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约会,我们又是去吃饭。他比上次温度高了些,我却刻意了冰冷——我要吊,要矜持。
我们吃新开的某潮州馆子。我不喜欢潮州菜,吃得不多。他看出异样,问,“不喜欢?”
“没关系。我陪你吃完。”不冷不热。
“问你的时候你没意见,没想到你不喜欢。那我们去别家。”
“不麻烦了。”我还是淡,但其实装得挺辛苦。
他不知该说什么的样子,我心里说,不是情史丰富么?拿出你的招数来。
“桑小姐,”他突然这样疏离地叫我,用他那无比纯正的目光钉住我,我立即心虚了起来,微微低了头。
“你是不是……不太喜欢和我相处?”语调谨慎而无辜。
他这样问,配上那严谨中夹着期待的神情和声音,我端着的心竟然就软塌下来,演不下去了。连忙解释“不是不是”,摇头摆手,态度诚恳。
却不料他竟一转,态度跌得比国内股市还快,甩给我一句令我无比无地自容的话,“就知道你在装。”
被人扒皮是很尴尬地,但我仍恬不知耻地用好奇的眼神询问他,你咋知道我装?
“桑尚陌,”他又改口,教官似的语气,不随他父亲留在部队真可惜,“收起你这点小心思,女人我见多了,把戏也见多了,你想跟我玩这套就免了,省省时间去学学相夫教子。”
“……”
“下次再问你意见,喜欢不喜欢,直说。”说罢他请服务员结账。
我来不及阻止,随了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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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可以有很多种,且表意极端:可以令人松弛,也可以令人紧绷;可以令人平静,也可以令人慌张;可以令人愉悦,也可以令人沮丧。
张一律的沉默,总是置我于后者的境地,比如现在,他车里。我们从那潮菜馆出来,一路无话到车上,他也不问我去哪,也不开车,就坐着,保持他完美的伪军姿。
他不动我也不动,只是我坐得很塌,靠着窗,看夜景。
忽地就想起有次沈东宁夜里把我揪出来,开了两个多小时的车,说带我去个好地方。我一路横着绻在车后座,抱怨他搞什么神秘,到了却大吃一惊,我以为从北京能去的海只有南北戴河,可他带我来了一处新乐土。沙滩细软,临海而立的小旅馆,我们的房间窗户直对海面,虽然简陋,跟有名的滨海城市海边别墅没法比,可我当时真是欢喜极了。
那时的我们是热恋的吧。
我不愿回忆过去,因为过去若不美好,会觉得虚度了光阴;可若回忆美好了,又会反衬出现在的落魄。都不可取。
我默默叹口气,同一时间,张一律也开口了。
“在想什么?”
“想他。”我一逮到机会就报仇,并且把头扭向他,看他的反应。
他挑挑眉,其他四官竟然可以纹丝不动,“桑尚陌,我之前跟你说什么了?”
“……??”
“我说,不要再跟我玩这些女人的小伎俩。我不是说笑,我不吃这套。再有下次……”
“怎么?”
他顿了一下,“……下次再说。”
我突然意识到这男的其实挺有挑战性的。
我不是那种你越不待见我我越疏离你等你一回头就将你擒下的主儿,这种欲擒故纵的把戏的确老套了点。
可我是那种你越不吃这套我偏要跟你玩这套玩到烦死你以至于没我这套你反倒活不下去的人,我就是上赶着对峙你。
昆老头儿曾用过一个比喻,比喻我这种至贱情结:少年对他爱得发狂的嘉宝颤声说,“我想要跟您好,只跟您一个人好,您不能也爱我一点点么?”嘉宝姐姐听了疯笑不止,“跟你?哦不,不,真的不行。” 可这答案反使遭到拒绝的少年更加激奋。
少年对嘉宝如此,男人对女人如此,昆老对法语如此,我对张一律亦如此。
他越不爱我玩这套,越叫我爱上玩这套,玩定了。他对我的警告,反倒有那欲迎还拒的效果,尽管这其实非他本意。
他想等下次?那下次他就会挫败地发现他的话基本白说了。
我想得正欢,他又抛出问题,竟然还是刚才那个,“在想什么?”
我默不作声继续分析:原来这人还有非典型强迫症(自创,区别于普通强迫症的概念)——非要什么事情都按部就班地照他的步骤来,否则他就不安生。现在他想知道我在想什么,那我就不能回答出一个不在他计划内的答案,第一次不令他满意,那第二次我就必须在他的臆想所能及之范围内回答,否则还会有第三次第四次……
“在想你。”我大言不惭,因为这是实话。其实我之前说的不也是实话么。
他显然僵了一下,可他的声音僵中带柔,“现在去哪儿吃?”
