。”
缭乱之卷 第三章 团扇庄园(三)
小蛮将手炉套接过来,道:“是两个小鬼犯了错,怕的要死,正好我住这里也没事,你二叔还帮我去蛊,我就找点事来做喽。他那么喜欢团扇,我绣几个更好的给他,他一开心大概就不会怪你了吧。”
泽秀显然很有兴趣,坐在她身边,看着她手指如飞,细细将彩线补在上面,又娴熟又麻利,他赞道:“果然好手艺,回头也帮我绣个花纹蝴蝶什么的吧。”
小蛮毫不客气:“没问题,一朵花一两银子,钱拿来我就帮你绣,绣个美人儿上去都没问题。”
“财迷心窍。”泽秀继续毒舌,突然想起什么,道:“他收藏的团扇都在底下那层放着,从来不拿出来给人看。上回我也是因缘巧合,见到有人送他一把团扇,上面画着仕女拈花,你除了绣团扇形状,会不会将上面的画也绣下来?”
小蛮道:“会啊,不过那个就很复杂了。要先描花样子,这个就要花掉一天功夫,再配色,配针法,笼统全部绣好,就我一个人日夜不停的做,也要花好几天,太费事。这种活可别找我,除非给更多的银子。”
话刚说完,额头上就被人拍了一下,泽秀皱眉道:“你成天就是银子银子,钻钱眼里去了。苍崖城小主就这么缺钱?”
小蛮放下针线,呆呆出了一会神,突然轻道:“你总提苍崖城,如果我不是苍崖城小主,你可能压根都不屑理我吧。”
泽秀愣了一下,却听她又道:“如果我不是苍崖城小主,你要怎么办?打死我,还是把我游街示众?”
他的眉头这会真正拧了起来,道:“这种假设毫无意义,你希望别人怎么回答?绝对不介意?还是什么别的?”
小蛮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略显俏皮的上唇抿了起来,这样令她的侧面看起来有一种令人怦然心动的柔弱感。
她低声道:“嗯,是啊,其实没有意义。我怎么会不是苍崖城小主呢,是我自己瞎想罢了。”
屋子里没了声音,只有她拉丝线的嘶嘶声,不知过了多久,泽秀的声音才响起:“我并不是因为你是小主,才……”
她的手慢慢停下,睫毛微微一颤,轻道:“我知道。”
泽秀站了起来,“我也知道你的意思。”
小蛮差点把针线丢在地上,急忙抬头,泽秀微微一笑,道:“你要以身相许吗?这事我可做不得主,你先跟着我回家,见了公婆,排了八字,选了吉日,然后……”
话没说完小蛮就跳了起来,脸涨得通红,指着他的脸,手指一个劲抖,好容易才憋出话来:“你也……太自大了!什么以身相许!你当你是谁!”
泽秀摸着下巴,笑得很恶意:“哦?不是这个意思?莫非只求情分不求姻缘?我无所谓,来者不拒……”
手炉套朝他脑袋上砸过来,他轻松闪过,一把抓住。
小蛮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最后突然叹了一口气,摇头道:“这人没救了,满脑子只想这些东西。我本来还说帮你做一件新衣服,绣上最好看的花纹,不收你一个子儿,眼下是不可能啦,你继续穿着破衣服吧。”
“少来。”泽秀把手炉套丢给她,“转移话题这招我十岁就会了。”
这人简直难缠到了极致,也讨厌到了极致。小蛮深深吸了一口气,露出一个笑容,道:“是呀,我的心事被你发现了。怎么办,泽秀大叔,我喜欢你喜欢的不行了,求求你成全我的痴心妄想吧。”
泽秀哈哈大笑起来,抓住她的一绺碎发,轻轻理到后面,低声道:“傻孩子。”说完便推门走了出去。
小蛮心跳的都快哭了。
她软软地坐回床上,拿起手炉套,乱缝了几针,再也缝不下去,索性一丢,躺在床上用枕头蒙住脸。
明明是开心的,却很想哭。
这是一种多么可怕的感觉,好像什么也无法确切抓住,却愚蠢地欢喜着。
她好像离对岸越来越近了,眼望着那些明媚春色,无比甜蜜,无比惶然。
她知道那些都是短暂的,只要她伸出手去拥抱,它们就会从怀里飞走。美丽的东西都是短暂的,它们用钱买不到,换不来,一点也不稳定。
在梧桐镇的时候,她会问自己:小蛮,你最想要的是什么?她百分百会回答:钱,要做有钱人。
现在她同样问自己:小蛮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她不敢回答,拒绝去想,终于还是慢慢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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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小蛮的绣工让团扇子欣喜若狂,第三天一大早他就如获至宝地捧着两个新做的手炉套屁颠颠过来了,一看到她,他顿时笑成了开花馒头,初相见的傲慢无礼不晓得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好姑娘!这个真是你做的?”他小心翼翼地捏着手炉套,像是生怕弄坏了宝贝似的。
小蛮点了点头,“团扇子先生肯救我,我却没什么好报答的,这点绣工不足挂齿,先生喜欢就行了。”
“喜欢喜欢!不会不足挂齿!挂齿极了!”他欢喜的语无伦次,把手炉套往怀里一揣,又问:“除了绣这个,姑娘还会绣别的吗?”
小蛮琢磨着他是想让自己绣真正的团扇,于是点了点头:“花鸟鱼虫仕女都会,亭台楼阁也勉强会一些,只怕入不了先生的法眼。”
团扇子喜道:“那好,你等着!”
他刺溜一下跑得没影了,没过一会就捧着一个檀香木的盒子噌噌进来,小心翼翼地把盒子放在床上,慢慢打开,里面放着两把团扇,一把上面什么也没有,雪白一片,一把上面却画着一个华服的仕女,拈花含笑,极致风流。扇柄用上等紫檀细细雕琢出来,下面坠着环形紫晶,扇面是冰绡绸,果然是精致无比。
“这是别人借我赏玩的仕女拈花团扇,我实在喜欢的紧,奈何别人催着我还回去。姑娘有这种好绣工,可否替我将这副仕女图绣在这把白扇子上呢?”
小蛮将扇子拿过来看了看,见他满脸期盼的样子,便故意笑道:“绣是可以绣,不过……”
“不过什么?”团扇子只等她开口要价,千金万银也不在话下。
小蛮说道:“不过我身上蛊虫还没清除,每天还要吃那些蜈蚣蚯蚓弄出来的药丸,喝蝎子汤,身上又发烧,十分乏力,只怕会绣坏了先生的扇子。”
团扇子笑道:“这有何妨,早先如果知道姑娘有这等绣工,我绝不会无礼。”说罢起身,竟对她一揖到底,“在下先前唐突了姑娘,万分过意不去,姑娘大人大量,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小蛮心中大乐,赶紧把他扶起来,道:“先生太客气了,我的性命是先生救的,不要说绣一把扇子,把命还给你也没问题。”
团扇子喜道:“姑娘果然锦心绣口,我侄儿到底眼光不差!来来,请随我来。”
他拉着小蛮的胳膊,什么礼数也忘了,带着她七拐八绕,又回到先前替她诊断的那间屋子,泽秀正在那里取药,见他俩来了,十分惊讶,奇道:“二叔,你们怎么……”
团扇子笑吟吟地,春风满面,过去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侄儿,你有眼光,找了个宝贝啊!快,取长香来!”
怎么回事?泽秀用眼神问小蛮,她挤眉弄眼:你看好戏吧。
长香是加了多种药草的香,与寻常香完全不同。团扇子将门帘放下,屋子四角各点两只长香,又命泽秀去烧热水,提着刚开的热水倒进放在屋子正中的大铜盆里。没一会,屋里就又热又湿又熏人,小蛮捂住鼻子,忍不住要咳嗽。
忽然觉得右手伤处巨痒无比,她急忙隔着绷带要去抓挠,团扇子拿了一个竹筒一双银筷子,道:“不要抓,泽秀,快把绷带解开。”
绷带解开之后,只见伤处皮肉全部翻开,露出里面鲜红的血肉,在突突跳动。小蛮痒的实在受不了,坐立不安,泽秀又去外面提了一壶烧开的热水灌在铜盆里,热气奔腾,恍惚中,只见几道绿色的光从手腕里急窜而出,被团扇子夹菜似的一一夹住,仔细一看,却是三四条丝线粗细的长虫,头尾蠕动了几下,便僵了,团扇子急急把它们塞进竹筒里,用塞子塞好,这才道:“好啦,蛊虫全出来啦。”
在虫子窜出来之后,小蛮立即就感到伤口处剧痛无比,鲜血也流了出来,她咬牙道:“团扇子先生,伤口疼啊!”
团扇子把竹筒塞进一个抽屉,道:“这么重的伤,又拖了这么久,当然会疼。”
“可是手疼就没办法做绣工了。”
团扇子登时大急,在原地转了好几圈,最后一跺脚:“你等等!”
