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御赐姻缘,阮氏女静姝配裴远为妻,又令裴远重袭其父潞国公爵位,妻为国夫人,不待胡使离京,已先择定娶嫁吉日。淑妃又与那阮氏娘子义同金兰,将灵华殿来做娘家,婚礼自是风光无限,颇有些贵主出降的排场。裴郎情深,阮娘守义,同甘共苦,守得云开,这一桩美事一时成了最风雅的佳话,人人艳羡。
灵华殿中,醉花荫里,墨鸾遥遥望着迎亲香车远去,想起静姝临行泣语,“我走以后,恐怕没人照料娘子,望娘子善自珍重。”不禁在心底浅叹。
走吧,我的好阿姊,离开这奢华府邸,去寻你的良人。我唯以此报你多年待我情义。我已溺死在这血池里了,你我姊妹一场,不想叫你看这惨象。
善我者,吾亦善之;不善我者——
她抬眼,向天空望去。日朗天青,阳光金沙般洒落在眼里,刺得人想要流泪。
宫人上前来报了些什么。
她忽然转身,牵起长裙,疾步时几乎要奔起来。她一口气去到会客外堂,推开翠屏,眼前那少年郎恰闻声抬起头来,早不是记忆中小小的模样,却仍是那双清澈眼眸。
他吃惊地瞪大眼,呆呆地张着嘴,小声音喃喃地,“姨姨……”
“阿宝!”她急急地唤他上前来。
“姨姨?”瞬间,他眼里跃出惊喜来,爬起身向前跨了一大步,忽然又顿住了,连退回去,俯身正拜,“侄儿李飏拜见淑妃主!”
那一本正经又小心翼翼的模样令她苦笑。到底是长大了,再不是当年躲在屏风后面偷看她梳洗的小娃娃,“阿宝!”她又催一声,已见嗔怪。
那小郎君这才跳起来,飞扑上前,大喊一声“墨姨姨”,将她抱住,钻进她的怀里。
“郡王殿下!长沙郡王!太失礼了!”接引的尚宫大惊起来,慌忙来拉。
她却一把揽住他,冷目反斥道:“郡王奉圣恩还京来见,我们俩姨侄说话,你动的什么手?若是皇后在此,你也敢就来随便拉扯殿下吗?看做伯娘的是向着侄儿还是向着你这奴婢!”
那尚宫是皇后跟前的人,本有些自恃,不料想吃了教训,唯唯诺诺地退至堂外,不敢再上跟前来扰。
李飏却在她的怀里咯咯地笑,“姨姨变了,变得比从前还美,阿宝险些不敢认。”他抬起头来,笑弯了眼。
“阿宝也变了。”她叹一声,伸手拎住他的一只耳朵,“放出去几年就变成野小子了!这油嘴滑舌的也拿到阿姨这儿来说?别以为才将护着你,你就好上梁揭瓦。护你是护你世子郡王的体面,不代表尚宫说的就全错了。管教也算是代皇后管教你。去,先向你伯母皇后殿下认错。”
李飏疼咧了嘴,忙拽住她的手,连连陪着不是讨饶。待她放开手来,颇有模有样地朝着中宫方向拜了一拜,口称错了,再起身,却又揉着耳朵抬眼笑起来。十四岁的少年郎,已初有了轮廓,个子拔得飞快,眉宇间初生的朝气一半英挺一半顽劣,但依旧愈来愈像他的父亲,并不只是外貌。
“回来见过你父王了吗?”她将他拉至近前坐下,细细打量。
提及父亲,李飏眉眼间的笑意顿时敛了下来,“没有。”他低了眼角,很有些自哂地耸了耸肩,“我……没能进王府的门。”
墨鸾闻之了然。这些年来,吴王府那一道高门,鲜少有人能进的吧。许多人也都已忘了,先帝还有个儿子,今上还有位弟弟,“没事,姨姨带你去。”
她当即命宫人齐备车障,叫李飏与她同车而行,一路闲谈,待至吴王府前,将要下车,才拉住李飏道:“阿宝,一会儿见过你父王,还要与姨姨回去再拜见你皇伯父,然后往附苑见长皇子去。记得了?”
李飏呆了呆,闷声点了头,跳下车去。
才进王府大门,李飏便几乎狂奔起来,待到堂前,却又怔住了。高高的门槛险些绊倒他。他稳了一稳,才跨进堂,忽然便跪了下去,俯身向父亲重重三叩首,一句话也说不出,埋头眼泪却涌了出来。他皱眉咬牙,强忍着,将泣声全咽下肚去。
李宏默然伸手,静静地抚在儿子头上
父子久别重逢,竟未见如何激动,彼此心照不宣地,仿佛六年光阴不过背身转眼刹那,一场忽觉梦。
“我在车上闷得有些头晕,上院中走走去。”墨鸾与李宏对面施罢礼,领了侍儿往府园中去。
她在园中小径缓步片刻,果然见李宏寻来。
“王府中的花木都长得很好呢,枝繁叶茂,望而知春暖。”她伸手去抚一株蔷薇。
“闲散之人,也只有摆弄花木了。”李宏淡然应道。
“这样悠闲的日子,吴王殿下已习惯了么?”花刺在指尖烙下一点朱赤,她轻吮了,回身时,芳唇却带了一抹殷红,“父子重聚,怎么不多与阿宝说说话?”
