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行

    虽然从凌仙阁捡回一条命，但看着数万的军马和号角连营，青丘有病意识到一切才刚刚开始。
    他必须去见他的父亲，这不是愿意不愿意的事，这世间之人每天奔忙行走，有几个人做的事是自己欢天喜地的？
    更何况，跟随自己前来的，还有黑风岭和野人谷及更多山寨土著民，他们等待着向青丘家族索要属于他们的、并由青丘有病承诺的“奖赏”。
    青丘有病只能硬起头皮，手拄黑杖，晃荡着进门。
    身兼青丘城城主和光明帝国宰相的请求灵力现年五十多岁，却健壮的像个三十多岁的后生。即便坐着，他依旧显得身躯高大，肩膀宽厚，手臂虽细却肌肉结实。有时和青丘有病呆在一起，但看容貌青丘有病反而更显苍老。
    青丘有病走进茶棚大厅时，青丘灵力领主正和他仅存的手足——青丘余力喝着香茶闲聊。叔叔有些发胖，头也快秃了，下巴重重叠叠全是肉，修剪整齐而显浓密的短胡子。
    青丘余力正好面对大门，先看到他。“有病贤侄？”他惊讶地说。
    “叔叔，”青丘有病笑着打招呼，“父亲大人，见到你们真好。”
    青丘灵力屁股都没任何挪动，侧脸意味深长地打量了残废一番。“看来关于你已死的传闻不攻自破了。”
    “这一定让您很失望，父亲大人，我深表歉意。”青丘有病说，“千万不要跳起来拥抱我，我可不希望您扭到老腰。”他穿过房间，走到桌边，一边走一边觉得自己畸形的腿摇摇摆摆，格外醒目。
    只要青丘灵力的视线一停留在他身上，青丘有病就不自在地想起自己所有畸形和缺陷。“我真是想不明白，难道您召集这么多兵马是为了我？”说着，他爬上一张椅子，自顾自地拿起桌上的茶壶茶碗。
    若不自己动手倒水，恐怕也没人招呼他。
    “知道为父多么爱你了吧，虽然你给我通了这么大的篓子，”青丘灵力回答。“要是换成你哥哥，青丘有勇，说成什么也不会被一个妇人活捉擒拿。”
    “这就是有勇和我的不同之处啦，他比我高的多，我却比他多了一条腿。”青丘有病举了举黑杖，向父亲展示。
    青丘灵力没搭理他的展示。“事关家族荣誉，除了出兵，我别无选择。让青丘家人流血的人，必受惩罚，虽远必诛。”
    “得了吧，父亲大人，您再说下去我就起鸡皮疙瘩了，”青丘有病象征性地哆嗦一下，“说真的，我半滴血都没流，但原来哥哥给我的几个护卫全跑光了。”
    “所以你需要新手下？”青丘灵力撇了一眼丑鬼儿子，“可你知道，我这里人手短缺。”
    “父亲大人，这个就不用劳烦您了，我自己找了几个，就在门外。”他试着喝一口茶，茶香溢满全口，非常浓郁，头脑似乎也更为清醒。只可惜，那泡一辈子好茶的老板娘被绞死了。“您的战事进展如何？”
    “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叔叔青丘余力回答，“步扬尘已是阶下之囚，南境慕容家族将人马分散成小队，派到边境阻止我方突袭，你父亲和我会在他们会合之前，就将其大部各个击破。”
    “你们可真是神勇无比，把步扬尘都抓了。”青丘有病心中暗念一声该死，真不知自己不在的一段时间究竟发生了多少古怪离奇之事。但他依然微笑着说，“我真是打心眼里为你们感到骄傲。”
    “你哥哥的胜仗的消息一个又一个传来，”父亲青丘灵力说，“你哥哥从青丘城出发，已经挫败了南境纳兰钢锋所带的先头部队，随后在望海城下于慕容家族进行决战，虽然未曾破城，想那慕容老儿也不敢轻举妄动，他们正在严防死守，哈哈，他的很多封臣都做了鸟兽散。”
    “我们正在一个又一个地消灭他们的封臣，大多缴地纳降。”青丘余力说。
    “所以没人挡得住你们喽？”青丘有病说。