他跑出去,又不知找什么东西去了,过一会回来,手里却提着一个藤木药箱,先用干净的布将她伤口上的血擦赶紧,用绳子束住胳膊,让血流变缓,这才取出一个蓝色瓷瓶,倒了一些白色粉末上去,最后取了绷带,一圈圈紧紧包好,道:“直到伤口长好,这只手都不要碰水,每天换两次药,不会疼的那么厉害了。”
泽秀打开门帘,让湿气和烟飘出去,见连衣他们都眼巴巴地在门口看着,便笑道:“没事了,蛊虫已经取出来了。”
众人都松了一大口气,连衣欢天喜地地跑进去,抱住小蛮的脑袋哽咽道:“主子!你不会死了!太好啦!”
小蛮摸了摸她的脑袋,突然觉得有些不对,转身问道:“团扇子先生,你不是说那些蜈蚣什么的药要吃三天才能取出蛊虫吗?这才过了两天呀。”
团扇子神色有些尴尬,他总不好说,因为起初对她看不顺眼,又迫于泽秀使劲相逼,所以故意出这个馊主意来治她。青龙蛊本来也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当然,这是对行家而言的,解决的法子也有很多,蝎子汤蜈蚣丸不过是最恶心最费事的一种罢了。
他道:“嗯嗯……这个嘛,那个法子也是一样的……”
小蛮登时明白了,心里把他也不知骂了多少遍,突生一计,笑道:“团扇子先生替我取出蛊虫,实在感激不尽,我今天就开始给您绣扇子。不过右手受伤,到底不比平时,我这个护卫倒是可以帮忙打个下手,不过她眼睛不大好,您将她眼睛治好,绣工就完成的快一倍了。”
团扇子对连衣招了招手,揪住她的眼皮看了半天,连衣疼的眼泪汪汪,又不敢吭声。
“这个好治,每天敷眼三次,一次半个时辰,睡觉的时候也把药敷在眼睛上,加上针灸推拿,一个月就能恢复。”
小蛮微微一笑,起身一福:“那这两个月就要叨扰先生了。”
缭乱之卷 第四章 仕女拈花(一)
小蛮一向坚定的认为,只有老鼠和蚯蚓才会住在泥巴里,纵然地下的庄园很舒服很雅致,她还是会担心一个不小心上面的泥土塌下来把她压死。
她把花样子带到外面去描,描了半个月只描了一朵杏花。
团扇子终于忍不住小心提醒她:“姑娘,那个……杏花润色也够了……”
小蛮手腕突然一颤,画笔掉在了地上,她脸色苍白,扶住胸口,满面痛苦神色:“团扇子先生,我对不起你,我真的尽力了,可是……大概是蚯蚓蜈蚣吃了太多,我总觉得头晕眼花,或许余毒还留在身体里……”
团扇子勉强笑道:“姑娘可能是心理作用,那东西没有什么余毒的……”
“我没有说谎。”她双眼闪烁着泪光,纯洁无比,“我每天晚上都会做噩梦,梦到我吞下蝎子。一做噩梦我就会睡不好,一睡不好我就浑身无力,一无力我就画不好……”
团扇子默然走开,没过一会,端了一碗冰糖燕窝递给她:“姑娘不用急,慢工出细活,先吃点燕窝养神。”
小蛮感激地看着他,慢吞吞吃了大半碗燕窝,这才拿起画笔继续描描描……又描了一朵杏花,吧嗒一声,画笔又掉在了地上,她脸色发白,满头虚汗,捂着胸口呻吟道:“团扇子先生,我已经尽力了,可是我还是难受……”
团扇子再也不敢去催她了。
其实那个花样子描起来并不困难,画工并不算一流,小蛮的女红功夫,描上一两天也就足够细致了。难得的是画上那种意境,春季妍媚,粉色杏花千枝缭乱,华服的仕女拈花,下颌低垂,隐约含笑。那种含羞带怯,又惊又喜,真正是任何话语也描述不出来的。
小蛮这个上午又描了一朵杏花,之后就盯着那个仕女看,动也不动。
她真美,好像马上就要从画上走下一样。
走下来,华服变成粗布破衣,天仙髻变成蓬头乱发,拿着秃了毛的鸡毛掸子对着她狂抽,声音像粗嘎的老鸦:“我生你有什么用有什么用!比生一块猪肉都没用!猪肉还能吃!”
小蛮苦笑了一声,提起笔去描她的眉眼,背后突然被人一拍,她急忙回头,却见连衣两眼亮晶晶地看着自己,突然伸出一根手指在自己脸上一点,笑道:“这是鼻子这是嘴巴这是眉毛,主子,我能看清楚啦!”
小蛮笑吟吟地起身,就见根古他们都出来了,她笑道:“不错,团扇子先生的医术果然高明,你现在隔这么远能看清我的脸了,是不是远处的东西都能看清?”
连衣眯着眼睛朝远方看了看,摇头道:“远的还是看不清,不过你们的脸我都能看清了,不像以前模模糊糊,好像隔了一层纱。”
小蛮摸了摸她的脑袋:“还有半个月呢,别心急。你既然现在能看见了,就帮我理彩线,把胭脂、松花这些颜色一一分开,别弄乱了。”
耶律璟走过来看她描的花样子,见上面只有几多疏疏拉拉的杏花,不由怪叫起来:“你画了半个多月,就画了几朵花?!”
小蛮眨眨眼睛,一点也不羞愧。
耶律璟又拿起那把仕女拈花团扇,细细打量,啧啧称赞,看了一会,突然有些发怔,看看画,再抬头看看小蛮,好像不相信,继续低头看画。
“咦?这个画……”他还没说完就被小蛮抢过扇子。
“少来捣乱,我今天要把花样子描完,你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小蛮挥手像赶苍蝇似的把耶律璟赶走。
她当然知道耶律璟在疑惑什么,她的脸长得和她死去的亲娘有八分像,而画上那个仕女和她娘也有八分相似,所以仔细看去,会发现小蛮和画上这人有相似之处。
她并不清楚这扇子是谁的,上面的画又是谁画的,画上的女人就算不是她娘,也应当是她娘的亲戚姐妹之类。这样的打扮,这样的气质,只有大家闺秀才有,而她娘,正是江南皇商郭宇胜的三小姐。
原来她也有过这种朦胧青涩岁月,娇嫩的像枝头沾着露水的花苞,从来也不知道饥饿绝望是什么,世界在她眼里只有美好,连叫花子都是可爱的。
小蛮提笔,细细将纷繁缭乱的杏花勾勒出来。她画得很慢,很细致,没有一丝错误。耳边有风声缓慢流过,白杨树簌簌作响,像细细的龙吟。
正午的日头晒在身上暖洋洋的,仿佛连风里都带着香气,一丝丝清凉,令人心神恍惚。
小蛮的手腕突然停住了,有一些害怕,还有些期待,慢慢抬头,正对上泽秀的侧脸。他的睫毛浓密,微微颤动,专注地看着她笔下的花样子。他靠得是这样近,怀里清凉的香气将她整个天地都笼罩起来。
她心中一颤,手里的笔差点掉下去。
那两片浓密的像扇子似的睫毛眨了眨,妖娆的桃花眼望过来,低声道:“怎么不画了?我看着呢。”
她近乎慌乱的低下头,急匆匆地把团扇绸布一包,起身就走,声音散乱:“我……我不喜欢有人在旁边打岔。”
逃命似的跑回地下庄园,顾不得回头看一下,连衣好像还叫了一声,她什么也听不清,不想听。
还是这样好,逃回来,一直退回原地,不要奢望不要靠近不要去想,假装一切如常。
这样她还是她自己。
她只要拥有自己可以拥有的就好,不要去奢求别的,装作自己从未盼望过。
从来没有梦想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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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团扇绣到一半的时候,团扇庄园来了一个客人。
当时连衣正满脸糊了药摸着墙乱走,根古跟在她身边含笑说话。
天权和泽秀面对面下棋,胜负难分,耶律璟在旁边观棋狂言不君子。
小蛮在给花样子配色,扇子上的杏花与后面隐约的亭台楼阁都已经绣好,只剩下那个拈花仕女。团扇子在旁边看得喜不自禁,抓耳挠腮。
白杨林里突然传来一个人含笑的声音:“团扇子,今天可该把扇子还给我了吧?”
说罢一人从里面背着手踱步而出,众人纷纷停下手里的活转头去看,却见那人穿着普通的布衫子,身材高大,比常人要高出一个头,年约四旬,面容甚是英伟,双目更是灼灼有神,眼神十分锐利,令人想起高空翱翔的鹰。
一见到他,连衣刺溜一下钻到了墙后,根古不明所以地跟了过去。
天权和泽秀都微微一怔,跟着面色如常,继续下棋,耶律璟毫无反应,继续他不君子的行为。
小蛮看了一眼就继续配色。
只有团扇子一看到他脸色就变了,夺手抢过那把画着画的团扇,抱在怀里,急道:“不还!小气鬼,才借来几天?动不动就来催,我还没玩赏够呢!”