“你对女性总是这么照顾么?”我不答反问。
他反应很快,“想知道什么?”
我甩出安宝的调调,“你的旧事。你的深爱。”
“你怎么就断定我有‘深爱’?”
我笑了,口气贼贱,“据说张先生视女人如衣服。”
看看他脸色,毫无二致,我继续说,“这样的人,大多曾遭受过深爱的女人的抛弃或背叛。”
这人依然无动于衷,“张一律,”这是我第一次叫他全名,“我想知道,那个女人对你做了什么?”
他忽然转过脸来,对着我,“你再叫一次。”
“什么?”
“我名字。”
“张一律。”
“再叫。”
“张一律张一律张一律。”
他沉默了一会儿,紧接着是一句巨找抽的话,“她也是这么叫的。”
我俯身把脸埋进手里,我告诉自己:忍住,忍住,受过重大创伤的男人都属于残幼等级,我不跟他一般见识。
零
张一律三个字,难易程度是小学三年级水平,她的叫法和别人怎么就有不同?他解释道,“那个一字,她读成一声。和别人不一样。”
‘一’字单独念,要念成一声;在四声字前,是念成二声的。这是常识。可把‘一律’当成一个词,还是把‘一’和‘律’看成独立的两个字,是个问题。别人都叫他张yí律,只有她叫张yī律。哦对了,还有我,何其不幸,触了他没藏好的伤。可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仅仅是因为她与众不同地对待他的名字么?
“当然不是。”他竟然浅笑起来,他竟然会笑,他的脸部线条竟然也可以柔和!原来再严肃的人,也会因为心爱的人而软下来。
“你说说她罢。”
“不知从何说起。不如你问我答。”
我想想,“她现在哪里?”
“不知道。”
“呃……那为什么分开?”其实我不太会八卦。
“我对她不够好吧。”猜想的句式,语气却肯定。
“这是她说的?”
“嗯。”
“那你就改啊,对她好点啊。”
“那时候没当回事儿。”
“然后她就离开你了?”
“嗯。”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可她离开后你心里还有她?”
“是。”
我真想骂他:女人多好哄,稍稍用点气力花点心思,她就会满心欢喜。嫌你对她不够好,那你就对她再好点啊,怎那么轻易就放手了,这是其一。其二是,你个张一律,你TMD心里有别人,你还来勾搭我作甚!这才是我最不能容忍的。
我的右脑告诉自己,骂他质问他硬处理他,我的左脑却说,冷静点,凡事必定出有因。最后左脑战胜右脑,我尽量缓声,“知道自己放不下,怎不去追回来?”
“没把握住她留给我的时机。等后来想追时,已经迟了。”
我了然,又一俗人——非自己主动放弃的失去,必定成为最爱。我挺不屑的,为啥就不能来个脱俗的?
“她有了别人?过得好?”
“嗯,再找她,身边有人了。”恨自己后知后觉吧。
“所以后来就对女人完全转了态度?”
“嗯。可都找不到对她那感觉了。”
K,我可真瞧不起这句话。
我左右脑再次交战,但这次右脑胜出,口无遮拦,“你这就是犯贱!拥有时不珍惜,失去了后悔。你这样的人,活该得不到爱情!”我清楚得很,我的激动不是只针对他。
他显然不适应我的语气急转,脸上憋屈的样子,欲言又止了好几回。
车里愈加窒息。
他开了窗。
晚风习习而入,像冷情却温柔的情人,抚过我的脸,掠过耳廓,探入领口顺着脖颈沉下,笼住衣物里的身体。
凉意熄灭了我的怒火。“对不起。”
“没关系。我知道你也在骂他。”
“……”
“你还爱他?”
“不爱。”我答得干脆。
“确定?”
“我不能容忍背叛。他跨出了那一步,就该知道没有回头路。”其实沈东宁的背叛,何尝不是给了我们双方一个大台阶?
“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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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对对匆匆而过的车尾灯交织出红色幻影线,低低地蜿蜒着浮在马路上。他说很好时,我正盯着那线条出神儿。他的话有如幻音,配着那幻影,隔了好一会儿,含义才到达我大脑尚未被催眠的那部分。一个激灵,我猛地抬起头。
他看着我,眼神矛盾,带着点笃定,又有些期待。
我喜欢这矛盾。无关此人。
我不说话,移开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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