    “也不尽然，”叔叔青丘余力说，“慕容家族的望海城尚未攻破，东境又蠢蠢欲动，真是该死。”
    “东境不碍事，”青丘灵力分析道。“除非他们确定出兵能赢，否则上官家族未必敢轻举妄动。至于其他家族，只要勇儿拿下望海城，他们自会臣服。只要北冥城和金乌城不出兵，这场仗已经打赢了。”
    “可为什么打成一团呢？像一群疯狗一样咬里咬去，总不至于是为了我吧。”青丘有病问，“青丘家族这是要向七国开战？”
    “顶多六个，孩子，墨夷家族已经没了。”青丘余力表示自己数学学得尚可，他略带怨恨地说，“都怪步扬家的这个步扬尘，散布一些你的外甥没资格做皇的谣言，真是该杀。”
    “换做是我，不会太担心金乌城。”青丘有病说，“但北冥城就不一样了，您老如此机智地拿下了他们的父亲，步扬尘。”
    “那是我们的人质。”青丘灵力说，“他现在在光明城幽暗的地牢里腐烂，无法带兵打仗。”
    “步扬尘的确没办法带兵打仗，”青丘余力同意哥哥的书法，“但他的儿子步扬飞已经召集封臣，目前正带领一支大军抵达北望峡谷。”
    “弟弟，那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小屁孩。”青丘灵力不甚在意地说，“不过是一把没有上过战场的新剑，想必那步扬家族的小鬼很喜欢号角吹奏、旗帜飘扬的景象。可战场如同屠杀，我怕他剑未出鞘，裤子已经尿湿了。”
    青丘有病静听，大致闹明白了自己缺席期间，局势发生的种种变化。
    晃动着大脑壳，青丘有病快速思索。如今皇甫雄已死，外甥皇甫彰登基，等同于姐姐青丘有容主宰朝政。现如今步扬尘陷狱，纷争渐起。
    七国局势必将大为震荡。
    “如果你有意帮忙，我倒有个任务交给你。”父亲说，“有几股小家族在我们后方兴风作浪，袭击我们后方领土，你去不？”
    青丘有病嗤了一声。“不过就是几只臭虫捣乱，若是平常，我会很乐意去给这些没上没下不讲规矩的家伙已点颜色瞧瞧，可是父亲大人，我可以派上大用场。”
    “是么？”青丘灵力看起来不为所动。“另外还有个步扬尘的余孽，一个叫熊脸的家伙，天知道这家伙当时是怎么逃跑的，专门骚扰我们的运送粮草队伍。你能发挥你逃跑的本事，去对付他么？当然，不能给我捅出篓子。”
    青丘有病用手背沫沫嘴，微笑地说，“父亲大人，您对我的信任真是让人感动，给我分配的工作如此波澜壮阔。嗯？您要给我二十个人？还是五十个？您确定您拨的出这许多人手？”他爬下椅子，摇摇晃晃地走向桌子另一侧摆的果盘。“不过首先，我得实现我的诺言，债主们就在门外等候。”他一边说一边拿起一个苹果啃上一口，“我要两千头盔、两千铠甲、剑、长枪、盾牌、战斧、铁手套、护腕、锁子甲、护膝……以及用来装载这些东西的马车。”
    青丘灵力正要斥责这个失心疯的东西，身后的门被轰然撞开。力道刚猛，青丘有病手中的苹果差点滚落于地。
    青丘余力咒骂着跳起，门口守卫的侍卫队长整个人飞过房间，装上茶棚的火炉，滚进已经冷却的灰烬中，头盔歪在一边。
    黑石跟着闯进来，“啪”的一声，用他粗如树干的膝盖将侍卫的佩剑折成两段，随后他丢下剑，大摇大摆地走进大厅，人还未到，全身有如陈年马厩的臭味先至，在密闭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呛死人。
    “青衣小鬼，”黑石咆哮着怒斥侍卫队长，“下次再敢在你黑石爷爷面前拔剑，我就剁掉你的脑袋。”
    青丘有病一阵唏嘘，这个黑石如此之猛，在步扬影的雪狼面前毫无反抗能力，心想以后碰到那狼，尽量绕道走。
    “不是说好了在外面等候嘛。”青丘有病埋怨的眼光看了黑石一眼。
    其他几位土著民跟随黑石走进大厅，如同文明社会闯进来的原始部落。
