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骨头抚摸你

第34章


  “我也不确定,可如果力学大四的都住这儿,那就没错,您不认识可能是因为他不住校……大爷我有急事儿,您要是找不到,就随便叫一同班的学生下来也成。”
  大爷按了个号,喊了个名。两分钟后,一男生走过来问我,“你找高铮?”
  我急忙点头,“你是他同学?”
  “是啊,可他不住这儿,他没住过校。”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今儿他来上课了么?”
  “哟,这我还真没注意。”他打量我,“你是……?”
  我想了想,不知对面这男生对自己的年纪是怎么判断,说是他女朋友恐有负面影响,便间接了说,“家人,我是他家人。”
  “噢,”他掏出手机,“你等下啊,我问问别人。”他从电话录里挑了个名字,拨通,那边传来清脆女音——怪不得先问我身份。
  “XX啊,今天高铮来上课了么?……哦……之后呢?……哦……哦,好,我知道了,谢了啊。”他结束通话,对我说,“上了,他不怎么缺课的,就是很少跟我们一块儿吃饭,我同学说他下课之后就骑摩托走了,跟平常一样,应该是回家了吧。”
  果然不是学校有事,离我所担心的又近了一步。我向他道谢离去,六神无主,实在想不出下一步该找谁了。不管啥都是直到用时方恨少,此时此刻我才发现自己竟没有任何他认识的人的电话,无论朋友还是家人。可稍推理一下又觉得即便有也没用,他若是和他们在一起,必定会给我打电话,不会放着我惶恐,何况和他在一起这么久了,从没听过他提到过哪个朋友,想必是几乎没有。
  眼下这情形,我想不出若非出了意外,还能有其他何种良性可能。原路往家返,芒刺在背。
  半路又拨了N次号,最后一次竟然通了,电话那头却不是他——不是好征兆。提心在口,我急急惶惶地叫,“高铮?高铮?”
  “叫高铮是吧……这位小姐你打来得正好。”
  “什么正好?机主呢?您是……?”
  “这儿是三院。机主刚被送来,脑震荡昏迷着,我们正从他手机里找他家人电话呢。您跟机主熟吗?熟的话过来一趟吧。”
  .
  越是心急如焚越是耽搁,不远的路,偏偏堵车。我一路催着司机,总算左拐右拐绕到了医院,却哪都没见高铮的影儿。好容易问到了给我打电话的是哪位护士,找到时,她正忙着配药,边配边对我说,“那小伙子啊,他家人给他转院了,前脚儿刚走没多会儿。”
  “他怎么样?摔坏了么?严不严重?昏迷着么?出血了么?”
  我如此急三火四七上八下一口气五个问号的,她倒被逗乐了,笑话我小题大做似的说,“命大。轻微脑震荡,右肘关节裂缝性小骨折,都不是什么大问题,你甭心急,这会儿该醒过来了已经。”
  “转哪个医院去了您知道么?”
  “三零一。”她又补充,“你这朋友来头不小吧?看他们来接人那速度,那架势……”
  “谢谢。”不明白她说什么,我一头雾水,可这些现在都不重要,我只要尽快找到他,要看到他平安。转身、下楼、出院,我钻进门口一辆出租车,往西四环去。一路如坐针毡,又拨了几次电话,又是关机。这趟车程让我有不好的预感,不知为何。我心里害怕,尽管护士已肯定他无大碍,可我就是隐隐觉得,脑袋这一震荡,他就不是从前的他了。我多希望自己没有料事如神的本领,可偏偏先前在家中那份坐立不安应了验,这让我不得不正视现下这一新念头。
  三零一处处人满为患,我找了半天都没找到,乍地想起那护士的八卦,改去干部病区查问,高铮果然在那里。
  站在特护病房外,我这才明白她所谓“来头不小”、“瞧那架势”的意思——六、七个人,个个不闲着:电话布任务的,跟医生护士交涉的,准备饭菜瓜果的,待令听命的……我瞄了一眼门旁正与人交谈的那一身戎装少将肩章之面孔,我刚去咨询台排队时在领导照片栏里见过——那是院长的脸;隐约又听到身旁的护士交头接耳“这么大点伤,李主任和王主任都出动了”,心里不由得愈发怀疑,这病房里的“高铮”是否只是恰巧与我的高铮重名而已?
  这样半忧半惑地一步步走近,差两米远到门口时,我被人一个砍手挡下来,他并没有问我贵姓、找谁,直接彬彬有礼道,“桑小姐,医生还在里边检查,他现在还不能接受探访,您请这边稍等。”说着,引我向一旁的座椅。
  看来是我认识的那个没错。我略过为何对方知晓我是谁这一问题,但只问他,“高铮他……还昏迷么?”
  “刚醒,没有大碍,放心吧。合适的时间我会进去通报你来了。”
  我懵懵地点头,去一边坐下,觉得自己在做梦。两手搭在腿上,默默地掐,疼得不轻。我开始努力回想高铮说过的关于他家庭与父母的话,一句句在我脑里过滤,怎么都难跟现下我眼前所见之情境重合上,却又抓不到捉襟见肘的破绽。难道一个言传一个意会,竟错了意?
