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情司

9 第8章 眉眼盈盈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
    梦觉春衾,江南依旧远.
    66大,今天我仔细看了下这几章,对柏年促狭处确实过多,可能心底里想让几个丫头片子(丫丫语)捉弄捉弄这个骄子吧。但顺着脉络下来,一时没想好怎么改。再容我考虑几天。PS但我想可以保留一两处,因为雪泠虽不恃宠而骄,毕竟与柏年自上下之分至平起平坐,上下级之间开不得的玩笑在朋友间却是可以的,尤其是女性之于男性,哪怕是地位低些,本就有矜贵调侃的资本,无可置喙。这是我的个人想法,不知道你觉得怎样?请帮我斟酌斟酌这样设定是否合适。再多说几句,你的ID总让我想起女作家六六------题外之题外,就像丫丫让我想起住在楼下多年的邻家小妹丫丫一样,现在她在法国留学呢,一只小提琴拉得如梦如幻,是我不是姐妹却胜似姐妹的异姓妹妹。记得以前学习累了,就让丫丫把窗子打开在楼下拉梁祝(我们的房间都在小卧室)......那是当时枯燥的学习生活中比较惬意的享受之一-------再来说六六,去年的王贵与安娜和今年的双面胶都是畅销书籍。我喜欢六六,不是很梦幻的那种小女生笔触,很平实,又不枯燥,笔下的人物好似都在你我身边,又超脱了那么一点点,有了戏剧冲突......记得以前说过我议论文不行,不大会表现内心的全部感受,所以写得欠妥请六六的读者们见谅。不知道你们看过这两部没有?真想与大家交流读后感。
    陈曦的考察项目出了点小问题,决定延长考察时间,但向陈煦保证绝不超过半年。
    数月簌簌而逝,陈煦还是老样子,坚持不让雪泠知晓他的病情,偶发些孩子脾气,但大多数时候,他要她片刻不离开他左右。
    在陈煦的有意教导下,雪泠已成为他实际上的秘书,参与处理陈氏运营的相当大一部分事务。
    他们二人的感情进展,表面看来陷入停滞,实则渐入佳境。
    陈煦的病始终是他的心结,故而不肯表白什么。
    雪泠明白,也不去逼他。
    两人渐渐心有默契,往往一个眼神彼此便能意与神会,心思相通。
    一天午后。
    陈煦膝上放着新开发出来的中文智慧型电脑。
    见雪泠走过去,他笑着拉过她的手,让她随意输一段文字。
    她略沉吟,想起一组描述江南山水的古诗词句,“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
    随着敲击键盘的声音,只见屏幕上出现一片波光潋滟的湖面,水波荡漾,无限旖旎;随即山水画的线条向上方延伸,峰峦如簇,山色堆翠。明空放晴处,伴着画外音缓缓浮现出几个字,“欲问行人去那边…….”此时山水的颜色由黑白分明的水墨画瞬时间转为颜色娇艳的水粉画,“……眉眼盈盈处!”
    竟是寓示着人的脚步由远及近,景色更加真实分明,不复想象中的模糊与不确定。
    “呀!”她不禁惊讶地叫出声。
    “这台电脑具有理解文字并转化为动画的能力,是朱邦复上个月的最新发明。”
    “他?仓颉输入法的发明人?”
    陈煦也很惊奇,“你知道他?”
    雪泠点点头,“致力于开发中文电脑,发誓要扭转美国电脑业者利用知识产权主宰世界信息业,并使全球电脑使用成本至少增加七成的局面。他是个完全没有私心的筑梦者,撤销仓颉输入法的专利,免费开放给所有人使用,自己则在很长一段时间拮据生活后隐居起来继续进行其科研工作。”
    “不错。”陈煦赞许地轻轻为她击掌。
    “什么时候开始具有这种电脑般记忆?”下一句话却又暗藏机锋。
    雪泠白了他一眼,作为对他不信任自己能力的惩罚。“我们不是准备加大在信息产业方面的投入?这两天恶补的结果。”
    “依你看市场前景如何?”陈煦从不放过考问她的机会。
    雪泠略思忖,“你指中国地区?从科技、行销、包装、回应市场能力、软件发展的总体性概念来看,电脑业人才,台湾第一,但只会看利润,眼光并不远。反观大陆电脑业者更懂得从文化的角度出发,未来前景无限。”
    “呵,差点忘了,亲爱的檀小姐是个不折不扣的爱国主义者。”他略带调侃的语气。
    雪泠被激怒,微扬着头道:“我是中国人,祖籍上海,现居中国香港。爱国有什么不对吗?”