    “这都是些什么玩意？”青丘灵力看着这些个不伦不类的东西，口气捎带愤怒。
    “父亲大人，他们一路护送我来到这里，”青丘有病解释，“我可以把他们留下来么，他们吃不了多少的。”
    无人发笑，没人在意青丘有病尴尬的笑话。“你们这群野蛮人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们就敢撒野乱闯？”青丘余力质问。
    “文明人，你说我们是野蛮人？”若你把说话人的脸上大黑痣去掉，此人还算英俊，野人谷的黑痣男大刺刺地喊道，“我们可都是自由人，从不接受等待。”
    “你们谁是头儿？”黑石的母亲齐颖问。
    “肯定是这两个老头子其中之一。”黑石说。
    青丘余力伸手拔剑，但他哥哥伸出两根手指，按在他的手腕上，表示制止。
    青丘灵力不动声色。“有病孩儿，你的礼貌那里去了，还不赶快帮忙介绍这几位……几位无比尊敬的贵宾。”
    青丘有病一个讪笑。“荣幸之至，父亲大人，”他说，“这位美少女是来自黑风岭的齐颖。”
    “我可不是什么少女，”齐颖抗议，“我儿子们已经砍过六十个脑袋了。”
    “愿他们再多砍六十个。”青丘有病摇摇摆摆从他身边走开，“这位是黑石，想必刚才你们对他已经印象深刻，我们应当对他表示宽容，这损坏的门就不要让他赔了。”然后他专向黑痣男，“这位英俊大哥我至今还未曾请教大名，只知来自野人谷，一听就是个纯爷们呆的地方。”
    “我就马特。”黑痣男自说其名。
    “好，马特，是个不错的名字。”说完他转向几人，“容我为各位介绍家父，青丘家族的族长、青丘城的领主、当今天下的宰相，青丘灵力族长。”
    青丘灵力站起来，那威严的气势完全符合上述头衔。“即便远处青丘城，诸位明月山脉各部落战士的英勇事迹我们也是时有耳闻。诸位远道而来的好汉，什么风把您们从自家山寨吹到这儿呢？”
    “我们不是风吹来的，我们是骑马来的。”黑石一脸严肃地说。
    “他答应了给我们衣服和武器，还有金子。”马特说。
    青丘灵力疑惑地看向丑儿子，青丘有病只好耸耸肩表示此事属实。他刚想开口细说原委，大门再度风风火火进来是一个人。
    负责侦查的传令官进了大厅，用怪异的眼神瞥了一眼青丘有病及几个土著，然后在青丘灵力面前单膝跪倒。“启禀大人，”他说，“安阳将军要我向您报告，北冥城的大军已出了北望峡谷，开始南下。”
    青丘灵力没有笑，但青丘有病早已学会观察父亲的喜悦神情，此时此刻这样的神情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这么说小狼终于出窝了，准备来和猎人们玩玩了。”他用略带满足的口气说，“好得很，回去吩咐安阳将军，让他给前方队部送信，立刻撤退，在我军主力赶去之前，不准和北方人交战，但我希望能有人骚扰对方侧翼，并尽量吸引他们继续南下。”
    “一切照您吩咐。”传令官跨步离开。
    “这里地势良好，”青丘余力说，“不仅接近前滩，周围又都是陷坑和尖桩。假如他们南下，我看不如以逸待劳，在此布下屠狼的天罗地网。”
    “希望步扬飞那小鬼有胆量来到这里，我只怕见识我方兵力后，那小鬼丧失勇气撒丫子逃跑。”青丘灵力回答，“而我们越早击败北冥城的军队，就越能腾出手来对付黄金城的皇甫云。”
    青丘灵力站回大厅主位，以大帅的口吻对青丘余力说到：“吩咐鼓手敲集合令，并派人传话给青丘有勇，让他回来一起进军与北冥城大军决战。”
    “遵命。”青丘余力回道。
    青丘有病饶有兴趣地看着父亲转身面向这群半野蛮的土著民，知道父亲肯定在打什么主意。
    “听说黑风岭的男子个个都是勇猛无惧的战士？”青丘灵力对着土著们问。
