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红酒绿

第36章


  说完伸手去接,三月却陡地收手,撤了回来。周周向来不是好脾气,高高扬起眉,语调变得生硬起来:“你干什么?!”
  三月没有理会,绕开周周径自往里走。来过一次,便熟门熟路。进到屋子里,坐到沙发上蜷起腿,也不管鞋子踩脏了沙发的真皮面。
  她真是累了,紧紧崩了一天的精气神儿,可现在还是不能卸下来。她脱力的往后靠,看着随着自己走进来的周周,嘴角上继续撑出一丝笑来,说“你有权,我有钱,我想周大小姐你要客气点才好。”
  周周几乎不可置信:“客气?”
  “你会对他说,这些钱是我弄来的吗?”
  “不会。” 周周盯着三月看了好一阵子,便笑了:“我甚至都不会再让你出现在他眼前。”
  那是种冷冰冰的视线仿佛可以刺到人骨子里的视线,三月在她的逼视下,开口:“我要随你去帝都,你可以说这钱是你自己弄来的,我不会揭穿你。”
  三月垂下目光 似乎在看怀里抱枕,细心的看上面贡缎,明明有花纹,却是暗织。她想笑,也真的就笑出来。
  “但是,我必须见他一面。”
  沙发边的角几和茶几本身就是落地灯,磨砂的玻璃被乌木嵌住,灯光的影突破纵横交错的重围,透出来筛在三月的脸上,昏昏沉沉,仿佛锁着眉头间的心事重重。
  “你做梦!” 周周脸色变了,挥手一扫,却不小心碰倒了粉彩的花瓶,顾不得管。跌碎的清脆声音里,她扬声说:“都是你害得他这样,你这个扫把星还要去见他。人人都知道他是私生子,没有亲妈,自古有了后妈就有后爹。卫伯伯已经很不错,可是前阵子先不说公司那么大的调动,他又憋着劲儿的非得娶你。恰巧卫伯母在他公司走的一笔账被人抓了把柄。卫伯伯本就雷厉风行的在整顿一批人,你说,枕边软风的老婆和不听话的儿子,你会保住谁?”
  把头靠在软绵绵的抱枕中,呼吸里仿佛有淡淡的幽香,像是玫瑰花瓣的味道。三月继续着笑,梦呓般的缓缓接口:“弃车保帅。”
  “你知道就好!”周周说到后来,语气中已不自禁的流露出恶意的轻松:“那天他出事,联系不到你,后来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拖延到早上,你猜怎么着?” 她仿佛料到三月不会猜到自己的意思,嘴角一弯,露出个优美的笑,立刻又接下去:“我们看见从电影院出来的,打情骂俏的情侣!”
  原来是这样,三月狠狠咬住嘴唇。
  她想,老话里算命,人的命,天注定。真是命中注定的劫数,她避不过。
  手更加紧紧的抱住靠枕,眼前的晕眩一波一波,身子仿佛都开始麻木。
  她又想,自己始终是自作自受,当得起活该两个字。命运给下了一个套,她愚不可及的就迈了进去。
  她没想过要背弃卫燎,从没想过。
  在她最痛苦的时候,他拉住她;他们曾经在痛苦中,相依为命。他的存在,已经共生空气一样的存在。
  这些年,兜兜转转,她只有一个他。
  十五只有一个十六。
  她的手紧紧攥着的支票,带了乌木颜色的灯光里,支票上浅黄的底子,模糊不清里,莹绿的字如一团团的翠色团花。
  三月浑浑噩噩的想,可她到底做了什么?
  做了些什么?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仍旧平静的响起:“不管你怎么说,我一定要见他一面。你有办法可以安排的隐秘,我知道。”
  周周已坐下,刚刚扫落花瓶时,她仿佛碰伤了水晶的指甲。找不到工具,便懒懒地拿一个指甲剔着另一个指甲。好半晌,才心不在焉地说:“那么我今晚赶回帝都的飞机,现在跟我走吧。”
  当夜就飞到帝都,周周随即去奔波,而三月在酒店里一等就是四五天,见不到周周,杳无音信。
  晚上泡澡的时候,她突然想起别墅里的一大家子人,卫燎在她可以躲起来。但如今卫燎……
  卫燎……
  她不敢再往下想,她这一生唯一宽慰自己的本事,就是不能想。
  若是想的多了,怕早已发疯。
  像娘那样……
  娘……
  用浴室接入的分机拨出去,才响了两声,就传来姨夫的洪亮声音:“喂?”
  “是我,三月……”
  话还没有说完,第一句话就说:“三月,你太不懂事。”
  “再不好也是你妈妈,百善孝为先,连孝敬父母都做不到,还是人吗?”