那人走过来,笑道:“才几天?都快一年了吧!人还没老,记性却不管用了。今天不管你说什么,扇子都必须得还我。”
他把手伸到团扇子面前,直接管他要。
团扇子抱着扇子蹲了下去,急道:“不还不还!再让我玩赏几天吧!”那无赖的样子连泽秀都觉得丢人,这哪里是江湖上有名的高人,根本是个流氓,借东西的要到家里来了他还厚着脸皮不肯还。
那人拿他也没办法,又是气又是笑,忽见小蛮在那里低头刺绣,绣的正是团扇上的画。她女红又好,配色又美,画到底只是平铺在扇子上的,被她这样一绣,那花那草那人,简直像活了一样。
他也有些吃惊,不由凑过去仔细看,小蛮停下动作,抬头望过去,那人一见她的脸,脸色登时剧变,简直像见了鬼怪一样,猛然退了一步,紧跟着却立即恢复正常,微笑道:“姑娘年纪轻轻,却有一手好绣工。”
这人谁啊,这么不礼貌,她有难看到看一眼就吓得退后吗?
小蛮没说话,只笑了笑。
团扇子还抱着那把团扇,苦着脸蹲在地上絮絮叨叨,就是不肯还,小蛮轻轻拉了拉他的衣服,笑道:“团扇子先生,不用担心了,今晚我就可以把扇子绣好,保准比原来的好看百倍。你借了人家的扇子,还是还了吧。”
说着她把半成品在团扇子面前一亮,光那一大片杏花都用了不同的针法,光影转换间,栩栩如生,仿佛真的在扇子里缓缓飘落随风舞动。团扇子眼睛都看直了,呆呆地把扇子还给那人,像失了魂一样。
那人笑道:“果然,早知道也请姑娘帮我绣一幅,竟比原画还要美丽。不知姑娘芳名为何?”
小蛮见他说话彬彬有礼,并不像刚才那么失态的模样,便答道:“我叫小蛮,我不是专门做绣工的,不过先生如果想要,我可以帮您也绣一把团扇。”
看样子他就是扇子的主人了,要不要问问他扇子上的画是谁画的?
那人道:“岂敢平白劳烦姑娘刺绣,我愿出资买姑娘一幅绣工,将这团扇再绣一把如何?”
她没听错吧?他要出资耶!早知道刺绣能赚钱,她早就该在梧桐镇上摆个摊子,这会说不定都成小富婆了,还跑什么江湖!
她心花怒放,面上少不得装出谦虚的样子来:“先生太客气,区区一幅绣工而已。不过我有个问题,不知先生能否赐教。我见这拈花仕女极美,心中好生仰慕,莫非是先生画上去的?”
那人笑着摇头:“我一介莽夫,哪里有这等丹青妙笔。这把扇子的来历说来也巧,有一年我路过江南苏州,在敛芳城见到了它,郭宇胜先生正打算将它充作普通丝绸品放在店里卖,我见了十分喜欢,他便大方送给了我。这画正是郭先生亲笔所作。”
果然和她娘有关,原来是她外祖画的。看这幅画中情愫暧昧流动,莫非画的不是她娘?以前听娘说过,她长得和自己外婆也有八分像,难道画上的人是她外婆?
唉,这些问题真是越想头越大,算了,反正也和她无关,她娘都死了,外婆只怕也死的不知道去哪里了,外祖更是完全不认识她,这些事她没必要问那么清楚。
小蛮拿起针线,继续干活。
团扇子听这人打算让小蛮再绣一把,他出钱购买,不由笑道:“好你个耶律文觉,还和我充正经,见到好的,也忘掉旧的。”
耶律文觉,耶律文觉……好奇怪,她在哪里听过这名字?为啥这么耳熟?
一直在旁边看天权泽秀下棋的耶律璟乍听到这个名字,不由猛然转身,指着耶律文觉的鼻子,叫道:“原来就是你!耶律文觉!你居然在这里!”
缭乱之卷 第五章 仕女拈花(二)
他说得很不客气,连团扇子也微微一惊。
耶律文觉淡淡一揖,道:“我并不认识阁下。”
耶律璟快步走过来,道:“你不用认识我,你认识李十三就行了。”
小蛮脑中犹如电光火石一般,猛然想了起来。对对!李十三!他是李十三的爹!那个抛妻弃子迷恋上某个江南富家小姐的男人!
她也猛然跳起,指着他的脸,啊了一声:“对!是你!原来你在这里!”
这下团扇子更是莫名其妙,耶律文觉也有些茫然,轻道:“我先前认识两位吗?李十三,是说连鱼?他确是我儿子……”
耶律璟道:“你当年为了追随一个江南女子,抛妻弃子,心里愧也不愧?如今你儿子都长那么大了,花容月貌,冰雪似的人物,独立开着一家酒楼,每天都做江南菜,和他娘一样盼着你回去。你在外面这样游荡,怎么就不说回去看看?”
他质问得倒是义正言辞,可是听着为什么那么诡异?花容月貌,冰雪似的人物?这是什么形容?可以放在男人身上吗?
耶律文觉沉吟良久,抬眼看了看他,再看看小蛮,突然笑道:“我知道你们是谁了。这位姑娘原来是苍崖城小主,先前失礼之处,小主莫怪。”
他拱手,朝小蛮微微弯腰。她奇道:“你、你怎么会知道……”
耶律文觉笑叹:“不瞒各位,前日我已经回到渌州,见到了连鱼。他向我提起此事,原来诸位在团扇子老兄处,今日在此相见,当真是缘分匪浅,感谢诸位对犬子的照顾,鄙人十分惭愧。”
耶律璟道:“这样才好,你既然已经有了家业,就应当做个男人,有这么个美貌儿子,想必他娘也是个美人,你怎么能继续拈花惹草……”
天权怕他再说出什么莫名其妙的话来,当下起身打断道:“原来是耶律先生,久仰。在下不归山天权。”
耶律文觉一见他眉毛便是一挑,见到坐在旁边面无表情看着自己的泽秀,面上便露出了笑容:“原来是天权公子和泽秀世侄,诸位都是来护送小主的吗?”
说着便和团扇子走了过去。
小蛮这时想起天权说过,耶律文觉是天刹十方的人,天刹十方是什么?就是灭了苍崖城的人呀!汗,居然在这种地方诡异地和“仇人”狭路相逢,她要不要先找个地方躲起来避避风头?
她正有些慌,忽然见到天权回头朝自己看,用眼神示意她赶紧进去,不要留在外面。
此举正中小蛮下怀,把东西一包,转身就飞快进了地下庄园。
奇怪奇怪,这个天刹十方的人看上去好像也不会很坏啊,不像上次在白杨庄遇到的那个红衣女鬼,吓得她半死。而且看上去他对天权很客气,天权也彬彬有礼的,这是不是就是俗称的面子功夫?
团扇子好像和天刹十方关系也蛮好的,还管人家借扇子,借了一年不还。可是他对天权也十分客气,真是怎么想怎么奇怪,江湖上这些东西乱七八糟的,面子上大家都好,背地里却你戳我一刀我砍你一剑,恨不得把对方置于死地。
小蛮一直跑回客房,就见连衣脸色苍白地站在门口,根古在旁边不知问着什么,她一个字也不说,只是发呆。
“你怎么了?”小蛮走过去。
连衣吃了一惊,急忙摇头:“没……最近团扇子先生总给我扎针,扎的我半个脑袋都开始疼,想睡一会。”
“那进来睡一会吧。”小蛮推开门,见根古依依不舍地要进来,便当门一拦:“小鬼出去,这里不欢迎男人。”
根古恨道:“早知道就不求老头子救你,还是那么可恶!”
小蛮笑嘻嘻地摸了摸他的脑袋,丢给他几个珠线穿成的新坠子:“小鬼就是心眼小,女孩子的闺房,男人可别随便进,这是规矩,学着点。这些拿去玩,其实你人也不坏么。”
根古白了她一眼,甩着坠子走人了。
小蛮关上门,回头一看,连衣已经躺在了床上,眼睛却瞪得老大,一付心神不宁的样子。
她过去坐在床边,摸了摸她的脑袋,轻道:“还疼吗?”
连衣怔怔看着她,眼圈突然就红了,紧紧抓住她的手,低声道:“主子,你对我真好。”
小蛮笑道:“省省吧,这话你每天都要说十遍,我耳朵都出老茧了。既然不舒服就好好睡觉,我把剩下的东西绣完。”
连衣不再说话,闭上眼背过身去睡觉。
小蛮在桌上点了两只大蜡烛,将东西铺开,细细打量扇上的仕女。
想起李连鱼的话,他父亲为了一个江南富家女子抛妻弃子,迷恋不已。虽然天权说李连鱼的话不能全信,但今天看到这把扇子,她还是觉得李连鱼的话至少这部分是真实的。
扇子是她外祖送给耶律文觉的,他既然能将内室的容貌画在扇子上,那么浓厚的情意,可见外祖对画上的女子委实有情。小蛮猜测,后来可能发生了什么事,所以外祖抛弃了那个女子,连画了她容貌的扇子都要拿出去卖,这不是为了赚钱,纯粹是出气报复了。
那么,会不会因为她外婆惹怒了外祖,所以连带着她娘也倒霉,被盗贼掳走索要一万金,她外祖置之不理,任由她零落到边陲之地,最后含恨而死。
这样一想,似乎就通顺多了。
记得以前她娘提过一次,庶出的孩子生下来就是低人一等,还不如不生出来的好。那么她外婆当年肯定不是外祖的正室,说不定是侧室甚至侍妾什么的。庶出的孩子,母亲又得罪了父亲,被抛弃好像也说得过去。
耶律文觉得到了这把扇子,可能就对画中女子产生了兴趣,阴差阳错之下,他见到了画中女子的真人,可能就狂热地迷恋上,后来她又失踪了——
小蛮心中不由打个冷战,这说的,不会是她娘吧?她娘好像从来也没提过一个狂热迷恋自己的契丹人,如果不是她娘,那……就是她外婆?
