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烟云

第79章


上面一声令下,下面就热烈响应,忘乎所以!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特点。”陈兰英却心态平和,她觉得见惯不怪。
    “这不是群众运动,而是运动群众。有人说,中国人总是敲锣打鼓去迎接灾难的,我想,今天的火炬游行,该不是我们迎接灾难吧!”张滔的情绪仍然激动。他从报纸上看到,九大通过的《中国共产党章程》完全肯定了“文化大革命”,新的党中央委员会大换班,造反派头头大量加入,许多功勋卓著、久经考验的革命家被排斥,刘少奇被定为叛徒、内奸、工贼,并且被永远开除出党。多年来在农村工作养成的现实的思维使他意识到,冠冕堂皇的文化大革命其实是过去弄得民穷财尽的“三面红旗”与这些年来恢复经济的“三自一包”的思想的斗争,是浮夸的空想社会主义与尊重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客观规律实际的路线斗争,是一部分权欲熏心的人与另一部分讲求实际、注重民生的人之间的斗争。无疑,“三面红旗”的思想和做法今后仍将一意孤行,这种超现实的空想社会主义必将使国家和人民遭受更多的苦难!他深深地为这种苦难感到痛心、担忧和茫然。
    “也许,九大以后的形势将更严峻,情况将更恶劣,我们要作好充分的思想准备!”他心事沉重的说。
    “我们已经是牛鬼蛇神,到了死猪不怕水烫的地步了,难道还有比这更恶劣更残酷的么?”她觉得泰然。
    “不然!兰英,有件事情我必须告诉你:九大会议之前,我对‘三面红旗’严重的危害性和对文化大革命的一些做法做了深入的分析,上书中央,希望我们的党能抑制这种乌托邦的狂热和个人崇拜!”他告诉她。
    “你这是蚍蜉撼大树,必将受到他们严厉的镇压和报复!”她担心地说道。
    “我知道我的这种做法会惹恼一些政治扒手。不久,他们也许会捉我坐牢,也许会把我判处死刑!”张滔两眼射出犀利的亮光,他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要是这样的话,你不要难过,要勇敢地面对现实!”
    “张滔,你不过是个基层的干部,何苦这样执着啊!”她劝他道。
    “不,‘位卑未敢忘忧国’!我坚信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一时强弱在于力,千秋胜负在于理。真理绝不是权势的儿子!一个有良知的共产党员,决不能含含糊糊地生活!”他说出了铿锵的话语。
    陈兰英的心被强烈的震撼了!她了解张滔,知道他是个刚直不阿的顶天立地的汉子,他有脚踏实地的工作作风和一颗对党对人民的火热的心。前些时候,她知道他在写万言《献国策》。作为一个共产党干部,一个正直的中国人,他知道他自己在做着什么并且应该怎样去做,她觉得对他的担心和劝阻都是多余的。经过这些年来的磨难,她对政治运动已感到麻木,对歧视和痛苦已感到习惯,对将来也没有抱什么幻想。她只希望能安静地过日子,那怕每天担屎担尿,只要没人再来打斗她和丈夫孩子,她就感到满足。但是,张滔似乎没有想到她的牵挂和痛苦,他疾恶如仇,却一点儿也不爱惜自己。
    “你开口闭口国家、人民,要是有一天把你逮捕了,我们怎么办?你怎么就不想想自己和家庭啊!”她嘤嘤地哭了。
    哭声使张滔立刻冷静了下来。是的,他怎么能不面对现实而多一点去考虑自己和家庭啊!看着深情的妻子,他感到了深沉的内疚。结婚这些年来,她给予他的是毫无保留的所有的爱。她从来就赞成和热爱他投身的事业,支持他的工作,并且在生活上象呵护小孩一样去照料着他。她把他和孩子志良看成她的一切,默默地为此作着奉献。然而,他对她和家庭却实在想得太少了,乃至在政治和思想上常常使她产生一些不理解,使她担心和感到委屈。今天,当他看到九大以后的形势将更加严峻的时候,才想到应该把自己上书万言《献国策》的事情告诉她。
    “唉,人非草木,岂能无情!”张滔走近前去抚慰着她,沉重地说道,“我们不幸生在这个时代,遭受着巨大的灾难。今天,有多少家庭在忍受着深重的苦难啊!解放十九年了,由上而下每天都在斗人,鼓动一部分人去斗争另一部分人。这种无休止的残酷斗争所带来的是丧失了真理,扭曲了道德,扭曲了人性,毁灭了中华民族的千古文明,并且,摧垮了国民经济。现在,人民过的仍然是贫穷饥饿的日子,难道我们能心安理得地让这种灾难继续肆虐下去么?”