    陈煦自知理亏,却微微一哂,不接她的辞锋,转而道:“明天陪我一起参加董事会。”竟是用商榷的语气。
    雪泠本还有气,见他如此便心软,原宥了陈煦,“需要我准备什么资料?”
    最近陈煦时常闹这种小孩子脾气,见不得雪泠喜欢任何事物的程度超过他,不然就像刚才那样大放厥词,待雪泠动怒时又不露声色地求和,当真使她哭笑不得。
    “相信我,你准备的永远不是会上所需要的,所以大可不必白费功夫。”
    雪泠细思他的话,方咀嚼出三分真味,却听得陈煦道,“若由你接手我的位子,可有把握?”虽偏着头看不清他面上神情,但听得出他是认真的。
    她不喜反忧,过去牢牢握住他的手,“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语声轻但坚定,一字一句敲进他心坎里。
    陈煦转过头,望着雪泠面向日光毫无畏惧的如花脸庞,顷刻间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亦仰头望着天上的太阳,暗中感谢众神送来这样一位天使来到他身边。
    雪泠怕他太劳累,收走了电脑自去放好。
    陈煦的视线一直跟着她。也许,是擢升柏年的时候了,他漫不经心地想,一边想起柏年当时举荐雪泠的话,“此女明敏过人,温婉可爱。身世堪怜,但心志坚定,并不以贫为苦为耻,再适合在您身边不过。”
    董事会,雪泠不是没有参加过,如果代替身体不适的万玲去斟茶水也算的话。
    想起初入柏氏的情景,仿佛就在昨日,又好像已经年代久远。
    她今天仍是身着墨绿色长裤,乳白衬衣,头发齐整地束在脑后,随立在陈煦身侧。
    像是在刻意显示,她来到这里,只为陪伴陈煦,而非什么董事长速成计划的准主角。
    或许以前的雪泠会有在事业上拼搏一番的决心和斗志,但现在的她,除却陈煦和他的病情,一切有如秋风过耳,万事均不絮怀。
    陈氏之于柏氏,有如太阳对行星,规模和实力均不可相提并论。但陈氏董事会的声势却远逊柏氏,似乎这个家族的人都秉承行事低调的作风,甚为内敛沉稳。
    雪泠曾以为会见到若干年长者,最年轻也要四十出头的中年人。不料董事中不乏三十许人,因为保养得好,个个显得年轻体健,精神旺盛。女性董事的比例,也大大超过其他企业集团。
    她用目光逡巡一周,并未看到陈玥娇弱的身影。
    陈煦主持会议,偕董事们听取了各地主管的视频汇报,通过了陈氏下半年的运营计划案。
    讨论到向电脑业投资问题时,陈煦参考了昨日雪泠的意见,决定以中国大陆为主,同时在亚洲加强与印度几家顶尖软件公司的合作。
    雪泠浮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都说陈煦木人石心,事实证明并非如此。
    但,在商言商,中国是条正在腾飞的巨龙,大陆的政治稳定,民心所向,也是陈氏作重点投资的理由之一吧?陈煦,一向精明,绝对会作出之于陈氏最正确的选择。
    会议结束后有个酒会,订在陈煦的私人游轮上举行。
    维多利亚港的风景绝美,海风徐徐自耳边拂过,隐约可以闻到咸咸的海水味道。
    酒会上本港有头面的贵宾云集,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陈煦露个面即避入船舱,喝了药后阖上眼微微歇息。
    雪泠等得他鼻息渐匀,才合上门出来。
    才拿了杯香槟在人较稀少的船舷处小坐,忽听得有人喊她,“雪泠!”是柏年。
    他一身意大利手工缝制的米色休闲西服,明朗俊逸,引得几位名媛数道视线跟着过来。“好久不见。”
    雪泠笑着点头,向他轻轻举起手中酒杯,微啜一口。
    柏年叫住从身后走过的侍者,取过整瓶香槟来,“极品克鲁格,很不错!”说着又给她斟上些。
    她没有反对,忽然记起第一次见面时柏年办公室琳琅满目的酒柜来。他虽不贪杯,却是个懂得欣赏美酒的情趣中人。
    “以前只以为Rheims(兰斯)的香槟为最好。”雪泠无意间说了出来,却看到柏年的脸色一变,场面便有点尴尬。
    她有丝后悔,“你一个人?怎么不见明姗?”本是两个问句,柏年却反应过度,“我……和她?怎么可能!”