  等了有半小时,刚才那位干事模样的先生来请我进去。我慢慢起身,举步维艰,觉得自己像在走向一个未知的漩涡。
  踏进病房,只有两个人:病床上的高铮,沙发上一位与我妈年纪相仿的女士。称他女士是因为,她的气质使我用不得其他通俗称谓。我妈有张肃静脸,她也是,可她比我妈多了份高贵与端庄,娴静与美丽。是的她很美,虽然额头眼角也见得到细纹,却依旧有雾鬓云鬟,朗目疏眉,白齿红唇,可想当年那风姿有多绰约,不知迷住过多少京城的能才将士。
  “桑桑。”高铮叫我,音平气和,没半点露了馅的尴尬。他给我们介绍,“妈,这是桑尚陌。”“桑桑,这是我妈。”
  我连忙叫了声“阿姨好”。不意外,进来时就猜到了。
  女士对我笑笑,那笑容没瑕疵,却也不温暖,“你好,小桑。”只这一句,就收了口,转头又对高铮说,“我出去跟周院长道个谢。”就出了病房。
  我站在床头,没挪步,高铮向我伸了伸手,我慢吞吞坐过去。我们对望了一会儿,谁都没说话,他脸上有着自以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隐隐傻笑,我心里是一颗石头刚落地另一颗却又悬起来的不上不下。又过了一会儿,他把我拉得更近了点,拽着我的手说,“我一睁眼睛就在想,太好了,没挂,还能看见你,还能和你在一起。”
  他这话像个开关似的,一出口就把我眼泪全拨出来了,我忍不住啜泣起来,“越担心越成真……早就说不让你骑……走得再急也不能忘带头盔啊……都怪我懒,给你送去好了……”
  “关你嘛事儿。”他忙打断我,“要怪怪我,自己大意。”
  得了,争论这个没意义,今后不戴头盔不准出门。“你怎么摔的?”
  “拐弯儿被一车挡着了,突然冒出来一老太,我怕撞着人老人家,急变向,结果路滑就摔了,没想到摔出个脑震荡。”脑震荡那三个字,被他像“半身不遂”“全身瘫痪”一般地说出来,听着我就颤。
  “除了右肘,身上还哪儿伤着了?”
  “没了,衣服厚着呢。胳膊肘也是巧了撞马路伢子上了,不然也不至于。”他停顿了一下,语气一转,调子一低,请求般地柔声试探着问我,“桑桑,跟我回我家去……好不好?”
  我看着他,骨鲠在喉。
  “我们的事儿我已经跟我妈表过态了。”他追加。
  我还是默默。
  “等我一养好,能下床了,就去登门拜访叔叔阿姨,好不好?”
  “高铮,”我终于开口,很严肃,“……你到底是谁?”
  我看着他的表情演变出一个复杂来:疑惑,恍然,愠怒。我盯着他,要他回答。
  定格在最后那个表情,他反问我,“我们都快去登记了,你现在问我我是谁?”
  “我现在觉得我根本就不认识你。”
  他愈发地横眉切齿,“我、我当然是高铮!”
  “你不是。”
  .
  傍晚时分,高铮的胳膊被打好了石膏,高母与医院商议后,决定将其转移回家观察调养。我本想自己离开,他不答应,威胁我若不同去他就随我回五道口。高母听罢即刻就施令,“不行,你必须得在床上养着,这几天不能随意走动,还得观察有没有并发症。没拆石膏之前胳膊也不能动。总之哪儿也不许去。”说罢便嘱咐旁人将我一同携了去,我连个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高铮的病床被推进一辆医车,我被请进了一台玉黑光亮的房车,同车的除了司机只有高母,秘书被她支了开。
  我从坐进如飞机头等舱般的座椅那刻起,便开始胸闷气短脚发软:空间超凡的客厢,顶蓬如十五格天窗般的漫射灯光将尴尬的气氛瞬间调转成舒愉;座椅皮面比我最好的皮包还要柔软;踩在厚实的丝绒织毯上,脚底飘然得没了感觉;车门、车顶内侧和中控台上或包裹以纳帕皮,或烤以黑玉高光钢琴漆——连我这个见识浅薄的车盲也轻易就看得出高家这尊贵致奢的座驾与张一律那傻大奔的区别。眼见与手触的一切,卷成一股锐不可当的势气紧紧裹迫住我,此刻我更加确定自己深深地上当了,傻傻地受骗了。
  像是给足了我打量与暗叹的时间,一直在我身旁不动声色的高母突然开了口,半句不啰嗦,开门见大山,“桑尚陌,XX年X月生,B型血,北京人,祖籍山东,独生女,X大毕业,现做平面设计,父亲是X大经管院的教授,母亲是市教委德育处的;结过一次婚,前夫叫沈东宁,做软件;有一个年纪相当的发小叫张帆,刚从上海调回来……”
  温控绝对适宜的车厢里,我听得直冒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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