  三月月没有出声,浴缸不远处是一个巴洛克风格镜子,缠枝纹的镶边,镜子上一层薄薄的水雾,水滴滑落条条的湿漉痕迹,仿佛看到波浪,时间的长河流淌,自己的影也是微弱模糊,似末路的人鱼公主。
  多么义正言辞的一番话,如果不算姨夫母亲自幼就在六个儿女中最不喜欢他,家族的生意变着法的帮三儿子将他踢出去,结婚的小房子转而给了女儿,他和小姨最艰难的日子里,是在租来的房子里,煤气中毒送进医院急救,后来全靠小姨的敢打敢拼才有了今天的好日子。所以姨夫母亲瘫痪后,除去每月分摊五十元生活费和吃喝,他从来不去探望。据说他的母亲死在不孝的女儿家,为了防止大小便失溺,从来吃不饱饿的直啃光了被角,死时身上还带着干涸的粪渍。而姨夫最大的孝心就是大把大把的冥纸。
  后来,电话转接到外婆手里,颤巍巍的声音说:“谁也不如娘好,有娘就有主心骨。”
  那是听了一千边的老故事,自幼父母双亡的外婆,寄养亲戚家,一言一行皆要看人脸色,亲戚的女儿笑着对年幼的外婆说:“我是骑马坐轿修来的福,有爹有娘。”
  外婆说到动情时,已带了哭音。三月只觉得慢慢窒息,像是谁用一根针筒插进肺里,一点一点抽干空气。
  原来,她是修来的福气。
  然后,母亲的声音传来:“你总觉得我不好,那你是不是要记我一辈子?!”
  母亲的遣词造句总是那么精准,‘你觉得’、‘记’而不是恨和痛苦。
  后来,电话又传到姨夫的手里,仍旧是洪亮的声音:“卫燎出事我们知道,现在来安排我们住在另一栋别墅,接我们整天玩的人,说他们是姓褚的派来。姨夫劝你一句,卫燎的事到底没个定论,别急在一时抛清,跟人家挨一挨,等有个定论,再做别的打算,这样既不会落人口实,说得好听些,也是共患难的了。”
  浴室里没有开空调,窗户大敞,微风仿佛天空的均匀呼吸,拂过窗帘浴帘,拂过浴缸水面。
  三月不记得何时搁下电话,她只是觉得足以让人窒息的苦闷压迫着她,完完全全地压倒了她,迫着她一直下沉,下沉。
  浴缸很深,泡泡挨挨挤挤地,厚厚一层如同卡布奇诺的浮沫。她潜在浴缸的底部,透过层层霓虹的泡沫,仿佛处在海市蜃楼似的虚幻中,灵魂脱窍的轻盈,再没有痛苦的轻。多么奇妙,再没有窒息,就这样静静地,忘记一切,只要这样静静地,就可以解脱一切,并不是一种错觉,不是吗?
  气憋得久了,神智有些恍惚。
  她仿佛听见有人在耳边,低声的呼唤:“十五……十五……”
  那声音在她已经昏蒙蒙的世界里,如一簇跳耀的火焰,灼烧的她噌地从水底窜出来。
  她呛出一口水,心脏像被一只手蓦然抓紧,伏在浴缸边沿咳嗽。
  她以为是激烈的声音,可回荡在偌大的室内,不过惨惨的几声。
  过了许久,门外传来了脚步声,紧接着门被叩了几下,周周的声音传来:“快换衣服,我带你去见他。”
  将从此快乐幸福的生活下去
  自浴室出来,匆匆穿好衣服,三月想了再三,还是发出一条短信,“谢谢你帮我照顾家人,呆久了就太过于麻烦你,让他们回家吧。”
  没多久被她设为震动模式的手机,屏幕一闪,信息回复过来:“你在哪?”三月搁下手机,和周周出门上车,再没理会他。
  没想到过了片刻,褚颍川又发过来一条信息,但这次只有张字符表情
  ……(>_<)……
  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的幽默,三月几乎忍不住笑,然而却落下两滴水珠,她自己也唬了一跳。伸手去拭,才发觉头发上的水都没有干,大滴大滴的水珠,自睫毛上滑落。
  绷着脸开车的周周,横了一眼:“这时候你还能笑出来,真是没心没肺。”
  三月不去理会她,只拿出化妆镜。一面放大的水银镜子里,昨天她画了妆,兰蔻的睫毛膏,顶顶好的防水,到现在仍旧纤长浓密,活像两把小小的扇,忽闪出覆着水的膜。
  车子左转右转,好一会儿功夫才停在一栋黄砖二层楼前。大约是解放前古旧的宅邸,严密的专人看守,但想必得到指示,对周周和三月一路放行。
  廊道里倒是空荡荡的,偌大的寂静无声,沿着过道向前走,只听见她们的缓慢的脚步在回荡。夏天的夜晚应该是沉闷的,可一股陈年累月积攒下的阴寒暮气,就沿着三月手臂慢慢爬上来,刺得蹦出大片大片的鸡皮疙瘩。
  太阴了。
  三月这么想着,周周已停在了一楼尽头亮着灯的门前。
  周周急匆匆推开门后,别人或许觉察不出来,但三月跨入门便觉得,并不朝阳的房间,闷热又潮湿,关节与关节的缝隙好似被注入凉水,酸涨的疼痛。
  卫燎坐在桌前,背对她们,大约以为是检查组的某人,听见声音也没有回头,低垂着头,摆弄桌上的几只不知道什么牌子的香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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