    雪泠转而凝望着他,眼神清透,看得柏年不自在起来。
    “你……”他心中暗自惴惴。
    雪泠这时却早转过头,神态悠然地望着海面,仿佛刚才的凝神静望全然出于柏年的臆想。
    柏年却不复悠闲,自此对雪泠不敢小觑。
    这女孩子原本就冰雪聪明,在陈煦身边这些时日,虽说并不恃宠而骄,但亦今非昔比,隐隐有大将之风。
    “陈煦……”柏年刚讪讪地开了个头,便曳然而至,眼睛专注地盯着右前方。
    雪泠不明所以地顺着看过去,却看到陈玥自小艇登上甲板,加入热闹的人群中。
    原来是她!
    美女走到哪里都是美女,陈玥虽只刚到,施施然往那里一站,便成为人群中的聚焦点,引来大批仰慕的适龄男子。
    留在原地未动的几位,多为自忖转移阵地无法冲到前阵才固守后方,可想而知是都些什么货色。而被他们这些人围绕着的、就在片刻前还占尽风骚的几位名媛们,不免强颜欢笑,暗里指不定咬碎了几颗银牙。
    雪泠望着阳光下陈玥的娇态,不禁想学之雅般吹个口哨,又强自忍住。她唇角含笑,望向柏年,这才发现对方的表情有些不大对。
    柏年……一向是对美女免疫的呀。此刻他神色复杂,似乎别有隐情。
    “你……”她正踌躇着开口,柏年已回过神来,对着她苦笑,“你认识陈玥?”
    “一面之缘而已。”
    “她……曾经是我的未婚妻。”柏年带着些许惆怅和三分苦涩。
    “哦?”她并不想探人隐私。
    “后来她爱上别人,嫁给了烈氏的继承人。”柏年的语气转淡,仿佛在叙述别人的故事。
    烈氏?雪泠望向远处的陈玥,心中浮上个大大的问号。
    又有些奇怪,这种场合,按礼说烈氏没必要让娇妇一个人出席才对。
    “她离婚了,现在是一个人。”柏年好像看出她的想法,淡淡地补了一句。
    怪不得,她来找陈煦,想必有所求吧?
    陈煦,究竟扮演了多少人的救世主角色?雪泠想,她望向蓝天,心里默念着,上天啊,你既给了他一副好心肠,为何不恩赐同样一个健康的身体呢?
    “雪泠,”柏年还想说什么,雪泠却突兀地转过身,将酒杯递到他手里,“麻烦你了。”说罢直直地向船舱走去。
    她……才不管陈氏上下的是是非非,能让她挂在心上的,只有陈煦一人而已。
    陈煦并未睡实,在雪泠进门后不久便醒觉,微微张开眼睛,“怎不多玩一会儿?”
    她笑着摇头,一边递过来杯淡蜜水,“若不回来,怎好赶上你醒来?”语气少有的轻快俏皮,引得陈煦面有明光。
    “不喜欢这种场合?”
    “不。”雪泠老实说,“但也不十分感兴趣。”
    她不愿使陈煦觉得自己因他而杜绝年轻女子应有的正常社交活动。
    “啊,对了,”她突然想起来,“刚刚看到陈玥。”
    陈煦眼中一片了然,“又在一旁笑品众生态?”
    雪泠想起当时的情景,“不,冷眼只看‘一生’态。”
    “柏年?”
