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流放处燕北行的房间焚烧殆尽的,还有马铁恐怖扭动的“尸体”。
然而在当天夜里,燕北行处并非唯一的袭击场所。
另一具那个叫海岳的,原本是个游骑兵,后来被几乎砍掉脑袋的尸体,也被十几个流放处的兄弟剁成碎片。
海岳在被剁成碎块前,杀死了五个流放处的兄弟,第六个兄弟一剑彻底砍去海岳的头,大意地走上前去,谁知海岳无头的尸体居然拔出匕首,深深插入他的肚腹。剩下的兄弟们保持距离将海岳剁成碎片,依然不敢靠近。
有什么办法呢?遇上早已死亡,怎么也不会倒下的敌人,无论力量还是勇气都没有太大用处。
而武器和护甲,对手根本不在乎。
“小子,你还好吧?”燕北行问步扬影。
“大人,我很好。”步扬影撒了谎——还特意大声,好像如此能给自己壮胆。“您呢?”
燕北行眉头一皱。“有个死人刺杀我,你觉得我能好到哪里去?”他不自觉地抓了抓下巴。由于胡子被火烧到,他已经剪去了胡子,但他老误以为胡子还在。“说实话,你的气色不太好,手上的伤怎么样了?”
“一点擦伤而已。”步扬影动了动绑了绷带的手给他看。扔着火的窗帘造成的灼烧比他预期严重的多,现在他的右手臂缠满了绷带,一直到手肘。当时他一点感觉都没有,过后才疼痛无比。
步扬影手臂上裂开的红皮肤流出液体,一个个吓人的充血水泡充斥其间,像一颗颗炒熟的豆子。“海叔说会留下疤痕,但除此之外应该没有大碍。”
“手上的伤疤没关系,在流放处,你大多时候会带手套。”
“大人,您说的是。”困扰步扬影的不是疤痕,而是其他的事。
那天夜里发生马铁尸体行刺之后,海叔给步扬影进行了包扎,即便如此,手依旧痛的要命。起初他感觉自己的手像着了火,唯有将之插入冰雪才能稍减疼痛。
步扬影在床上疼痛难耐,翻滚哀嚎的模样,只有白闪知道。
可等他真的睡着了,他又开始做梦,这些梦比手伤还可怕。
在梦中,和他厮杀的尸体不禁有蓝眼睛和黑手掌,更有父亲的脸。
他可不敢把这个告诉燕北行。
“负责搜查的人回来了,”燕北行告诉他,“他们一无所获。”
“我知道。”昨晚步扬影硬拖着身子去大厅和朋友们共进晚餐,已看到了被派去搜查的人,当时大家都在讨论游骑兵搜查失败的行动。
“看来总共就两个……那种东西。不管他们是什么,我觉不承认他们是人。感谢老天,就来了两个,要是再多几个……哎,我还是不要想的好。只是我这把老骨头早有预感,他们绝非这两个。”
“家父也经常提起,冷风吹起,夏日将尽,凌冬即将来临。”步扬影提起父亲,又想起那晚的梦,梦中尸体却有着父亲的脸。“听说昨晚又来了一只鸟儿……”
“是有这么回事,怎样?”
“我想知道有没有我父亲的消息?”
“如果有步扬尘大人的消息,你觉得我会不通知你么?无论你是私生子还是养子,你们毕竟有父子之情。信中说的是张五祖的事。他似乎被免去御林军统领之职,现在正被通缉,罪名是叛国。那些蠢材派了几个卫士去拿他,结果他宰了两个以后逃走了。”燕北行冷哼一声,他对那些派几个小兵企图对付武艺超群之人的看法,溢于言表。
“我们这儿森林里有白色魔影,流放处有不安分的死人行走,结果坐在铁王座的竟然是个小毛孩!”燕北行语带厌恶地说。
步扬影记得燕北行对张五祖给予厚望,希望他能在朝廷说的上话,帮父亲脱离苦海。如果连他都失势,那燕北行的信还有什么机会上达新国王,上达那个燕北行口中的小毛孩呢?
步扬影不禁紧握手指,剧痛从伤口处炸裂开来。“那我妹妹呢?”