那花前女子像一株岸生莲,凝眸时,血色先从花蕊蔓开去,分明柔声轻语,却有丝丝凉意升腾。
“多谢妃主,还记得旧日之约。可是……”李宏静看她良久,轻声询问,“这样真的好吗?”
“什么?”墨鸾一笑挑眉,“大王说什么不好?”
李宏却不再应她。他蹲下身去,伸手捧住她方才抚过的那株花。花刺上还残有血痕,红艳艳的,映着赤色花瓣,仿佛有灼目的温度,“在哭呢。你听到了么?”他以指腹轻将那血迹抹去,缓声如是问。
墨鸾微怔一瞬,笑道:“大王莫不是真已修得仙道了,连草木之声也听得见——”
不待她说完,李宏却忽然打断她,“不是花,是你。”他长身而起,在她面前摊开了手。指上血迹犹如丹砂,却又仿佛一颗晶莹玛瑙,化作泪滴形状,“你听不到自己在哭吗?”他眸色含忧,嗓音低沉轻缓。
墨鸾惊退一步,堪堪靠在一颗海棠树下。
忽有风来,扫落飞花漫天,淡粉莹白洒了她满身。
她倚树站定,镇静下来,勉力扬起唇角,“你……听错了吧,只是风声而已。”
落英缤纷,乌发红颜。分明佳人依旧,却早已事事皆非。
“是么。”李宏疲惫地苦笑,“原来是风声啊。”他重在花前俯身,拿来花铲土盆,似想将那一株蔷薇移作盆栽,却终于还是将那花铲扔进空盆里。
离途中,李飏一直呆呆地,仿佛神游天外,将至宫门时,忽然抬起头来,“我那时候……真的以为,姨姨会做我娘亲呢……”他低眉又抱住墨鸾,将脸帖在她的膝上,闷声喃喃道,“姨姨还喜欢阿宝吗?还像从前那样对阿宝好吗?”
墨鸾心弦一颤,抚上少年微湿的面颊,“傻阿宝,只要你乖,姨姨就会一直疼你啊。”她如是哄慰,笑得十分温柔。
可是,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是什么?
有谁……曾对她说过同样的话吗?
景福四年春,西突厥长王子阿史那斛射罗返程离京。天朝遣威卫、骁卫、千牛卫各十人,组仪仗卫队三十人,诏命凤阳王白弈为钦差督护,率卫护送草原使团,巡抚西凉。
饯行酒摆在往常那清净别院,与席三人:裴远,傅朝云,还有即将出行的钦差督护。
敕令下得太突然,全在意料之外,初闻时,着实令白弈震惊良久。
连日来所传言的,分明是要派靖国公担当此行。他也特意为此问过子恒,那日陛下连夜急召说的是什么。子恒给出的答案,亦是如此。直到殿中宣旨,却忽然有了这么一出。
啊,好个裴子恒!可是,当真说来,也怨怪不得吧。这并不能算背叛。
也是他疏忽,陛下忽然诏还了长沙郡王,分明事有蹊跷。他却因了裴子恒一句话,未加细想。又何况,派遣靖国公担当,顺势驻镇凉州,本就是个宁边的上算。让他去,也未尝不可,只不过,要打的仗就不止一场了,不论于国于己,都如是。正当攘外之时,陛下却忽然动了“先安内”的念头。究竟是为什么?
莫非……真是有人献计君侧吗?
白弈暗自苦笑,自斟一杯酒,饮尽了,抬眼见朝云与裴远俱是一脸沉重,愈发笑起来,“也未必就是坏事,都苦着脸做什么。”他一手一个,左右拍在两人肩头。
“我去请缨,与你同去。”朝云眸光一灼,忽然站起身来。
“你再去,不是正中下怀吗?”白弈一把将之拽回,笑道,“好了,我走以后,京中事,家里人,都还要靠大哥照料。”
“这一次同以往都不一样。”值此时,一直沉默寡言的裴远忽然插进话来,“不是你一人的性命,是数十万军民,乃至天下兴亡。善博,你……你若——”他的声音听来十分沉冷,有些僵得发涩。
白弈挥手止住他,“你知道为什么你今日还坐在这里。”他笑着又斟两杯酒,先推一杯予裴远,“子恒是君子,从不做祸国殃民之事,不拿苍生安危冒险。我往凉州,靖国公备守神都,若我万一有失,进可再击外寇,退不伤圣朝根本。子恒行的是万全策,多谢你看重我。”
裴远闻之失笑,“若要我说半点私心也没有,我有愧。为你这番话,多谢你还当我是朋友。”他先敬一回,一口将酒饮尽了。
白弈却不慌不忙,又将他空杯斟满,“你要真有愧,答应我一件事。”他盯着杯中酒晕,缓声道,“若我不在时,她真的……做错什么,别纵着她……”
裴远眸光一颤,呆了良久,默然端起那杯酒,再尽,眸色已然决绝。
三人连饮了数十杯,白弈只觉略有些气闷头晕,便独自转出院中去透气。
这一处小小别院所在十分隐秘,他常在空闲时来此,独自静一静,得片时安宁超然,格外轻松。
真的……是你吗?是你想将我撵去万里边疆之外刀头舔血吗?