    “嗯,”便忍不住问,“烈氏龙头可是你口中的烈帅?”她想起了无忧岛上的樱花与珍珑。
    陈煦点头,“烈向天。”
    “其子?”她问的是陈玥的丈夫。
    “不,其弟。”
    烈氏继承人是烈帅的弟弟?这在知名大企业的家族传承中可是少见。
    许多身家过亿的富豪一旦选定继承人后,往往将其他子女及其支系完全隔离在白手起家的行业集团外,宁可投点资金让他们另辟疆域,也不肯冒两虎相争的危险而利用旁系子女的才智。
    陈煦察觉到她的心思,略眯起眼睛,“对烈氏有兴趣?”带着些隐约可闻的醋味。
    雪泠好气又好笑,自动忽略掉他的提问,“该吃药了。”一句话成功转移了他的心思。
    谁说无所不能的太阳王没有弱点,她……便抓住了那个最为脆弱的脚踝。
    按说这段时日是自父母相继离世后雪泠最为开心的日子。
    不再是寄人篱下的孤女,也不必一天到晚为三餐食宿奔波忧愁。她有大把的时间和能力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不再担心这那那这,不会再遭讥笑白眼。
    陈煦的青眼有加,为她无形中铺就一条康庄大道,成为另一只攀上高枝的前麻雀现金凰。
    雪泠也知道,只要她开口提出什么,陈煦一定会为她办到。
    他和其治下王国的影响力,远超过她和所有人想象。
    但实际上,她并不觉生活有什么变化。
    说出来人可能不信,再平常心的人,从一种贫穷窘迫的生活一下子步入大富大贵的顶级豪门,不能没有改变。
    也许是吧。但她现在真的是没心思去想这些。
    衣食住行的生活质量确是实现了登月似的飞跃,却逃不脱一个人的本质。
    她心知就算即时打回原形,亦不是就无法生活。
    照样填饱肚子,依旧夜夜安眠。
    陈煦的病情让她的大脑停止思考,顾不得考虑自身的一切。
    雪泠列了张时间表,严格执行着。
    那不是生活作息,而是陈煦吃药的时间,小睡的时间,处理公务的时间……和罗医生来看诊的时间。后面是密密麻麻的备注,细心地记下每次服药的种类数量,进餐多少,睡眠情况等等。
    优渥的生活并无使她面颊丰腴,反而大大消瘦了。
    但眼睛始终是明亮的,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神采,使每个见到她的人久久不能忘怀。
    她担忧,但是并不忧愁。
    还是不久前之娴点醒了她,“未来怎样犹不可知,又何必自寻烦恼?”
    不如尽心尽力地过好每一天。
    陈煦在同病魔搏斗的数年间,不也正是如此?
    她……要为他打气,而不是增添包袱。
    雪泠对罗医生讲的那些许多绝症病人靠自身毅力,在亲情和爱情的支持下不治而愈的故事深信不疑,并打算身体力行。
    而陈煦,对她这番心思和随之而来的具体行动了如指掌。这个从不任人摆布的男人,带着某种宠溺,对雪泠的行动或安排完全听之任之,大跌众人的眼镜。
    陈氏家族的元老们听到消息后不是没有动容,但一直按兵不动。
    陈煦,想必发出了摄人的警告吧?
    他怎么舍得人来打扰这来之不易的、也许是他人生中最后的幸福呢?
    从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起,便没人敢轻视他的意旨。
    但,他们平静的生活,还是在十月的一天被打破了。
    这次是老天爷,陈煦唯一无法与之对抗的一位。
    他发病时,她并不在他身边。
    陈煦是故意的吧,差她去摘农庄果园里今年第一只酸石榴。
    雪泠回来的时候,他已经被大堆人围在当中,完全丧失意识。
    他……早就觉出不好来了吧?
    她每天就在他身边,却一点也没看出来。
    是她太过愚钝,还是陈煦太善于掩饰自己的病痛,装得好似没事人一般?
    笑脸依然那般和煦,吃完她准备的每一份食物,不错过任何一次对她的商场教学,并时时挑弄着她最脆弱易感的那丝心绪。
    平静……而幸福。
    是老天要惩罚了吧,为他这不属于凡人,接近于神佛的忍耐力?
    雪泠失魂落魄,要跟着一起去医院,被柏年死死拽住,“他要你留在这里。”
    她待要再说些什么,忽然双脚一软,跌倒在梅姨怀里,脸如死灰。
    不,她没有晕倒,亦没有丧失意识。
    尚无那般幸运。
    神智清醒的等待更为煎熬。从白天到黑夜,农庄的每个人都神情呆滞,静坐等候着从医院传来的消息。
    梅姨吩咐将所有房间的灯光都打开,驱散着人们心中的黑暗与寒冷。可直到日光悄悄洒满农庄最东侧房间的大半个墙壁,也没有使人温暖分毫。
    终于有电话响起,柏年离得近便扑过去接,却发觉不是。
    原来陈曦的卫星电话在响。
    雪泠颤巍巍拿起,那头噼啪作响了一阵后陷入茫音,而后突然安静,接着传来陈曦熟悉的声音,“哈罗,我十几个小时后到香港!”
