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鼎

领路人


    他觉得心慌,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和人诉说,更不知道应该如何向铃鹿诉说。他甚至不是采石人,只是个拾石菇的。期盼见她的巨大喜悦和面对她时的窘迫不安交织在一起,他只有更深地把自己埋到人群中去。在纷乱里面望着铃鹿的一举一动,文锦渡觉得安心了许多。
    可是这样的日子忽然就成为了一种奢侈。每一个初一和十五,文锦渡都会吃惊地发现,采石人又少了几个。这就好像是躲在地窖中的旱獭看见自己藏身的地道正一点一点地被人掘开,每半个月,那洞口就大了一倍,阳光不可抑止地倾泻进来。要是这地窖完全被掘开了,文锦渡这只小旱獭就不得不自己面对阳光。他还没有准备面对这样的时刻,可是惊慌的后面,他也还在偷偷地品味着一丝缥缈的甜意。
    山上坳大概是黄洋岭上最大的村子,一百多户人家倒有近一半采石为生。黄洋岭是南暮山的支脉,地势也是一般的险峻,找一块巴掌大的平地都难。山中人家都种黄黍,有村子的地方就可以看见一小块一小块屋子大小的黄黍田,都是一块一块用石头垒起边来造的梯田。早年有游方在雾天里看见了黄洋岭上的梯田风光,写在了书里面,以为美得很,其实这美景的后面是山里人极苦极苦的日子。因为种地不易的缘故,黄洋岭上的人家非常稀少,一个村子也往往不超过十户人家。若是过了十户,要找出那么多地种可就难了些。
    山上坳的地势算是平坦些,可也绝对养活不了百来户人家。只是碰巧因为附近有个响水潭,这响水潭里碰巧又是产石的,而中州、宛州的豪富人家碰巧还喜欢水石,山上坳也就成为了宛州最出名的山村。整个东陆的水石大概有一半是从黄洋岭的山上坳来的。和镇也产石,不过山上坳的采石人说起和镇的石来,都是一脸的不屑。“和镇石?嘿嘿……”“嘿嘿”背后的意思就是说,那样的品质怎么可以跟黄洋岭的石相比?
    初初听到北邙山的石,山上坳的人也还是一脸的不屑。“北邙石?没听说过!”在他们简单的思维里面,大概再也没有什么地方的水石可以和黄洋岭的相媲美了,商人们口中的好石无非是用来压压价格的工具。见他们不信,那个前来买石的商人摇了摇头,当他再次来的时候,从皮囊里掏出来一块海碗大小的黄石,居然是四方的,一点杂质都没有,纯得让人心醉。山上坳最老的采石人罗九捧着那石一时竟然忘记了呼吸。
    “猜猜多少钱?”商人的笑意里有种说不清楚的忧郁。“这样大的石……”罗九迟疑了,采了一辈子的石,他也没有看见过那么好那么大的石,“天价了……”“不算天价。”商人伸出了两根手指。“两万金铢?”罗九吃惊地说,山上坳一个月采的石差不多也就凑成这样的尺寸,就算是碎石,两万金铢怕也打不住。商人摇摇头。“二十万啊!”罗九松了一口气,这样的价格对山上坳的石没有太大影响。
    “两千!”商人咬牙切齿地说。罗九像是被雷打了半边,一张脸一半是黑一半是青,指着商人“噔噔”地退了几步,说不出话来。“老罗,”商人把那黄石收进皮囊,“要是二十万金铢的石,我敢就这么随身带上来只为了给你看一看?”他的笑容很难看,“都过去啦!你们也好,我们也好,今天是最后一次生意,算是尽了我们几代生意的这份心。北邙石这样冲进来,大家都没得活路了。”
    那是上月初七的事情。诸侯打仗是司空见惯的,多少年来人人都认为这和宛州没什么关系,不料这一次河络也牵扯了进来,市面上忽然到处都是极精巧的河络制品。商人说河络不用采石,他们会炼,别说海碗大小,更大的也炼得出来,短短半年间,宛州最大的水石交易地就从青石挪到了云中。买石利厚,商人就算洗手不干,回到青石也不至于改行去卖包子。珠宝作坊的雕石匠人都往淮安和云中跑。只有山上坳的采石人,守着一个响水潭,什么也不能做。
    村子太大,要是家家都去采石,响水潭就成了饺子潭,更别说领路人不能答应。每一次去采石最多只能是二十个人。每年开春的时候各家各户都抽签排定采石的顺序,一年每家只要排上三四次,就能保证一整年的开销。上个月的初一,文锦渡记得有还有十三四个采石人。可是到了十五,便只剩下了七个。今天又是初一,就快到正午了,会有多少人来呢?文锦渡往村子的方向眺望了一下,土路上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林间的空地上静悄悄的,只听见他的心“怦怦”地跳。文锦渡也听说了商人带来的消息。只是在两三天里,山上坳就像被抽了筋一样软塌塌静悄悄,没有了生气。
    他叹了口气,低下头来,盯着掌心的水石发了一阵呆,雪亮的刀尖跳了跳,又往手掌中间落了下去。“阿渡哥!”文锦渡吃了一惊,手震了一下,那刀尖轻飘飘地在掌缘挑出一道血线来。“阿渡哥!”这次他听清楚了,是有人捏细了喉咙在喊。那一定是罗米生,就算他的口技再出色,又怎么学得来铃鹿的声音?就是铃鹿的呼吸,文锦渡也听得出来。
    “阿生,你出来吧!”他握住了掌缘说。“哗”的一声,背后的灌木丛里跳出一个汉子来。罗米生的脸上一点没有把戏被揭穿的尴尬,还是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被你听出来啦……”他凑到文锦渡面前,还想说些调皮的话,却一眼看见了文锦渡手上的血迹,顿时惊得把方才的话头给忘记了。“哎呀,你怎么那么不小心,”他伸手来抓文锦渡的手,“见血了,今天可怎么去?”