那一抹清幽倩影在心底愈发清晰,他拧眉合目,奢望将之挥去。他并不惧怕,甚至有些期待,将看似极致的败势扭转成奇峰天来的胜局。只是,心中依然有些苦涩。真有这么恨吗?曾经是那样的柔情爱恋,如今却再不想见他,甚至想要他死……也罢,总算是求仁得仁,又还有什么好多说的?他怅然自哂,深吸一口气,复睁开眼来。
眼前豁然一亮,却有如幻身姿闯入眼帘。
她梳着双环望仙髻,只缀了三四枚点翠珠花,再不着华饰,月牙缎子绣花衫,芙蓉襦裙,披帛双挽垂,那模样分明是个谙世不深的大家少女,竟几乎与当年离开凤阳初入九重时候别无二致。
阿鸾……为何……会在这里?
白弈微微一颤,似要迎上前去,却还是默然顿在了原处。
墨鸾却款款步上前来,“哥哥明日要走了,饯行酒却没有我的。只好不请自来,与将军饯行。仰我天军威武,盼旗开得胜,早日凯旋。”她手中执一只白玉酒壶,柔声里也浸着酒的暖香。
“旗开得胜,早日凯旋。”他将这两句反复低吟,却忽然哂笑,“真的盼我凯旋么,还是只盼天军凯旋,并没有我……”
语声凄迷,似有凉风起落,刮得人心头寒瑟。
但她的眸子里却流淌出哀色来,“不然你叫我盼谁?”她在他身旁站住,哂笑,“你以为我是个不知轻重的女人,将战祸当成儿戏,调唆陛下轻战,只为取你性命?你可以看轻了我,但不能看轻你自己。先帝冀望于靖国公,外拒强敌,内镇宵小,靖国安邦,你要往高处走,这一副枷锁该如何除去,你一定比我清楚。你既不信我还有待你好的心意,不如就当我是为了弟弟,贿赂你这取绝世功以立威的良机来讨好。如此想,是否就想得通了?”她说得轻缓,字字句句间的凉意漫过彼此心头。
“你……”白弈闻之,愈发心中生涩,惨然笑了笑,“你要照顾好自己,别再碰那些伤身的东西。”
“酒也不能喝吗?”她眼底一晃,闪过无辜又甜美的失望,“看来我这一壶饯行酒是送不出去了,亏我还处心积虑在里面下了无药可解的剧毒。”她轻笑一声,拔开壶盖,仰面对口猛灌下去。
“阿鸾!”白弈情急地扼住她的手腕去夺。
墨鸾却抵死不放,争抢时,她像只醉燕儿般软在他的臂弯,温滑琼浆洒在两人身上,浸湿衣衫。
白弈夺过那酒壶,灌下一口残酒咽了,将酒壶掷在地上,“哗啦”碎了一地。
那酒是苦的,很苦,便好似真溶着至烈的毒,但又似有醇厚余香,令人甘之如饴。
她的唇也似散着佳酿芬芳,水润光泽下的娇嫩撩动心底之弦,不由自主地想要触碰,更亲密地交融。
他无端端地竟想落泪。
他不放手,盯着她,两人紧靠在一处,几乎贴面,近得可以听见彼此的心跳。他的眸色沉了下来,好似最深的琥珀,望着望着,便能将人的魂魄也吸了进去。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需要更锋利的罪孽,穿刺胸口,施舍与他些许活命的空气,即便是最稀薄的也好。
可是……不,他还不能够。
“若我不能回来,慕卿也会带阿显来见你。你再不必担心有人会害他。”他苦笑着说完,便跌坐下去,渐渐合了眼,如陷眠醉。
他昏昏睡了许久,直到朝云与裴远来唤他才醒。
“看这人,偷偷醉在这里,仔细别要误了明晨的正事。”裴远依旧戏谑他,一如既往。
头仍有些晕沉沉的疼痛,他揉着太阳穴,“我方才看见阿鸾,她来送我——”
“你醉了发梦吧,妃主深居大内,哪里能够随意就出来这里。”朝云截口打断他,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背上,“回去了,家里人还都等着你。你总要留半日陪陪夫人、公主和阿寐。”
原是醉梦一场吗?
他依旧有些恍惚地揉着额角,忽听一旁裴远轻笑,“倒也未必。或许,真是专程来相送,也未可知。”
一瞬惊怔,低头却见满地白玉碎片,似还沾着酒香,晶莹润泽,臂弯里余香不散,衣衫上湿痕未干。顿时,他酒醒了大半。
她来过……
她真的来过……
可那又如何?
别时惊梦人已远,满地空余冷香寒。莫道酒泪穿肠苦,遥相醉看心成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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