    她一时拿不住,失手将电话跌了下来。
    柏年眼明手快地接起,自去向陈曦说明这边情况。
    雪泠坐回沙发上,极缓慢地用双手覆上面颊。
    过了片刻,又有电话响起。
    她仍蒙着眼未动,双肩微微颤抖。
    柏年接起电话,“是……嗯……我知道。”数分钟后放下话筒。
    雪泠凝神静气,等他开口。
    柏年立在那儿,如释重负的神情中带着丝不安,“他……没事了。”
    大家都吁了口气,梅姨更是低声啜泣起来。
    唯雪泠还蹦着全副神经等他下文。
    柏年望着她,略带些怜悯,“今早的飞机到美国,罗医生联系好一位医学界的传奇人物为他动项大手术。陈煦……可能近期内不会回来。”
    她还是没动,定睛望着他。
    柏年几乎受不了她的目光,“别这样,雪泠,陈煦也是为了你好。”
    雪泠呆呆的,半晌才好似听懂他的话般缓缓点头,而后浮上丝奇异的微笑,无比美丽又令人心酸。
    她仍倔强地不想在众人面前表露情感,慢慢想站起来回房间去。不料刚立起身子,便一头栽向地毯上。
    这次,她终于如愿以偿地……晕了过去。
    最后一个念头是,不要醒来,直到……他平安回来为止。
    雪泠醒来的时候,陈曦已经回到农庄。
    他整个人瘦了一圈,皮肤黝黑但身体健硕。
    雪泠望着床边的他发呆。同是堂兄弟,为什么差那么多?
    一个跑遍大半个地球,一个却连从轮椅上站起也不能够。
    陈曦心痛地望着她,轻声道,“我亦不及大哥的气度及睿智。别比较,那会令你更加难过。”
    她整个人木木的,有丝恍惚,哥俩儿还是有相像之处,都这么会揣度人的心思。
    雪泠并不知道自己唇边浮上朵微笑,看起来那么楚楚可怜地动人。
    陈曦使尽了自己浑身最大的克制力,才抵制了拥她入怀的念头。他递给她一杯加了安神药的牛奶,“喝了再睡会儿吧。”
    她很乖觉,像个被惊吓过度的孩子。睡着后,更是有着孩童般的纯真荏弱。
    陈曦望着她沉静的睡颜,无比矛盾而心痛。
    大哥,我该怎么办?
    如何对她最好,对得住你,同时又不欺骗自己的心?
    雪泠再醒来便恢复自制。
    饮食,眼神,言谈和行为举止均与往日无异。
    也许太正常了,更加令人担忧。
    第一个忍受不住的便是柏年,“劝劝她吧。”他对陆明姗说。看着雪泠这般忘我地投入工作,有种说不出的心痛与愧疚。
    陆明姗却摇头,“她天真,但不愚钝。”
    何况,没人有权去替另一个人决定什么,哪怕是在爱的名义下,假挚友之名。当然也有三种人例外,孩童、老人与病人。雪泠……显然不在此范畴内。
    她待人如常,甚至时时挂着微笑。
    学习功课更加刻苦,每每挑灯夜读,直至天色发白。
    陈煦……一直没有消息。
    她不知道柏年与陈曦是否对她隐瞒,那并不重要。
    是他……不要她在他身边呵。
    雪泠便在这种自己努力维系的、自欺欺人的平静中迅速憔悴下来,腰骨瘦得不盈一握,雪白的瓜子脸上只剩一对黑漆漆的大眼睛,依稀闪烁着几分旧日神采。
    一天她在学校里晕倒,醒来望见陈曦忧心忡忡的面孔,“你究竟要什么,雪泠?说吧,我一定为你办到。”
    他的语气无比坚定,使人听了心安。
    她却无甚表情,长长的睫毛微微煽动,像黑蝴蝶挥动着美丽的翅膀,“我要的,他都知道。”竟是一口回绝。
    态度不卑不亢,甚至带着拒绝别人好意的三分歉疚。
    她积极接受治疗,按时服药,并不籍此挟病要陈煦就范。
    柏年来农庄探她,“雪泠,我也是身不由己。”
    她笑,“我晓得。”
    “你这样……大家都很担心。”
    沉默,“我很好,按时吃饭,依时就寝,工作学业两不耽误。”
    “你……”
    “我很正常,跟过去一样。没看到吗?我在微笑。”她的确在微笑,快把柏年逼疯了的微笑。
    “我……”
    “你做好份内事就好。”雪泠不让他有机会说下去,转过身子示意送客。
    陈煦,是要柏年与陈曦照看我吗?让柏年注意我的一举一动对不对?