李连鱼二十三岁,二十三年前耶律文觉来到江南,那时候她娘好像才十四五岁,正是含苞待放的年纪。以此类推,她外婆那时候应当三十岁左右,也正是风韵犹存的年纪。
看这个耶律文觉大概有四十多岁,二十三年他也是二十岁上下。这种年纪的男子,喜欢十四五岁或者三十上下的女子都是有可能的。
汗,真是一团乱,现在的疑惑就是:他狂热迷恋上的女子究竟是她娘还是她外婆?
小蛮知道这是一种疯狂的想法,无论他迷恋的是谁,他最后都没得到,所以他当年喜欢谁都是没有意义的。他看到自己的容貌惊吓那么大,一定是因为她长得像她娘和外婆。
她甚至想到,会不会因为自己长得像,所以他能手下留情,不要因为自己是小主就来赶尽杀绝。
好吧,如果他真要来杀,危急时刻,她才顾不得什么,只好把实情都吐露出来了。他可能会念着往日之“情”饶了她,说不定还会给她一笔银子送她回家……
小蛮陷入胡思乱想中无法自拔,手下却动的飞快,扇上的仕女渐渐现出娇妍的轮廓来,眸光流转,似在对自己微笑一般。
最后,终于完工了,小蛮绞断最后一个线头,将扇子轻轻举起,对着亮光细细查看。她娘仿佛活在了扇子上,以她从未见过的姿态,从未见过的神情,对她温柔而笑。
她以前也没能绣过这么精致的绣品,这次却绣的这样好,连自己都看呆了。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紧跟着门被人一把推开,闪进两个小孩儿,却是小团子和小扇子。
小蛮急忙把扇子举到他们面前,笑道:“绣完啦,都来看看,好看吗?”
小扇子比较乖,点头道:“好看。”
小团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把一个布包朝她怀里一丢,急道:“别说扇子啦,都什么时候了!是老爷子让咱们赶紧过来的,他说你是什么小主,和天刹十方有深仇大恨,那人只怕会找你麻烦,这些钱是老爷子给你的绣扇子报酬,他说现在人被他们暂时拖着,小主赶紧带人从后门走,别让他发现了。”
小蛮倒是吃了一惊,没想到团扇子人挺好。颠颠那布包,沉甸甸的,里面只怕得有百两的银子。高人就是高人,出手都这么大方。
小团子见她坐在那里不动,面上还露出诡异的笑容,急道:“你还笑什么!快点啊,我们给你带路,从后门走吧!走迟了,你会没命的!”
小蛮这才匆匆收拾了包袱,叫醒连衣,两人跟着他们从后门走了出去。
后门那里是一片荒凉的树林,根古早已提着大刀等在那里,耶律璟也站在那里,见她俩出来了,根古便道:“好慢,老爷子都和我说了。咱们往太白山走,那个人好像是冲着什么角来的,反正不能让他们先找到。我护着你们先行,泽秀和天权他们很快就会追上来的,不用担心。”
连衣将小蛮背在背上,跑了两步,小蛮回头见那两个小孩还站在门口担心地看着自己,心中不由一暖,对他们挥了挥手:“替我谢谢你们老爷,另外,也谢谢你们,下次我绣个更好的给你们玩。”
话音一落,人已经在百步之外,连衣背着她跑得飞快,她的眼睛被团扇子治好了,不用再像从前一边跑一边费力看,周围的景色如梭穿过,她比燕子还要轻盈。
足跑了一夜,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的颜色,小蛮在连衣背上颠得都快睡着了,耶律璟也早已睡死在根古背上,连衣才道:“这附近没人,咱们歇一会,等天权公子他们找过来。”
根古把耶律璟使劲朝地上一丢,他哎呀一声,居然没醒,翻个身继续睡死,根古骂了一句:“没用的猪!”
连衣将带出来的大氅铺在地上,扶小蛮坐在上面,取了水和干粮递给她,小蛮哪里有心思吃东西,先把布包小心打开看有多少钱是正经。
她以为大约是百两银子,就很够意思了,谁知布包打开之后里面金灿灿的,居然是百两黄金!小蛮喜从天降,嘴巴都合不拢。
天啊!绣一把扇子就换来百两黄金!太划算了!
她抱住金子就舍不得撒手,连衣喂她喝了一点水,吃了半块干饼,还没嚼烂,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正做着美好的发财梦,忽听根古叫道:“谁在哪里?!”
小蛮一下子惊醒,瞪圆了眼睛,只见白杨林里缓缓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背手而笑,不是耶律文觉是谁!
缭乱之卷 第六章 仕女拈花(三)
小蛮一吃惊,嘴里没咬烂的那块饼就卡在了喉咙里,登时噎得透不过气来,捂住脖子使劲打滚。连衣在她胸口揉了好几下都没效果,眼看她白眼都翻了,连衣急得手忙脚乱。
根古突然过来,一把将小蛮翻个身,大刀背在她背心一撞,卡在喉咙里那块杀人饼终于被他撞了出来。
她还活着她还活着!小蛮没命地咳嗽,感激地看着根古,眼泪都咳了出来。
“你能靠得住,母猪都要上树。”根古嫌弃地看着她,将大刀一甩,指向耶律文觉,冷道:“不许过来,否则我就要不客气。”
好帅好帅啊,根古。小蛮两眼满是崇拜的泪光,缩在连衣后面闪闪发亮地看着他。以后她再也不欺负他了,也要连衣对他好点。
耶律文觉朝前走了两步,眼见大刀寒光一闪,毫不留情地朝自己面上劈来,他轻轻一笑:“小鬼而已。”
刀光劈中他的脖子,却不见血光,根古不由一愣,手里一沉,只见几根手指搭在大刀上——他的动作好快!
根古当即放弃武器,抽身后退,谁知他快,耶律文觉更快,耳边只听那人笑道:“聪明,小鬼以后要成大材。”声音是从脑后响起的,根古来不及大惊失色,只觉脖子那里被人轻轻一敲,登时眼前发黑,扑倒在地不省人事。
不好!小蛮起身就想跑,可惜两条腿软的像面条,根本不听自己的话。
连衣轻轻把她朝后一推,自己上前挡住,低声道:“主子,你先走。”
小蛮很想哭,她难道不想先走吗?她的腿不争气啊,给吓软了。一旁熟睡的耶律璟翻了个身,嘴里不知咕哝了一句什么,这人很强,绝对很好很强大,天塌下来也继续睡,杀人抢劫也惊不醒他,以后绝对是个睡王!
耶律文觉并不看连衣,他定定望着小蛮,低声道:“让开。”这话是对连衣说的。
她脸色苍白,手腕一直在抖,显然心中十分害怕,突然低声道:“主子……对我很好,我、我不会让开的,我是她的护卫。”
耶律文觉笑道:“果然是个痴呆。”
连衣露出伤心的表情,轻道:“我确实不聪明,可是我知道谁对我好。”
连衣呀,和他废话什么?快上去砍了他呀!小蛮恨铁不成钢地在肚子里叫嚷,试着站起来,好像两条腿能动了,就是还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她猫腰朝前溜,才跑了几步,就听脑后一阵风声,她吓得不敢回头,刺溜一下钻到树后。
耶律文觉眉毛微微挑起,低头看着连衣挡住自己双手的赤霞刀,刀并未出鞘,她还是有所顾忌。连衣蹙眉,声音颤抖:“请、请你不要伤害主子!”
话音刚落,只觉脖子后被人轻轻一击,她眼前登时发黑,浑身软绵绵地跪了下来,头顶听得他冷道:“碍事,果然是个废物!”
她嘴唇微微一动,想说点什么,可是没来得及说出来,便扑倒在地和根古一样晕死过去。
小蛮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很快很响,像是要从耳朵里蹦出来似的,可是当这个人披着凄清月光站定在自己三步之外时,她反而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声了。
心脏好像停止了跳动。
她抬头怔怔望着这个男人,突然说道:“我不是小主,你见到我的时候就应当知道了。”
耶律文觉并不吃惊,点头道:“不错。你娘如今在哪儿,死了吗?”
他、他问的是她娘?
小蛮好像整个人变得迷糊了,极度的恐惧加上极度的疲惫,她的脑子好像也不听自己使唤,嘴里说道:“你问我娘……是郭家三小姐,还是……别的人?”