“信上既没提步扬尘大人,也没说他女儿的事。”燕北行有些恼火。“说不定根本没人在意我的信,恐怕对光明城那些人而言,我们什么也不是。他们只肯告诉我们他们想让我们知道的事,而且这些事少的可怜。”
对于自己来说,则能知道的更为少。步扬影心灰意冷地想。
大哥步扬飞已经召集封臣,率军南征,却没有人告诉他……后来还是纳兰无敌有天夜里偷偷跑来找他,一边轻声细说,一边忏悔自己不该这么做。可想而知,他们一定认为他兄弟的战争与他无关。
然而这事让步扬影无比烦恼。步扬飞正驰骋沙场,自己却困守流放处。
无论步扬影如何宽宥自己:如今他的职责所在是与新弟兄们做七国的守护者,他依旧觉得自己想个懦夫。
他和哥哥步扬飞一起长大,无形中比了十几年,这次他觉得自己输的无比彻底。
“步扬影,海叔有没有说你的手多久可以复原?”
“快了,最多下次月圆的时候。”步扬影回答。
“那敢情好,”燕北行拿出一把剑,放在两人之间的桌子上。这是步扬影那把用墨夷焱的战锤重铸的剑,散发着黝黑的光芒。
前些日子晚餐时和林莽发生冲突,燕北行没收了他的剑。
“拿回去吧小子,”燕北行不耐烦地皱了皱眉,“我并不是感谢你的救命之恩才这么做,虽然你确实救了我的命。但我想你当日若和尸体搏斗时手上有把趁手的兵器,或许就不至于受伤。”
“大人,您做的没错,是我当时鲁莽了。”步扬影说。
“若不是你和你那头狼,我现在就不会坐在这里了。你不仅勇敢……更重要的是,你的脑筋动的快。没错,天杀的,就是用火!我们早该知道,早该想起来。古时候也曾有凛冬之劫,一定也曾用过火。哎,八千年虽然久了点,可若是连守护人都记不得,还有谁会记得呢?”
那天晚上,步扬影也无法忆起自己如何想到用火。尸体的衣服一着火,其瞬间便被烈焰吞噬,仿佛它的皮肤里灌满酥油,骨头是枯木。
步扬影只需闭上眼睛,依然可以清晰想起那具尸体踉跄着屋中乱撞,挥舞双臂拍打火焰的景象。萦绕心头久久不去的是那张脸:四周为火围绕,头发如枯草燃烧,坏死的肌肉一块块溶解滑落,露出下面的颌骨。
不管驱使马铁的何种恶魔,都已被烈焰赶走。然而在他的噩梦里,它又在此来到,这次冒火的尸体生着步扬尘的容貌,焦黑暴突的是父亲的皮肤,如冻结眼泪般流下的是父亲的眼睛。步扬影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做这种梦,也不了解这代表什么意义,他只是吓坏了。
“把剑拿去,别再跟我啰嗦,听懂了没?”燕北行说。
“是大人,谢谢您。”步扬影抚摸着柔软的皮革,这把剑似乎也迫不及待地渴望见到他。
“我也不想听什么客套话,”燕北行说,“所以把道谢都省了吧。用实际行动证明你珍惜它,比说多少废话都管用。”
步扬影点点头。“大人,您能给这把剑赐个名么?”
“这是我见过最好的剑,没有之一。”燕北行看着步扬影手中的黑剑,“七国传说暗夜将至,小子,你有没有胆量把这把剑起名‘暗夜’?”
“暗夜?”步扬影心中默念,他心里已经认可,没有比这个‘暗夜’更适合这把剑的名字了。“多谢燕大人赐名。”
“你知道的,这是前朝皇太子的遗物所铸,所以这是一把王者之剑,”燕北行很高兴得到步扬影的认同,“好好利用这把剑,把来自暗夜的敌人送回暗夜。等你手上痊愈,你可以找莫大先生教你几招。”
“莫大先生?”步扬影没印象这个名字。
“莫大先生,人称‘潇湘夜雨’,正从影子塔赶过来,他是我们的信任教头,林莽教头已经出发,去光明城了。”
步扬影放下剑。“为什么?”他傻傻地问。
燕北行又哼了一声。“你以为呢?当然是我派他去的。他身上带着岳海的一只断手,那手至今在陶罐里乱扭不停。我命令他赶往光明城,将手呈报给小毛孩国王过过目,这总能吸引皇甫彰的注意把,也好让满朝的蠢货们好好开开眼界。”
步扬影心里瞬间明白了,这几天并未见到林莽的原因。
自己刚刚和林莽发生冲突,如今,林莽已在千里之外。他感激地看向燕北行大人。
“小子,如此一来你和他相隔千里,在外人看来也不显得我偏袒,”燕北行伸出一根手指指向步扬影,“但是,这并不代表我赞同你在流放处可以持刀胡来。勇气虽然可以弥补你相当程度的愚蠢,但无论你现在几岁,都不是小孩子了。‘暗夜’是把王者之剑,只有真正的男人才能驾驭。我希望你好自为之。”
“是,大人。”步扬影把剑收回镶银边的剑鞘。
“你去把,我还有事要忙。顺便帮我告诉厨子,晚餐如果还有该死的土豆泥,我就那他下锅。”燕北行说。
步扬影佩戴着宝剑走下高塔楼梯,站在两边的守卫微笑着看他。
“真是把好剑。”其中一个说。
“步扬影,干的漂亮。”另一个也说。
如今燕北行的首领塔被付之一炬,他改住另一处塔楼。步扬影出现时,发现五六个朋友正鬼鬼祟祟地等在外面。他们在楼下小广场挂了个箭靶,装作苦练射箭。但步扬影一眼便瞧出他们别有企图。
他前脚刚落地,木生便叫:“嘿,快过来让咱们瞧瞧。”
“瞧什么?”步扬影说。
黑胡胖子嘿嘿一笑,“当然是你的红屁股喽,还有什么?”