    “可是,大家都苟且偷安啊,许多再大的人物也不敢说出真理来!”她不无感慨地说道。
    “他们想的只是自己和家庭。古人说,复巢之下,安有完卵。我正是为了千千万万的家庭今后不再受这些人为的苦难才觉得要起来抗衡的。”他仍然说得很激动,但最后的语气却变得缓和了。经过那次被红卫兵活埋之后,他的思想和态度常常处于一种极度的激奋状态,很难冷静下来。
    “我们也该想想自己的事情了。志良和刘丽珍过两天就要结婚,你忘记了没有?”她把话题转过来,柔声轻语的问。
    “早先,我正考虑我们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呢!”他开始从沉重的感情中转了过来,瘦削的脸上浮现出少有的微笑。
    原来,今天早上,舅父来告知志良要结婚的消息。他们选在五月一号。一则,这个日子有纪念的意义;二则,“九大”刚刚召开,毛主席号召全国要安定团结,相信今后的形势会向好的方向发展。他们结婚没有住地,借舅父家里腾出的一个在外面的房间来做洞房。计划大家吃一餐团圆饭,再举行一个吃喜糖的庆贺仪式,其余一切从简。易志良这几个月来回到公社的窑厂去劳动,虽然没有“解放”,但似乎也没有谁去过问他,星期天还可以像大家一样的休息,开始有了点儿行动的自由。
    “你一无房子,二无票子,只有区区的几百元存款,我们能做什么啊?”她苦笑着问。
    “刘丽珍医生是个难得的好姑娘,他们的婚姻是天意作合,是纯洁的真情向无情的时代的挑战!今后,志良的处境将决定他们面临的许多艰难困苦,但我相信,他们最终是幸福的!”他想了想,说,“我就给他们写一幅婚联吧。”
    于是,他起身来轻轻的磨好砚墨,然后,在桌上展开红纸,便提起笔来,醮饱墨汁,如龙飞凤舞般的写好了一幅对联:
    天成佳偶情真挚
    珠璧姻缘爱永坚
    横联:百年谐好
    她见他没有写“革命夫妻”,没有写“雄间漫道真如铁,如今迈步从头越!”等豪言壮语,觉得这样更为真实一些。这幅对联写得苍劲有力,笔法流畅,正是字如其人,她似乎感受到了从这幅对联里所透出来的铁骨和柔情。
    看着自己的即席挥毫,张滔口中念念有词,他愉快的笑了。陈兰英用口吹着气,小心地把把每一个字吹干。才待转身到门边去拿鸡毛扫来扫扫桌子,忽然听到了外面有人在敲门,她便忙去把门打开。
    两个穿着便军装的年青人走了进来。其中一个从袋里拿出一张纸,大声问道:
    “谁是张滔?”
    “我是,有什么事?”张滔站起来,平静地答道。
    来人神色庄重的说道:
    “我们是县公安局的,现在宣布:查张滔恶毒攻击三面红旗,攻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攻击林副统帅,现决定立即逮捕!”
    张滔面不改色。他毫无畏惧的伸出了双手。一个公安员走过去,拿出手铐来,“咔嚓”一声,便把他的双手铐上了。
    陈兰英怔怔的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一刹那间,她觉得这亮森森的手铐铐在她的心上,她的心碎了!她感到呼吸困难,似乎房里的空气也窒息得要爆炸了!她想哭,但喉咙噎塞着,哭不出声,眼泪也流不出来。看到张滔坚毅的面容,她扑过去紧紧的抓住他的双手。
    “你这就走了么?”她的声音哽咽。
    “不要紧,我早就准备迎接这一天了。兰英,你多多保重吧!”他深情的望着她道。
    张滔被公安员押着踏出房门,一步一步走远了。校道上,昏黄的灯光照着他们远去的身影,渐渐的消失在茫茫的暗夜中。猛然间,她想起了什么,赶忙回房里去拿了两瓶他每天都要服的药出来,飞快地追上前去。
    外面,游行的人们举着零星的火把陆续回来了。断续的锣鼓声还在稀稀落落的响着,使人听起来就象送葬的队伍完事了一般,觉得异常的凄凉和寒心。陈兰英琅琅仓仓回到家里,茫然地望着墨迹未干的对联,睹物思人,想到张滔带病衰弱的身体和他情愿去承受的面临的苦难,心里不禁一阵辛酸,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感到从未有过的一种做人的勇气!
    中华民族,为了追求真理,有多少如此正直、聪慧而视死如归的铁血男儿啊!
    天上的黑云遮住了凄冷的弯月,校道上的路灯也突然熄灭了,天地一片漆黑。
正文 三十一回 演历多少辛酸事;报雪半生刻骨仇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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