耶律文觉笑了笑:“你怎么也是个傻子,你娘不是郭家三小姐么?她被强人掳走后,我还去梧桐镇见过她一次,那次你还在她肚子里睡着,难怪什么也不知道。”
小蛮急道:“原来你喜欢的是我娘!”
话出口她就后悔了,缩在树后巴巴看着他,不晓得他有什么反应。
耶律文觉愣了一下,才道:“很久以前的事了,不错,我确实喜欢过她。那时年轻气盛,见到团扇上的女子便神魂颠倒,不想世上真有人与画中人一模一样。可惜你娘福薄命薄,偏偏又心比天高,看不上我这个穷小子,一心想入宫选秀当王妃,将我戏耍一通之后,便为强人掳走了。”
小蛮轻道:“那……画上的女子就是我娘?”
耶律文觉笑道:“画上女子是你外婆,你外祖的第七房小妾,以前是个卖唱的歌女,嫁给你外祖之后还不安分,跟家奴私通,生下一对女孩儿,还非说是你外祖的。你外祖早些年得了一场重病,三十五岁上就没有生育能力了,你外婆怎么可能生下孩子。但此等家丑不能外扬,只得强颜欢笑当作自己的女孩儿来养。你娘幸运些,生下来身体康健,便留在了敛芳城,她妹妹从小多病多难,三岁时就被你外祖拿去送人了。可怜她终日以为自己是千金小姐,万千宠爱在一身,却不知道自己其实出身下贱,被强人掳走之后父亲连一万金也不肯出,最后变得疯疯癫癫。”
小蛮瞪着他,半晌,突然道:“出身下贱就不该拒绝你?她要是真正的千金小姐,你被她耍了只怕还要觉得荣幸吧。你既然喜欢过她,她出事了还去找过她,今天就不该说这种话,贬低别人,其实也是贬低你自己。”
耶律文觉森然道:“我去找她,并不是为了救她,只是想看看她落魄的样子,当日她高高在上把别人踩在脚底,我是去欣赏她如今被人踩在脚底的模样。果然快慰之极!你母亲和你外婆都是不知餍足贪得无厌的女人,自以为高贵,玩弄人心,到最后回归本色,原来也不过是个下贱东西。”
小蛮心中大怒,扶着树站起来,吸了一口气,轻声道:“每个人回归本色都是下贱的东西,大家都是从泥巴里出来的,谁是玉和金子做成的吗?你既然喜欢过她,就算她再可恶,你也不应当这样说她!你心中解气了,可是在别人看来,你就是小肚鸡肠,斤斤计较,一点也不像个男人!你还是不要喜欢她为好,她不劳你喜欢,更不劳你这么多年了提起来还恨得牙痒痒!”
话未说完,只觉一只手卡住了脖子,她登时无法呼吸,干张着嘴,像一条脱水的鱼,死死瞪着眼,无助地看着他。
耶律文觉露出一丝笑意,道:“你也和你娘她们一样,是个贪得无厌的小鬼。冒充苍崖城的小主?是想得到不属于自己的宝藏吧?听说不归山把五方之角藏匿地点的地图给了你,他们也未必安了什么好心,这招借刀杀人太过拙劣,难为你也肯为他们卖命。”
屁话,难道是她想做小主吗?小蛮只觉胸口渐渐窒闷,气上不来,眼前金星乱蹦,一时难受之极,手脚乱踢乱抓乱挠,却对他一点影响都没有。
她真的会死!这次可不会有人来救她了!
“把地图给我,你为不归山卖命,最后也是个死,倒不如在我手上死得痛快些。”
他的手在她怀里掏了半天,屁也没掏出来。
非礼啊啊啊!小蛮两脚乱蹬,痛苦之极。
死天权!死泽秀!这些所谓的同伴都死了不成?为什么没人来救她?到最后她还是一个人凄凄惨惨死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宝藏得不到,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本来也不是她的,她来这里,或许是赌气的成分更多一些。你骗了我,所以我会报复回来,这样大家是互不相欠还是越欠越多,她的脑子已经糊涂了,算不清楚。
闪闪发亮的宝藏最后只变成一双桃花眼,某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她被清凉的香气笼罩,那双眼睫毛如此浓密秀长,掩住了所有风流妖娆,忽然扬起,令人惊心动魄,呼吸都要停止。
他说:怎么不画了?我看着呢。
是看人还是看画?她一直没有问出口的问题,又甜蜜又辛酸。
小蛮抓住耶律文觉的手,艰难地开口道:“你……不能杀我,不然……我、我就不帮你绣那个……团扇了。”
话一说完,领口就被他松开,小蛮狠狠摔在地上,得了命似的大口喘气,鼻涕眼泪一塌糊涂,咳得几乎要死过去。
耶律文觉蹲在她面前,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半晌,才道:“你……怎么会说这种话。”
他大概是问她为什么不求饶,反而用一把破扇子来威胁他。
小蛮喘了半天,才哑着嗓子低声道:“一把扇子你装在身边那么多年,借人了还不忘可劲要回来……所以,我有理由相信,你还是喜欢我娘的,所以你不会杀我。”
他笑了笑,柔声道:“胡说八道。”
可是他再也没有卡她的脖子,也没有掏她腰包找地图。小蛮整了整衣服,幸好她的荷包和地图都没来得及塞进衣服口袋,全部放在背后包袱里,暂时没被他拿走。
“我会帮你绣一把更好的团扇。”她小心翼翼,完全是商量的语气。
耶律文觉怔了一会,低声道:“画上的人不是她……”
“我知道,我知道我娘什么样,我绣她。”她赶紧给了保证。
耶律文觉犹豫着从怀里掏出那把团扇,慢吞吞交给小蛮,她接过——他不松手,使劲拽——还是不松手。
“我并不是对她痴情不忘,只是故人去世,留作纪念罢了。”他严肃地解释。
汗,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别扭死要面子自己折磨自己不够还要折磨别人的无聊男人。他刚才肯定是被她激怒了,然后把她当作她娘,要亲手杀掉。
“我明白我都明白,你只是想留作纪念。”小蛮从他手里把扇子抽过来,塞进怀里,生怕他再抢回去。这扇子就是她活命的法宝了。
耶律文觉点了点头,道:“你绣一把扇子要多长时间?”
小蛮斟酌着,不知他是要快些还是慢些,只得道:“大概……嗯,要绣得好,需要三四个月呢……团扇子那个我没用上全力,你这把,我一定帮你绣个最好的……”
耶律文觉眯眼道:“太长,我等不得。”
“我可以赶工……”
小蛮话未说完,只觉他在自己胸口打了一掌,她一愣,突然间胸口好像要裂开一般,喉头一甜,哇一下喷出一团血,眼前阵阵发黑,难受之极。
耶律文觉收掌道:“你这个孩子太狡猾,说的话不能全信。我给你两个月时间,一是绣团扇,二是找到埋在太白山的五方之角,若能完成,两月之后我自然救你,否则你中了我的掌,内脏会寸寸碎裂而死。”
这人好毒!小蛮神情涣散地擦去嘴边的血迹,一言不发。
耶律文觉又道:“你是自愿的也好,被逼的也好,在真正的小主没出来之前,你就是苍崖城小主,全武林的人都盯着你,你躲到天涯海角也躲不开被人追捕的命运。倒不如跟着我,带我去找五方之角,我心中高兴,便不会杀你,你的小命也留住了。”
他将小蛮一把提起,大步朝前走去。小蛮胸口疼的要命,走了两步便摔在地上不能动弹,被他拖着在地上滑了一段,只觉全身皮肤都疼的像裂开一样。
她不被他一掌拍死,就这样拖着只怕也会没命了。小蛮觉得自己这次真正再也逃不掉,这人看着正常,其实是个比耶律璟还变态的家伙,刚才还不如被他掐死,还死的痛快点。
林中起了风,吹起两人的衣带,一轮明月乍然而出,四野雪亮,残叶乱舞,白杨林中发出鬼哭一般的风声。耶律文觉心中有感,不由叹道:“一派肃杀之气,五方之角若是出世,还不知引起多少血腥厮杀!”
话音未落,耳后厉风响起,他一把丢了小蛮,朝旁急让,一只铁箭擦过他的耳朵,飞快钉入前面的白杨树上,入木三分,兀自铮然作响。耶律文觉飞快转身,只见百步之外,天权早已架起神武弓,搭了三根箭,瞄准了自己。
那姿势,那架势,那风,那夜,那残叶……果然很酷很帅。小蛮无力地趴在地上做死狗挣扎,悲哀得只想大吼:这时候就不要摆姿势了!先把她抢走再说呀!
耶律文觉微微一笑,正要说话,忽觉头顶有些不对,当即旋身退了三步,树顶闪电般落下一人,抬手捞起小蛮,用大氅一裹,就要纵身而去。耶律文觉急忙要追上,不防身后三箭瞬间射到,他知道神武弓的厉害,也知道天权箭法之准,当即扬起披风,劈断其中两支箭,另一支箭却再也避不开,正中左肩。
天权一箭得手,立即拍开连衣的穴道,沉声道:“带着他快走!”