“那把剑,”黑塔说,“他们要看那把剑。”
于是步扬影抽出暗夜,左右旋转,让他们好好欣赏。长柄剑身在苍白的日光下闪耀着阴暗而致命的光泽。“它叫‘暗夜’。”他说,努力表示出应有的快乐和骄傲,但心中依然想着噩梦之影。
木生嘿嘿一笑。“守护者纵有几千年历史,”他说,“但我敢打赌,咱们步扬影大人可是头一个把司令塔给烧掉的人。”
“而且不受任何惩罚,获得荣誉。”黑塔说。
众人哈哈大笑,连步扬影都忍俊不禁。其实他引发的那场火,并未当真烧掉整个坚实的石砌高塔,只是把塔顶两层楼的房间,也就是燕北行的居所,给烧个一干二净。
但谁还对损失说三道四呢?因为那场火救了燕北行,也烧死了马铁杀不死的尸体。
但步扬影心事重重。他的父亲及妹妹生死不明、他的哥哥率领大军或许正浴血奋战,还有他最爱的弟弟步扬明,一个永远不能走路的人却肩负这守卫北冥城的重任,而自己呢,自己在此处和怎么也杀不死的尸体搏斗,噩梦中的尸体有着父亲的脸……
这一切都让步扬影无法快乐。
尽管他知道朋友们一番好意,可惜他们不能知道自己的心事,这是在也怪不得他们。
“我还要去给燕大人安排晚餐。”步扬影唐突地说,然后转身离去。木生在后面叫他,步扬影没有理会。
当他回到房间,白闪正蜷缩在门边睡觉,但它一听到步扬影的脚步声,便抬起头。雪狼的红眼睛闭红石榴籽还要血红,比人眼更睿智。步扬影蹲下来,搔搔它的耳朵。
白闪伸出舌头舔他的手指。步扬影微笑着告诉白闪:“所有的荣耀归你所有。”
突然间,他想起当日初得雪狼那一天步扬明看见白闪时的情景。当时他们正要离去,步扬影并没有分的雪狼,可步扬明看到了远离狼窝的白闪,它雪白的身体蜷缩的雪堆里,几乎无法分辨。
“他就孤身一个,”步扬影心想,“离兄弟姐妹们远远的。他与众不同,所以被他们赶走。”
“步扬影,”有个声音叫他。步扬影抬起头,两颊通红的纳兰无敌站在他面前,局促不安地发着抖,全身紧紧裹紧厚重的毛皮斗篷里,仿佛即将进入冬眠。
“无敌,”步扬影站起身。“怎么了?你也想看看这把剑么?”
胖男孩摇摇头。“我曾是我父亲宝剑的传人,”他哀伤地说,“我家的那把家传之剑,我父亲纳兰钢锋让我拿过几回,可我每次都很害怕。那把剑和你这把一样,出自甘铁生之手,美丽异常也锋利异常,我怕伤到别人更怕伤到自己。现在我弟弟是这把剑的继承人。”纳兰无敌在斗篷上擦擦汗,“我……嗯……海叔要见你。”
现在还不到换绷带的时间。步扬影狐疑地皱眉质问:“他为什么找我?”看着山姆可怜兮兮的模样,答案已经不问自明。“你跟他说了,是不是?”步扬影怒道,“你跟他说你告诉我消息一事了。”
“我……他……步扬影,我不是故意的,我的意思是,海叔无所不知。”
“他不是读懂心灵的巫师!”步扬影厌恶地大嚷,“我自己认得路。”说完,他径自走开,留下目瞪口呆的纳兰无敌原地发抖。
海叔正在房中静坐。“无敌说您有事找我?”步扬影问。
海叔静静地看着步扬影,如同要进入他内心深处。“步扬影,你告诉我,假如有这么一天,你的父亲大人必须自荣誉和他所爱之人之间做出抉择,你想他会怎么做呢?”
