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就你这种出身的。”眼前这人,身处这屋,窗外这景,突地使我心里这股子阶级斗争心态又回来了,“你说这世界多不公平啊,都是祖国的花朵,凭什么他就吃得上进口糖,我就只能瞪着眼嘴馋?!就因为他出身官宦,我生为草民?!”我越说越带劲,口气倍儿革命,“我就是要铲除这种不平等!”说罢自己都被自己的气势感动了半天,转睛对上高铮,仿佛该铲除的就是他,不由得横眉怒对起来,一种不痛不快不知打哪儿冒了出来,贴心情人瞬间就化身为了阶级敌人。
“公平,这世界公平。”他非常淡定,“人家的东西就这么光天化日之下被你给抢来了,这严重刺激了身心尚不健全的未成年儿童,一小男子汉的幼小自尊心全毁你手上了。你想过没有,这跟你吃不着棒棒糖比起来,惨重多了。”
“瞧你说的,当自己是佛罗依德他徒弟呢。诶?我说你怎么知道那是个男孩儿?”
“哦,”他想了想才答,“猜的,估摸你对同性幼苗不忍心下黑手。”他拿了块驴打滚,“你就等着吧,那男孩儿早晚得小宇宙爆发来报仇。”
“十几二十年了都,他还认得出我才怪。你是没看过我小时候照片,跟现在差别挺大的呢,别说那小孩儿,就是换了谁都认不出来。”
“你怎么知道我没见过。”他吃得不慌不忙,说得气定神闲。
“你当然没见过。那次在我家,我没给你看过相册。”
他把驴吃完,裹了裹手指,指着床头柜对我说,“第二层抽屉里有个木盒,帮我拿出来。”
这又是干啥,可别给我又藏着一轻巧尸体,那是我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得,病号最大我照做,不去看就是了。半开抽屉,一摸就摸到了,是个小檀木盒,深紫红,打磨得光亮,镶着宝玉,纯黄金锁套。“钥匙在我书房的书架上,左手边儿内个书架,跟你同高内层,《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边儿夹着。”
这人是不是福尔摩斯看多了,净搞这神秘,还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真有革命气质,逗闷子呢啊。我遵照革命指示,把钥匙取了出来,锁头一下就被我转开拿去。可盒子打开后,我呆住了:我看到了什么?
多年前我丢的那条项链!插着我八岁照片的那条。
不等我伸手,高铮先把盒子拿了过去。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取出项链,把心打开,检查完毕,才反递到我跟前,“这是谁?”
我接过来,上下来回摸了好几遍:熟悉的心,熟悉的链,熟悉的照片与背后那S——失而复得的心情是这样雀跃。我一下子跳上床去,抓住他的手,“怎么在你这儿?怎么回事儿??”
他吊我胃口,“再等两天,等我能下床出屋,带你去看谜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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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高母一位秘书的陪同下回了趟五道口。路上偶有交谈,我无意打听,他却有意透漏似的,让我无从避免地确定了高甫确实是某部委那部长高甫,也获悉了高母是某协副会长,这俩头衔着实又把我砸着了。我双肩沉重地踏进屋子,昨天才离开而已,此刻却似是一室荒凉。饿了一天的高飞蹦着迎上来,汪汪着问长问短,仿佛亲人的回归远比肚皮的憋屈来得重要。打开衣柜抽屉,里面的衣服整齐地叠放在一起,我的,他的,从前不分彼此,今后呢?
我只拿了我的几件,他根本不需要。那天帮他找内裤时浏览了一下他的衣帽大间,且不说数量,也不说花样,只说西装那角:正装便装,晨礼晚礼,单扣双扣,吸烟吊丧;衬衫橱里各种领口、各种腰身、各种颜色,一应俱全;领带、花结、袖扣、腰封……分类之详尽,我只能啧啧;手感与剪裁,要说件件出自伦敦那裁缝街或意大利某老作坊,我是半点不怀疑——这真是我认识的那个只穿十块钱纯棉白汗衫的人么?