连衣不晓得是指哪个他,低头见耶律璟就躺在脚边,睡得十分香甜,再也不犹豫,抱起他就跑。
耶律文觉既已受伤,眼见泽秀带着小蛮早已跑得没影了,自己也无心恋战,足尖一点,纵身上树,眨眼就消失在数丈夜色之外,朝泽秀逃走的方向追去。
天权只得收了神武弓,拍醒根古,也遥遥追上去。
缭乱之卷 第七章 如果喜欢(一)
泽秀胳膊夹着小蛮,不敢稍停,一口气跑了四五里路,这才找了一块平坦的地方把小蛮放下休息。小蛮这会早已面无人色,落到地上张口就呕,只差把苦胆都吐出来,吐到后来没有可吐之物,便是咳嗽,直咳得满嘴都是血,这才瘫了一样趴在地上,一根手指也不能动了。
泽秀在她脉搏上凝神搭了一会,皱眉道:“是耶律文觉那老贼的无明掌,所幸伤的不重。”
小蛮瘫在地上,很想流泪,“这个还叫伤的不重……我都吐血了……我从来也没吐过血……肯定是要死了……”
泽秀低声道:“不会死的,有我呢。”
小蛮不由自主吸了一口气,结果胸口又是一阵剧痛,她登时眼泪汪汪,死命抓着泽秀的手,哭道:“你、你听好,我荷包里有两千两银票和一些碎银子,还有一些珍珠宝石,腰上布包里是你二叔给我的一百两黄金。珍珠黄金我是没办法带走了,我们同路一场,你对我诸多照顾,就送给你吧。我要葬在山清水秀的地方,你记得时常过去替我扫扫墓,那两千两银票就当作纸钱烧给我吧,省得我到了阴间还是穷死鬼……”
泽秀哭笑不得,将她一提,背在背上,嘲笑道:“还能说这么多话,看样子一时是死不掉的。”
小蛮哭道:“没良心,你从来也不会说两句好听的……”
泽秀一面慢慢走着,一面笑道:“你想听什么好听的?姑娘的遗愿,我绝对乐意完成。”
背上的女孩子没了声音,像一只小猫,从后面抱紧他的脖子,柔柔软软,可怜兮兮。他心里突然就塌下去一块,被春水泡得酥了,慢慢走了两步,低声道:“你不会死,放心吧。也不会一个人孤零零,我不是陪着你吗?”
她“嗯”了一声,轻道:“泽秀,我胸口疼的厉害。”
唉,又是借机撒娇。
他改背为抱,把她打横抱在身前,没好气地问道:“这样不疼了吧?”
她张手,紧紧抱住他,把脸埋在他怀里,瑟瑟发抖,像一只被雨淋湿羽毛的小鸽子。是在哭?还是在害怕?又或者两者皆是。
她的声音也在抖:“那个人打了我一掌,要我两个月之内再绣一把扇子,还要找到五方之角,如果无法完成,他这一掌就会让我内脏寸寸碎裂而死。我只有两个月的命了,两个月……”
哪有这种事!泽秀抓住她的手,又细细搭了一遍脉搏,跟着又去解她衣服查看伤势,小蛮抓住领口急道:“就算我只有两个月可活,你也不用这会就解我衣服吧?!”
泽秀瞪了她一眼:“我去剥猪皮也不会剥你的衣服!瘦的皮包骨了,谁要看你!”
不由分说扯开她的领口,果然见右边锁骨上有一团鲜红的掌印。他笑道:“他骗你呢,世上没有掌力能持续两个月,这就是普通的无明掌。你若不信,两个月后自然见分晓。”
小蛮急急拉上衣服,“好歹是我的命,我能不在乎吗?万一两个月后真的死了,谁赔给我?你吗?”
泽秀在她额头上一弹,道:“好,咱们打个赌,两个月之后你真的死了,我就赔你一条命,如果没死,你怎么办?”
小蛮呆了一阵:“你说怎么办?难不成把刚得回来的命再赔给你?”
泽秀本来想开玩笑,说如果没死,你就也把命赔给我,做牛做马也不许吭声。但见她脸色苍白,呼吸急促,显然受伤不轻,这个玩笑却开不出口,只笑道:“没死的话,你也做一幅绣品给我罢了,绣一个天下无双独一无二的美人,我好挂墙上观赏。”
小蛮格格一笑:“我绣一只天下无双独一无二的母猪给你,让你天天想着剥皮。”
说完又开始咳嗽,再也说不出话来。
被他这样一说,她觉得自己好像也没那么倒霉,不再像刚才那么难受。到底是他的话说得有道理,还是因为说话的人是他,她也不清楚。她只知道,她虽然胸口很疼,浑身痛得像要裂开,比一只土狗还狼狈,可是心里却顺畅起来。
这种荒山野岭的地方,走上两三天也未必能看到人烟,只得再一次过上野人生活,找了个山洞,铺些干草树叶,权当床了。
小蛮先时精神还好,到了捱晚时分就开始发高烧,昏昏沉沉地躺在地上,恍惚中只觉洞口有人进来出去,一会是她爹的背影消失在风月中,一会是她娘坐在床沿哭泣。最后好像来到了华丽的庭院里,春日正好,某人对那个拈花丽人一见钟情,辗转求之不得,便因爱生恨,做出种种扭曲变态的事,极尽言语讽刺之能事。
晃眼间,那人正是耶律文觉,他披着凄清的月光,似笑非笑,突然抬手拍了她一掌,小蛮轻轻叫了一声,睁开眼,只见黑漆漆的洞壁。她胸口不再窒闷,只是痛得十分厉害。
洞口有风灌进来,夹杂着冰雪,冷得彻骨,她微微一动,只听旁边有人低声道:“醒了?”
小蛮转头,就见泽秀盘腿坐在自己身边,裹着一件大氅,定定看着自己。她轻道:“夜那么深了,你没睡吗?”
泽秀没回答,只笑道:“你睡了两天,觉得好些了吗?”
她点了点头,坐起来,动动胳膊:“好多了,身上也不疼了,就是胸口还疼的厉害,不过比先前好多了。”
说着便要起身,泽秀拉住她的袖子:“你去哪里?”
小蛮脸上一红,声若蚊呐:“去……解手啦,你问那么多干嘛。”
泽秀把手放开,道:“快去快回,我数五十下,你没回来我就出去找你。”
“白痴啊!谁会算那么准!”小蛮红着脸瞪他一眼,披上厚厚的狐皮大氅,绕过他,只觉洞口的风呼啦一下拍在身上,她险些站不稳。奇怪,风有这么大吗?回头一看,却见他背后厚厚一层冰霜,像个雪人似的,心下登时明白他一直替自己挡着风雪。
她心中感动,飞快出去解了手,回来正要和他说谢谢,却见泽秀早已躺在大氅上睡着了,背后的雪水化了一地,湿漉漉地。
她睡了两天,他肯定一直没睡照看着她,小蛮蹲在他身边,用手在他脸上晃了两下,一点反应都没有,可见他是累坏了。
她回头见外面风雪越来越猛,洞里的火堆也没什么用,只怕很快会被扑灭。风专门钻山洞,在这里面没火堆睡上一夜,绝对能死人。
好在他俩的包袱都在,泽秀别的不多,大氅最多。小蛮取了绳子,拴在洞口上面,再取两件大氅当作门帘遮住洞口,那两件大氅都是皮毛做成的,十分沉重,风雪果然吹不动。再往火堆里加了一些劈好的柴,让它烧得旺一些。火堆上挂了一只锅子,里面留着一些残汤,小蛮正好饿得肚子咕咕叫,捞了一些来尝——“好难吃。”她一口吐了出来,肯定是泽秀做的,他的手艺和他的嘴巴一样可怕。
所幸这两天他劈了不少柴,还捉了两只雪鸡,洗剥好了堆在角落里。过去一翻,雪鸡下居然滚出三四支手指粗细的野山参来。
这可是比黄金还贵重的好东西,不知他哪里来的狗屎运能挖到。小蛮赶紧捧着木碗去外面舀了一碗雪,化成水去洗野山参,再将锅子里的残汤全倒了,洗干净,放了雪水进去,将两只野山参塞进雪鸡的肚子里,放在火上慢慢熬制。
没有风雪灌进来,加上火堆正旺,山洞里渐渐变得温暖起来。小蛮将干草树叶铺平整,取了两张大毛披风铺上去,过去推了推泽秀:“你上去睡,睡地上会生病的。”
他在睡梦中“嗯”了一声,就地一滚,居然滚了上去,小蛮扯下他身上湿漉漉的大氅,又扯了一条绳子系起来,把湿衣服放在上面晾干。一面又取了各人包袱里的衣服,细细缝补。
于是第二天早上泽秀醒来看到的就是一个井然有序干干净净的山洞,他怀疑自己没睡醒,揉了揉眼睛,四处打量,不敢相信这个温暖又干净的山洞是他们先前躲避风雪的那个破洞。
一阵鸡汤的香味传来,泽秀转头过去,就见小蛮挽着家常髻子,穿着狐皮小袄,用木勺子往碗里舀汤。他有一种错觉,还是不太敢相信,这个娇小玲珑的女孩子能做出这些伟大的事。在他看来,任何会做家务的人都是天才。
“啊,你醒了。”小蛮端着汤,回头看见他眼睛便是一亮。她气色好了很多,不再像先前那样苍白。她笑道:“你真有运气,居然能挖到野山参,知道市价多少吗?和它一样大的黄金也买不到呢!多亏了你的野山参,我精神好多了。”
泽秀吸了一口气,只觉满腔香甜,不由伸手接过鸡汤,笑道:“好丫头,你以后必然是个贤妻良母,谁娶你便是有福了。”
难得他没毒舌,不过小蛮宁可他毒舌。他这句话不知怎么的,听起来令她很不爽,十分不爽。
她转身去翻绳子上的衣服,没说话。
泽秀一面喝汤,一面看她忙碌,她身材娇小,上身又穿着一件束腰小袄,下身着丁香色长裙,越发显得纤腰楚楚,十分惹人怜爱。他笑道:“对了,我想起你名字的典故,唐代白居易家里有两个姬妾,有诗云: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你这个小蛮可不知比那个小蛮如何。”
小蛮笑了笑,淡道:“是呀,我也只能和姬妾比较比较了,连名字都高贵不起来。”
泽秀一愣,她早已气呼呼地甩开大氅出洞了。
不一会又进来,原来是舀了一碗雪,等化了,弹在衣服上,拉平皱褶。
泽秀三下五除二喝完了汤,自己起身过来再盛一碗,道:“你厨艺也不错啊,真看不出你居然是个宝贝。苍崖城的秘术你一窍不通,倒是家务事做得井井有条。”
小蛮心中一动,冷笑一声,还是没说话。
她不是苍崖城小主,他总有一天会发现这个荒谬的错误,那时候他会深觉丢人,为了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付出那么多精力。然后他或许会骂她一顿,甚至打她一顿,最后背负这个耻辱走人。
她不愿意发生这种事。
比起做穷人的尴尬,她更怕承受这样的痛苦。
拍完衣服,她又要去洗碗,泽秀抓住她的袖子,将她扯得一个趔趄:“好了好了,不用这样忙。你的伤还没好,活蹦乱跳的,安静去坐一会吧。”
小蛮甩开他的手:“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
泽秀心中不快,冷着脸将锅子从火上取下,自己出去洗碗了。进来的时候,却见她抱着膝盖呆呆坐在干草铺上,面前放着一把团扇,正是耶律文觉的那把。她孤零零坐在那里的身影令人感到萧索,泽秀的火气早没了,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把团扇拿起来反复看,笑道:“就是这把了,上面的女子是不是和你有些相似?”