步扬影没想到海叔见自己第一句话竟是这么一问,很明显海叔已经知道自己从纳兰无敌那里知道了一些父亲的消息。
但关于“消息”的事海叔只字未提,这么发问必定有所缘故。
“他会做他该做的事,”步扬影刻意拖长音调,借此掩饰自己的犹豫不决。“不管那是什么。”
原本步扬影想说步扬尘领主绝不会做出有损名誉之事。
“小子,你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何为该做?何为不该做?”海叔指着旁边的凳子让他座下。
“正义的事便是该做,罪恶的事便是不该做。”步扬影机械地回答。
“那么,步扬尘大人是万里挑一的英雄。多数人根本无法与其相提并论。跟女人的情爱相比,荣誉算得了什么?当你怀抱出生的婴儿,或是想起兄弟的笑容,责任又算的了什么?不过都是虚幻,都是空谈罢了。我们身为凡人,老天使我们有能力去爱,那是对我们最大的恩赐,却也是对我们最大的惩罚。”
“爱?有错么?为什么会是惩罚?”步扬影不懂。
“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海叔笑着问道,“流放处的兄弟来自这片大陆不同的国度,若其中两个或者三个国度发生战争,这里的兄弟是继续并肩作战还是把剑相向?”
“这……”
“所以我明白你的苦楚。人皆有父母兄弟,皆有兄弟姐妹。守护者来自纷争不断的大小王国,也深知时局会改,天下动荡。于是他们立下誓言:守护者只守护王国,但绝不参与其中任何战役。”
步扬影静听海叔所言。
“所以,即便当年墨夷家族前来,横扫七国之时,流放处的守护者依旧信奉誓言,坚守岗位。千百年来,始终如此,这便是荣誉的代价。”
“如今就是我要抉择的时刻,你的意思,是这样么?”
还是花白的头颅看着他,仿佛已经入他内心深处。步扬影觉得自己**裸的,一丝也藏不住。
“孩子,这很痛苦,”海叔轻声说,“做出选择,总是痛苦的,现在如此,以后依然。”
“不,你不知道。”步扬影苦涩地说,“没人知道。就算我是养子,他依旧是我的父亲。”
海叔叹口气道:“步扬影,我刚才告诉你的,你难道都没听进去?你难道认为整个流放处就你自己在经受煎熬?就你一个又父母兄弟?就你一个家庭遭逢变故?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流放处如你这般境遇的,不下一百!”
“可是,我已经在这里背负上‘叛国者’之子的骂名,我的父亲大人,他绝不是叛国者!”
“他当然不是,我已经活了八十个春秋。步扬尘是我八十年里所见过最为忠勇之人。”
“可是,有消息说他已承认叛国罪行。”
海叔面色愁苦地上扬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若我以前评价步扬尘是英雄,现在我收回这个评价。”
“为什么?他……”
“他不仅是个英雄,更是英雄里的英雄。”海叔说。
步扬影疑惑地看向海叔,这个在黑暗之城及光明城宦海一生的老人家。
“我刚才问过你,荣誉和亲情怎么选。”海叔睁大睿智的眼睛告诉步扬影,“若你选择坚守荣誉,则你便是英雄;若你能为了亲情而放弃自己所坚守的荣誉,你便是英雄中的英雄!”
“海叔,你是说我的父亲为了亲情而自承叛国!”步扬影浑身颤抖起来。
海叔点点头。“是的,这是你父亲的选择。那么你呢,你明白了么?你该如何选择?”
“我选择这里!若是我父亲在这里,他定也会如此选择。”步扬影坚定地回答。
“没错,你在这里和杀不死的尸体搏斗,并第一个宰了他们。”海叔拍拍步扬影的肩头,“你父亲若知道这些事,将为你骄傲。”
两人正说着话,纳兰无敌赶了回来,惶恐不安地看着步扬影。
步扬影走上前去,给了胖男孩一个深深的拥抱。
纳兰无敌这才露出笑容,紧紧地回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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