    不管你病成什么样子,只要还有一丝力气,也要弄清楚我在干些什么吧?
    好,如你所愿。
    我不会伤心,让自己一切都好,不用你担忧。
    可……我心里的苦,你全部知晓。
    我等着……你想明白的那一天。
    她对着窗外挂满银霜的树枝如是想着,缓缓闭上眼睛。一行清泪沿着面颊慢慢流下,于是嘴角便尝到了咸味。
    雪泠想起了陈煦那个拿珍珠换眼泪的故事,不禁微笑。
    数周后雪泠正在办公桌前埋头文案,一管西服袖突然撤走她看的文件。
    抬头看,是柏年。
    臭着一张面孔,带着些无奈。
    “有事?”
    他仔细端详她片刻,叹口气,递过一张机票,“下午的飞机。”
    雪泠“哦”了一声,轻轻接过,并无特别欣喜地表情,低下头继续工作。
    柏年挠头,一片茫然,“我算服了你们俩了。两个怪胎,真是绝配!”他终于投降了,她却无动于衷,却令得不相干的人急得跳脚。
    雪泠缓缓抬头,眼中依稀有晶莹的泪花,面颊酡红。
    柏年长吁口气,“我还以为你不急呢!”
    雪泠浅笑,“有道是皇帝不急,急死……”
    见柏年眼睛瞪大,呼吸急促,她的笑容扩大,却也按下不说,拿了提包便向外走去。
    “嗳,把话说完再走!”柏年气急地叫住她。
    雪泠已迈进柏年的专用电梯里,在电梯门临关上的刹那,向他挥舞着手中的飞机票,“下午的飞机……”那尾音便消逝在合上的金属门间。
    “你……”柏年气极败坏地将双手一甩,而后用力地转过身来待回房间,却突然看到陆明姗站在秘书室门口含着笑意观看这一幕。
    陆明姗看到自己的偷窥被柏年发现,倒也不急着掩饰,极其大方的对他点个头示意,便回办公室去了。
    留下柏年一人,留在原地兀自七窍生烟,直觉受到奇耻大辱。
    太平洋东岸的美国旧金山,是个美丽的海湾城市。
    这里的冬天很冷,人们都穿着在香港绝看不到的那种厚厚的冬衣。
    雪泠却无意去览景踏圣,一心快些来到陈煦身边。
    旧金山的道路高低迂回,跌宕起伏。陈煦的宅第盘山而建,是座精妙绝伦的维多利亚式建筑。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下的车,也早已忘却了门口迎接她的均叔与紧跟在身后的陈曦,像身上装了指南针似的,穿过大大小小的房间和走廊来到陈煦身边。
    未卜先知?不,其实很简单,向着阳光最充沛处寻去就是。
    他身着一身宽松的白色衫裤,整个人瘦得形销骨立,却出奇地丰神俊朗,站在那里飘飘如谪仙。
    雪泠站在门口紧刹住急匆匆的脚步,摒住呼吸,努力要压制不断上涌的湿意。
    陈煦墨色的眼眸无限深沉,似乎能包容天地间的一切。
    须臾,他缓缓绽容微笑,顷刻间仿佛从他身周迸发出无数道强烈的明光,照耀温暖着整间屋子。接着,他向她慢慢张开手臂。
    她走过去,将自己投入到陈煦的怀抱中,小心地将头贴在他肩颈处,任火热的泪珠儿悄悄滚落。
    陈煦抱紧她,一只手轻轻在她后背摩挲,带来无限温暖,一点一滴地驱散着她心中的悲戚和委屈。
    她的泪水将陈煦的肩头灼得火热,后又渐渐转凉。
    雪泠终于制住啜泣,抬头凝望着他,“要不要换件衣服,当心着凉。”竟是一句询问责怪的话也无。
    陈煦点点头,仍抓着她不肯放手。
    他曾经以为再也无法见到她。
    “煦……”雪泠喊他,包含着无限怜惜、相思、包容与刻骨的深情。
    他终于还是放开她,好让她去取衣物。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人静静相对,不觉时间流逝。
    没人来打扰他们。
    又有谁忍心这么做?