小蛮没说话,呆呆看了半天,又从包袱里取出一块冰绡绸,那是给团扇子描花样的时候剩下的,还可以再做一把团扇。她取出画笔,将绸子和扇子都放在面前,自己趴在地上,小心翼翼去描那花样。
因为先前描过一次,所以这次熟练多了,她先勾勒仕女的眉眼,手腕微微转动,描得活灵活现。
耳边听到泽秀的呼吸声,她心中顿时一乱,靠着他的半个身体都变得滚烫,耳朵也红了起来。他低声道:“怎么不画了,我看着呢?”
她心里好像被人打了一拳,再也忍不住,转头去看他,正对着他多情妖娆的桃花眼。
要说什么,好像忘了。
她放在心里的,想问他的那个问题,她这会却想不起来了。
泽秀盯着她看了半天,突然微微一笑,在她发红的耳朵上一捏,道:“耳朵这么红,被煮过吗?”
小蛮吸了一口气,低声道:“你是看人还是看画?”
她清楚地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像是明明害怕,却又无比期待着。
“当然是看人。”
他的回答让她的心跳都停了,不知是惊还是喜。
不过接下来那句话立即让她清醒过来:“花有什么好看的,人才好看。”
原来他听错了,画,花,多么巧合!小蛮呆了半晌,突然“噗”地一声笑起来,把笔一丢,笑得在地上打滚。
她多傻,多傻!幸好他听错了,老天才知道她问出口有多么后悔。
幸好他听错了。
小蛮躺在那里,用手背捂住眼睛,笑得抽筋,眼底一片热辣。
她突然起身,抓起笔,继续描,一面笑吟吟地说道:“我就不画人,专门描杏花给你看。”
泽秀在她脑袋上拍了一掌,他没有笑,只是轻道:“傻孩子。”
于是她只有一直笑下去,笑啊笑。
以前她穷得叮当响,天天盼着做有钱人,也只有这样一个最想要的东西,活得多么轻松快乐。
现在她有很多很多钱,钱是个好东西,可以换来很多很多令人愉快的物事。
可它偏偏换不来自己真正想要的。
她果然是个贪得无厌的人。
顶着苍崖城小主的光辉头盔,正大光明剽窃人家的信任和宝藏,一旦头盔被剥去,其实她就是一只灰扑扑的土狗。
但她就是不说,就是不告诉他真相。
有他在的日子,多么美好,除了有很多很多钱,她还有很多很多快乐。
她露出一丝狡猾的笑容,有点卑鄙有点无奈。
她真不是个好东西,一点也不是。
明明什么也没有,从外面到里面都是个穷光蛋,只能光着手和自己的影子赛跑,可还觉得自己最富有似的。
缭乱之卷 第八章 如果喜欢(二)
绣一幅画,其实半个月就足够了。
当小蛮绞去最后一个线头的时候,冰绡绸上的那个拈花仕女正对自己微微含笑。
如果细细看,这幅绣品或许没有她给团扇子那把精致,因为彩线不够了,她只能用别的颜色来代替。可是她从心眼里觉得这是自己有生以来绣的最好的一个作品,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再有。
那拈花而笑的仕女活灵活现,尖尖的下巴,看上去又狡黠又不好亲近,半点大家闺秀的娴静温柔都没有,倒像一只野生的小狐狸。但是她现在很幸福,至少看上去很幸福。
她答应了耶律文觉,给他绣一把新的团扇,将她娘绣上去,可是绣到后来,她似乎绣错了人。
这个人,看上去……
小蛮躺在草铺上,把那块绸布举到眼前,仔细看。
这样子怎么给人?耶律文觉看到肯定会生气,他一生气那只手就要卡上自己的脖子,她的小命肯定保不住。还是不要给他吧,反正见到他总是没好事,她又不是破布,被人拍来拍去,迟早会死掉。
一只手突然抢走了那块绸布,小蛮微微一惊,就见泽秀坐在身边,低头仔细看那个绣品。她不知怎么的特别心虚,赶紧去抢,一面道:“还给我!不许看!”
泽秀才不理她,一只手按住她,一面转身过去看了个仔细,最后微微一笑,将那快绸布塞进怀里:“正好我少一块手绢,以后这东西就是我的了。”
小蛮急得手脚乱蹬,像一只翻不过壳的乌龟,叫道:“我又没说送你!好赖皮!”
泽秀的手指摇了摇:“这么难看的东西,不能流传出去,太丢人。我替你收着就好,嗯,就当你提前帮我绣了一个绝世美人,如何,这笔买卖划算吧?”
“你才丢人难看!”小蛮猛然跳起来,踹了他一脚。
泽秀抓住她的脚踝,小蛮一个不稳又摔了下去,在草铺上爬啊爬,要多狼狈就多狼狈。
“一言为定,那绣品是我的了。”泽秀从怀里掏出那块绸布,在她面前一晃,得意洋洋地笑着走了出去。
小蛮慢慢爬起来,抱着膝盖坐在草铺上,又开始发呆。
谁也不知道她在想着什么或甜蜜或忧伤的心事。
一个人独处无非吃喝拉撒睡,偶尔来点小寂寞伤感,两个人在一起却不是两倍的无聊,反而幻化成无穷无尽的心事,想也想不完。这是多么奇妙的事情。
外面又开始刮风,鬼哭狼嚎一般的,挂在洞口的大氅被吹得一掀一掀,雪粒子从缝隙里钻进来,小蛮打了个寒颤,赶紧过去捂上,忽听外面有人在低声说话,她以为是连衣他们找来了,急忙揭开大氅探头出去看。
耳边听人暴吼一声:“不要出来!”
小蛮猛然一怔,只见一道寒光直射过来,她慌得甩了大氅连退好几步,“扑”地一下,那寒光穿透了大氅,直扎进来,却是一柄铁剑。好在大氅厚实,将力道卸去大半,不然她脸上必然要被扎个窟窿。
是敌人?!不归山还是天刹十方?小蛮定了定神,凑到洞口,听他们说话。
谁知他俩不说了,她只能听到乱七八糟的风声,还有短暂的金属交接的碰撞声,每一声撞击好像都狠狠打在她心上。小蛮捂住胸口,只觉掌心全是汗水。她实在忍不住,悄悄将大氅揭开一个角,朝外瞄去。
大雪下得十分疯狂,好似密密麻麻的鹅毛,地上的白雪被脚印踩得乱七八糟。有两个身影缠斗在一处,忽上忽下,像将要展翅飞起的仙鹤,却带着十分的凌厉。小蛮看不清谁是泽秀,不由又把脑袋探出去看,身量较高的那人突然反手一挥,又是一道寒光射来,另一人急用剑来挡,只听“当”地一声,火花四溅,一个柳叶大小的飞刀摔在地上。
只这一下,泽秀就被对方找到了破绽,那人当胸一脚,正中他的肋骨。泽秀疾退数步,回头厉声道:“回去!不要看!”