    “没错。”黑风岭的黑石说。
    “可不光是男子，”黑风岭的齐颖瞪着青丘灵力发话，“黑风岭的妇女孩童都是不怕死的战士，每一个都足以以一顶十对付你们这些自诩的文明人。”
    “与我一同出兵抗敌，我保证你们能得到我儿子承诺的一切，甚至要多的多。”青丘灵力告诉他们。
    “我们怎么知道你会遵守约定，”来自野人谷的马特可不笨，他说道，“况且我们已经有了儿子的承诺，干嘛还需要父亲的？”
    “我没说你们‘需要’，”青丘灵力微笑着回答，充满对英雄好汉们的敬仰，“我那是客套话，没别的意思。你们不需要和我们并肩作战，来自冬境北国的雪狼战团乃是用玄冰铸成，他们勇不可挡，碰上他们，连我手下的骑兵都望风而逃。”
    哎呦，这招漂亮，青丘有病看着父亲表演，脸上露出狡猾的微笑。
    土著们果然上当。
    “我们黑风岭什么都不怕，谁管他是来自冬天夏天，我的刀子让他们有来无回。”黑石表示，“我们黑风岭和你们一起打仗。”
    “你们黑风岭去过的地方，都是我们野人谷早已去过的地方。”马特不甘示弱地表示，“我们也去。”
    “青衣服的族长，我们跟你一起去打北方人，”齐颖也同意了。“但你的残废儿子要和我们在一起。他用种种承诺换得一条命，在我们拿到他答应的一切东西以前，他的命是我们的。”
    青丘灵力高兴的几乎要替儿子回答，但他还是矜持了一下，用那双黄眼珠看向儿子青丘有病。
    “这是我的荣幸，父亲大人。”青丘有病无可奈何地回答。
    随后，青丘有病开始着手安置自己所带来的不伦不类的部队。
    当他找到兵器库总管，说需要武器和护甲，用来装备从山林野地里带来的土匪部队时，这个古板呆滞的老头睁大了眼睛，表情活像是别人要他交出自己的闺女。
    青丘有病只好拿出父亲的手谕，老头这才磨磨蹭蹭行动起来。
    “希望你那群野蛮人不要像你一样没用，否则我们精良的装备就白白浪费了。”武器库的老头说。
    “总管大人，我保证我那群野蛮人会让你的装备物尽其用。”青丘有病回答。
    兵器库总管眼睁睁看着黑石挑走了一对黑色重钢打造、两面月刃的精致战斧，不禁皱起眉头。
    “黑石那家伙喜欢双手操家伙。”青丘有病只好开导固执老头。
    “他自己那柄木斧还挂在背后。”老头说。
    “我想黑石的意思是，三把斧头肯定比两把好。”青丘有病说。
    然后是头盔、锁子甲、战马、帐篷等等一系列物资，来回奔波在广阔的军营把青丘有病累的够呛，但总算一件一件摆平。
    晚上用餐的时候，叔叔青丘余力专门坐在青丘有病旁边。“我们有个想法，开战的时候，打算把你和你的那群野人放在前锋。”
    叔叔的想法通常都是父亲青丘灵力的想法。青丘有病原本已拿匕首刺好一块肉，正往嘴边送，一听此言连忙放下。
    “前锋？”他有些怀疑地重复。父亲大人要么是对他的能力有了颠覆性的重新认识，要么就是打算彻底除掉这个和野人一般不伦不类的儿子。
    至于是前者还是后者，青丘有病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们看起来都很威猛。”叔叔青丘余力说。
    “威猛？”青丘有病今天不知怎么了，一直像一只训练有素的鹦鹉一样学着重复叔叔的话，再也没心思吃饭。
    父亲要派他带着几百个没受过任何军事训练的土著野人当前锋，难不成他像墨夷焱一样威武无敌？
    “去他娘的。”出了就餐的营帐，青丘有病骂了一句，又暗自懊悔，自己吓死了娘，是不该骂娘的。
    望着无尽的星空，还不如在凌仙阁的阁楼待着，青丘有病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