    陈煦得的是一种家族遗传性免疫系统疾病,很难治愈。
    这种病是隐性基因,传男不传女,又往往是血统最为纯正的长方子孙罹患此症,成为陈氏历代来的梦魇。
    陈氏后代多优秀之辈。容貌极出色,男的都俊美无铸,女的又多是陈玥那样我见犹怜的美人儿。陈煦便是这些星星月亮簇拥中的煦日,一直是陈氏的骄傲,不折不扣的天之骄子。
    一切自他二十岁那年发生逆转。
    他开始发病,先是无法痊愈的感冒,然后身体慢慢变差,又找不到原因。
    最后由纽约一个医学权威为陈煦确诊,于他自己与陈氏来说不啻五雷轰顶。
    陈煦的父亲陈舒亦是个极为优秀的人,才高而早逝,却给唯一的儿子留下偌大的商业帝国。
    他的母亲,一个美丽、脆弱的大家小姐因不能面对与夫酷似的儿子而避居欧洲,不问世事。
    他说他不能怪她。因为他和母亲相比,年长的那个却更像个孩子。
    雪泠却明白他心里的苦。
    没有什么比让一个人自九天云霄跌下更让人难以忍受。
    家慈尚在,满室宗亲,却形同孤儿。
    他看似拥有一切,却没有健康的身体和足够的时间去享受生活中的美好。
    满心深深的怜惜中,雪泠却由衷地钦佩陈煦。
    他……并没有丧失对生活的热情,坚强,又几乎是执拗地与命运作着抗争。
    唯一令他退缩的……是雪泠吧?
    他怕伤了她,却又真正差点伤了她,也让自己无尽痛苦。
    还好……他是陈煦。
    因为他是陈煦,所以她今天才会在这里。
    没有什么比这更让雪泠感到庆幸。
    她……从不后悔爱上他,以前如此,现在如是,未来永远不变。
    雪泠以前对旧金山的印象仅限于一首“San Francisco”的英文老歌和印制着著名的金门大桥的明信片与年历。
    她没有心思去游览,尽管陈曦不止一次怂恿她趁陈煦午睡的时间随他去看渔夫码头上聚集的海狮。
    那个有着一脸灿烂笑容的大男孩,已经完全接受了他们相爱的事实。
    用他的话说,我无法怨自己最爱的大哥爱上我最欣赏的女人。
    陈煦宽心。雪泠为他的宽心而深深感激陈曦,对他越发友善。
    然而即便众人是在这里陪伴重病的陈煦,兼且等待罗医生的导师福契克大夫的好消息,飞扬活脱的陈曦也是闲不住的。
    一天他献宝似地捧回据说是从江苏常熟钱氏旧园树下拾得的红豆。原是他一个刚从国内回来的朋友觅得,陈曦知道雪泠和陈煦会感兴趣,半哄骗半强取地索了来,又耐不下性子看两人考究,一股烟似的又跑了出去。
    他二人说起钱谦益与柳如是才子佳人的故事,少不了谈及江南风光。烟雨江南,鸳鸯湖上,彩舟云淡,画图难足。
    雪泠讲起之娴曾靠打勤工和家教赚钱赴江南六镇旅游,桐乡乌镇,嘉善西塘,苏州角直和同里,湖州南浔。之娴说秋季是最适合到江南水乡一游的季节,幽静的长街,清澈的湖水,爬满青苔的石板路,有着一种“开门白水,侧近桥梁”的恬静情调。那小食又是诱人的,什么粉蒸肉,八珍糕,甫里鸭,闵饼,熏青豆,万山蹄……无限美味听得她和之雅悠然神往,恨不得插翅飞过去一一亲历。
    天下的华人,大抵如此吧?
    哪怕身处美国西部繁华的城市San Francisco,仍不免心怀故土,梦中江南风景如诗如画。
    陈煦的精神已颇差,说不了一会儿话便疲倦。
    闭上眼睛的时候,他嘴里还叨念着要和雪泠一起赴江南游历。
    雪泠嘴角噙着微笑,偎在他身侧。
    他的手臂环拥着她,让她心中安定了几分。
    等他病好些了……
    她阖上双眼,也打算随他小睡。
    那唇边的微笑一直挂着,甜蜜中带着几分凄恻。
    怕只怕……梦觉春衾,江南依旧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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