高飞被秘书带上了车,我的目光流连着舍不得关门。不是不清楚,这屋子,极有可能,高铮不会再回来了。这里处处隐射着昨天以前的欢乐,我却无法将那乾坤挪移到他香山家里去。
接连数日,大夫定时来查诊,高铮恢复得很好。我一直陪着他,连饭都同他一起吃。几次三番被高母批评不懂待客,他却也不当回事,只是私下里跟我说,“怕你跟他们单独在一块儿不习惯。”
他即便不说,我也自是明白他的用心。这些天来高父只露了那一面就没再出现过;高母对我一直周到有礼数,可没半分亲色,她并不把我当自家人,我有这自知之明。
我呆在高铮的套间里足不出户,在这里窥豹一斑,似已瞧得出整宅风貌。他这屋子有着与五道口那间一样素雅的格调,可品质就完全是天上地下:那里件件二手或宜家,这里样样上乘或古董。真丝床品,骨瓷杯碟,手工旧地毯,紫檀明家具……我每多端量一点,就觉得高铮离我又远了一里;几天下来,我们已咫尺天涯。我在他午睡时静静看他的脸,脑海跳出这样的映画:我遇见了一只偶然落入凡间的精灵,有幸陪了他一程,剧终他要回到天上去。
大夫在一个最终检查后宣告高铮的脑袋瓜彻底无恙,手肘等着拆石膏就行。他终于可以下床了,兴奋得如同刚学会自行奔走的小孩子,第一件事就是履行给我谜底的诺言——他带我去他的车房。
高家车库地上地下两层,属于高铮的一角占地不算非凡,因为他并不独钟四轮车。可即便这样,也有上三辆:蓝、蓝、蓝,深浅不一的运动蓝。他上前怠慢地逐一轻抚,像在抚摸曾经心爱的马匹,疏离地诉着别来无恙。我基本是车盲,跑车只认得保时捷法拉利这种通俗级的,眼前这几个标志我是统统不识,可看那比例、线条与质素,再傻我也醒悟了——他这个超级大骗子,说自己买不起大奔,其实根本就是瞧不上眼。
车都没上牌照,莫非买来只停在家里看?我问他,“你开上路过没?”他看看我,莫名奇妙,“当然。”好罢,我懂了,您们那层次的人都玩无牌驾驶是吧。
跑车并非他主好,远处一二三四……我数到底,共十二辆摩托,斜排开来,才叫气势。他拉我往那方向走去,我仔细打量他这排战车:漆光铮亮,气势刚硬,个个如同全速前进时被定住格的火焰。绝非低档日系,从名字看属于意德英之流,同战士一样,它们帅得一塌糊涂。我是从没在北京见过可与其媲美的摩托的,不论在城里,还是在高速。撇开我肉眼看不到的技术含量,单说那或霸气或贵雅的款型,或湛亮或哑靡的漆泽,我根本不想打听价位。
高铮同学显然极其偏好俩轱辘的玩意,踱步至摩托尽头,入眼是一堆脱离了引擎的纯人工动力玩具:流畅的公路,稳健的山地——原来这人是十足的单车迷。他直接带我走到一辆看似没什么特别,却被与其它群众隔离开了的公路车前,问,“还认不认得它?”
这车可真帅,也真眼熟——湛蓝的哑光漆,线条舒展的碳架,弧度嚣张而完美的车把,这碳叉、牙盘、中轴……这辆所有部件加起来没个十几二十捆儿粉红票子砸不下来的彪悍级帅车,K,我当然认得,五年前,在老张的店门口,我诅咒人家车主下午就丢,结果却换来我自己挨上了两件倒霉事,又丢初恋又丢项链的……等等,丢项链,噢买羔的——我恍然大悟,原来、原来……我唰地把头转向高铮。
他翘着嘴角弯着眉眼——那么好看,那天我竟然没看到,“想起来了?”
“原来你就是内个……内个……”天使俩字到嘴边被我吞了回去,“原来咱俩那么早……就打过照面儿了……”原来那才是我们的初遇。
他不置可否。
“那天你背光,我没看清脸……”
他点点头,若有所悟。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他答非所问,“那天回来以后,这车就被我束之高阁了。”
我也不追究,“为啥?”
“它啊,”他伸手摸摸那公路,仿佛对待犯了错的手下爱将,“既是功臣,又是败将。”
我用乱七八糟的眼神表达我强烈的不解。
“功是把你项链给勾下来了。”
“罪呢?”
“把你项链勾下来,正好缠在车链子里,我回过神儿提上裤子跳上车想去追那美妞儿,愣是被卡得死死的,眼睁睁看着她在我眼皮儿下飞走了。”
“你裤子真被我拽下来啦?我怎么记得差那么一点啊……”
他咬住下唇,揶揄着羞涩,“……你以为呢。”
“……”
“桑桑,”战士将我拉离他的战骑,俯身对住我的眼睛,目光和声音都柔软深邃起来,“你现在知道为什么我说,我都梦见你好几年了?”
二八
大半个月过去了,春节脚步临近,高铮也即将拆石膏。我在高家大宅待得并不很愉快,有时受到过分礼遇,等同于被当透明,都不是好迹象。见到高母的频率基本是隔天一次,都在傍晚,她的面孔是凛若冰霜,言语是落落穆穆。我默念这是高官的特征,不只针对我。她来,我打好招呼便带高飞去蹓花园,母子谈话我没资格也没兴趣参与。
斟酌着我是否该自己回五道口住去,还没跟高铮开口就被他看穿心思似的抢先,“桑,给我点时间成不?”
时间有什么用,时间能做什么?时间是能消除我们之间的阶级距离,还是能热化高母对我的冷漠态度?晚晚躺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掉眼泪,不敢啜泣,怕他听到察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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