小蛮不等他说,早已把脑袋缩回去了。
她什么忙也帮不上,只会给他添麻烦。她两手紧紧攥成拳头,放在胸口,只觉全身犹如火烧般,也不知是恐惧还是担忧。
她看清那个人了,是耶律文觉,他原来一直跟在后面,阴魂不散。他是天刹十方的人,武功又那么厉害,万一泽秀打不过他怎么办?她肯定会被杀……
不,她死也好,活也好,那个以后再想吧。
她不想泽秀死!
如果他死了……
小蛮闭上眼,不敢想象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最后就只剩下凌厉的风声。小蛮心惊胆战地揭开大氅,雪越下越大了,而原先缠斗的两个身影已经消失,只有一个人躺在雪地上,身上覆盖了薄薄的一层白雪。而在他身下,有触目惊心的大片血迹铺开,像一朵绽放的红花。
小蛮屏住呼吸,慢慢走出去,风雪没头没脸地打上来,她没穿狐皮大氅,只觉那些温柔的雪花像刀子一样刮在身上脸上,不由打了一个寒颤。
有一种寒意从心里奔腾而起,她缓缓走到那人身边,蹲下,将他脸上的白雪轻轻擦去。
泽秀。
他的脸色苍白,像地上的白雪那样。他动也不动,像是用冰雪雕出来的那样。
小蛮只觉脑子里嗡地一声,顿时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她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用手去推他,叫他的名字:“泽秀!泽秀!你醒醒啊!”
他还是不动,睫毛上沾了几朵雪花,缓缓化成水,凝聚在眼角那里,像是流不下的眼泪。
小蛮“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揪着他的领口使劲甩:“你死了?!你这个白痴怎么死了!一天到晚夸口自己厉害,结果一个老头子就能把你杀了!你怎么那么没用!”
他真的像死了一样,脸色越来越白,连嘴唇也变成了青色。
小蛮扯开他的领口,抓住他脖子上那一堆值钱的宝贝东西,哭道:“你既然死了,这些东西留着也没用。你我同路一场,你对我向来诸多照顾,这些东西我拿走换钱你一定没意见。你对我的恩情,我死了以后一定好好报答回来。”
他脸色渐渐发青,身子也越来越硬,睫毛上的雪珠已经不再化开,而是凝结成了一颗颗小小的冰粒。
小蛮突然停止了哭声,缓缓低头,地上的白雪早已被鲜血浸透,手按上去,冷的雪,热的血。她受了惊吓似的将手猛然缩回来,跟着却伸到他鼻子下——冰冷的,没有一丝气息。继续往下,按在他心口——心跳微弱的几乎感受不出来。
她一下子跳起来,抓住他的胳膊就往山洞里拖。他很重,根本拖不动,可是小蛮不管这些,她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把他拖回去,无论如何,她不会让他死。
山洞里依旧温暖如春,小蛮一路把他拖进来,也不知摔了多少次,浑身上下都湿透了,有泥有水。她抬手就去解他衣服,要看看伤口在那里。刚解到腰腹那里,旁边突然伸出两只手握住她的,紧跟着一个声音轻道:“小流氓,你要做什么?”
小蛮猛然转头,就见泽秀睁开眼,戏谑地看着自己,笑得很是不怀好意,露出一排白牙。
“居然趁我不省人事试图非礼,你对我果然有不轨之心。”
他笑吟吟地坐起来,脸色如常,没半点异样。
小蛮突然就哭了,捂住脸,一点声音也没有。
哪怕他跳起来揍她一顿,都完全不要紧,真的不要紧。因为他没有死,活得好好的。
泽秀在雪地里装死的时候,就想到了无数种她会有的反应,比如跳起来打他,破口大骂,或者吓得她晕过去。他实在没有想到,最后她的反应会是这样子哭,像是要把身体里所有的水都哭出来一样。
她只穿着单薄的衣裙,还光着脚,已经冻得又青又紫,裙子上又是泥又是冰,脏兮兮的。她看上去比他还狼狈,简直像个脏兮兮的叫花子。而且,哭得那么厉害,泪水从指缝里一滴滴往下掉。只有小孩子才会这么不要命的哭。
他张开手将她搂在怀里,用大氅裹住她,低声道:“对不起,我只是开个玩笑。”
她的手放了下来,眼睛都哭红了,睫毛湿漉漉的。她用袖子去擦脸,怎么也擦不干净,因为眼泪还在使劲朝下掉。泽秀情不自禁低头去吻她的眼睛,嘴唇触到的地方,先时冰冷,骤然变得火热,似是要急着避开。
他双手一紧,将她紧紧搂在怀中,很久很久也不想放手。
******
“事情呢,是这样的。”
泽秀换上干净的衣服,坐在草铺上,一本正经地给她讲述经过。
“他一直跟在咱们后面,伺机要下手,不过看你在绣团扇,就没舍得进来,等你把扇子绣完了他才动手。虽然他是天刹十方之一,不过年纪大了,肯定是打不过我的。如果不是你碍事,我早就干掉他了。”
小蛮背对着他坐在火堆旁搅汤,一声不吭。
泽秀只好继续说道:“地上的血自然不是我的,是我断了他一条胳膊,他的断臂流出来的血。如此一来就等于废了他一半功夫,所以你不用担心他再来找你麻烦了。说起来你也真够傻的,如果我真的死了,耶律文觉早就冲进来杀你,哪里还轮的到你把我拖进山洞?一点也不会观察周围环境,真傻。”
小蛮还是不说话,只端了一碗汤过来递给他,自己却靠墙坐着,继续发呆。
泽秀叹道:“是我不对,逗你玩呢。你先时不也说了那些话来气我?咱俩也算扯平了吧?”
她还是不动。
泽秀把碗一放,摊开手:“好了,我随你出气,过来吧。要打要骂要踢要踹,随时欢迎。”
小蛮突然抬头望过来,低声道:“真的随我出气?”
“当然。”
她爬起来就踹上去,正中他肩膀,泽秀作势倒下,一把抓住她的脚踝,两人一起滚在草铺上。小蛮揪住他的头发,还忙着又踹又打,泽秀急道:“别扯别扯!好好,我认输。”话刚说完,只觉她抓起自己的胳膊,一口狠狠咬下去。
这回他才真的疼了,嘶地一声,按住她的后脖子,轻轻一掐,她的嘴不由自主张了开来,还带着一丝迷惘惊喜的神情,似乎神识还蒙了一层纱,没有完全恢复过来,双眼亮得可怕。
他看了一会,不由伸手去摸她的脸,手指拂过她湿润的嘴唇,又被她一口咬住。他这次没有呼痛,而是又伸了一根手指进去,捏住她柔软的舌头,轻轻摩挲。
小蛮猛然一惊,像是终于回过神来一样,涨红了脸,一把推开他,将披散的头发一抓,起身道:“以后再找你算账!”
她急急离开他,从包袱里摸索出簪子将头发重新绾好,结果包袱里面掉出一团破烂的布,正是五方之角的地图。
草铺上的泽秀咳了一声,又是一本正经地说道:“你的伤也差不多了,咱们是时候离开这地方,去找五方之角了吧?”
小蛮嘿的一笑,回头瞪他一眼:“假正经。”
说得他也笑了起来。
**********
天权和根古在树林里追了一夜,最后不但没追上耶律文觉,还迷路了。根古揉着眼睛,叹道:“那老头子好厉害,被他碰一下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姐姐他们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知道。”
天权四处看了看,一面淡道:“大家虽然不得已分散开,不过最后都会去太白山,朝那个方向走便是。”
根古上下看看他:“我干嘛要听你的,你说的话是圣旨吗?”
天权根本懒得理他,转身就走。
根古在后面叫道:“喂,不是去太白山吗?你往哪里走啊!”
天权还是不理他,不过脚步稍微迟疑了一下,四处看看,不太确定自己走的方向是否正确。
根古得意地笑道:“想去太白山?你求我啊,求我我就带你去。”
天权转身,依然不说话,只冷冷地看着他。
根古退了一步,摆手苦笑道:“你功夫高,我打不过你,再说了,你是大人我是小孩,你要欺负我,我也没办法。”
天权沉声道:“知道就说,不然就闭嘴。”
根古翻身指了指身后:“太白山在那个方向啦。我小时候每年不知要去那里打多少次猎,闭着眼睛都能走。”
天权微微皱眉,不太相信。根古自己往那个方向走了几步,道:“你不信我也没办法。我才没那个功夫骗你,姐姐他们也会去太白山,我可没时间管你。你爱上哪里就上哪里。”
天权无法,只得远远跟在他身后,一前一后,朝太白山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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