    文锦渡慌慌张张地把手藏到身后,“破了一点点,没事的。”“没事么?”罗米生将信将疑地看着文锦渡。和采石人不同,文锦渡是拾石肉的。听说石肉对血腥气最敏感,沾了一丝血气就长不开。“没事吧……”文锦渡含糊其辞地说,心里焦灼起来。划破了手,应该不能去拾石肉了。可要是不能去响水潭,也就意味着这个下午不能和铃鹿在一起……他急得耳根也有些发红。“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罗米生似乎看出一点文锦渡的急切。若是铃鹿没有意见,他自然不会多嘴,只是脸上忽然沉重了起来,“总之都去吧!下一回是什么时候就不知道了。”
    “什么下一回?”文锦渡没听明白。罗米生环顾了一下四周:“阿渡啊,今天要不是我爹逼我,我也不来啦!”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一个月来,你也看见了,村子里年轻力壮的都下山啦!石不值钱了,大家都要找活路的。我爹年纪大了心眼太死,今天我再采一回,也只是让他安心。”他拍拍文锦渡的肩膀,“过两天我也去淮安了,小山他们说海边还有采珠的活计。那些河络总不见得连珍珠也炼得出来!”他说着笑了起来,笑声中有些说不出的味道。
    “没有采石人了呀!”文锦渡长出了一口气。没有采石人了,只有他一个拾石肉的。好大一个响水潭就只有铃鹿和他两个。“没有采石人了,领路人又怎么活?”罗米生摇了摇头。“我……”文锦渡冲口说了一个“我”字,脸涨得血红,却说不出下面的话来。罗米生盯着文锦渡看:“铃鹿是个好姑娘,不过……她是领路人哩!阿渡啊……”他忽然住了嘴,看见文锦渡的眼中流露出说不出的苦色。
    文锦渡低头看地,脚下的影子微微有些偏移,抬起头来又撞见罗米生的目光,两个人都是一样地惊诧:铃鹿居然迟到了。“可别是……”文锦渡顿时慌了神,要是铃鹿生病了可怎么好?一念之下,脑门上密密地出了一层汗。罗米生也觉得奇怪,正要说再等一等,忽然听见什么,脸上流出笑意来。穿过香松
    “把手拿出来。”铃鹿双手掐着腰,很厉害地对文锦渡说。文锦渡呆了一呆,老老实实地把藏在背后的手伸到了铃鹿的面前。铃鹿板着脸凑过去看,严肃的神情让比她高了整整一个头的文锦渡忍不住把脖子都缩了起来,让罗米生看得想笑。
    “好深啊!”看见文锦渡的伤口,铃鹿惊呼了一声,急切地扳住了文锦渡的手掌。
    虽然只是刀尖轻轻一带,伤口可不浅。采石这天,文锦渡一早上只做两件事:把他那柄本来就很锋利的拾石刀磨得在没有阳光的地方都会闪闪发亮;到了实在不能再磨的时候,就开始神神秘秘地刻些什么。那柄锋利的拾石刀在文锦渡手上滑过,起初只能见到一些血丝,这一会儿伤口翻开了,殷红的血滴滴答答地往外流。
    “没事的。”文锦渡脸色很难看,“很快就好了。”一边说一边用力把手往回抽。当然不会没事,去响水潭的规矩多,不能见血是顶大的一条。倒不仅仅是石肉遇血则僵的缘故,主要还是因为绘影忌血,要是嗅到了血腥气味就躲在潭底不肯出来,大家也就不能采石了。原来文锦渡以为可以蒙混过关,看见血流成这个样子,心里也知道机会实在渺茫。盼了半个月的日子就这样错身而过,他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只呆呆望着铃鹿的裙裾,一颗心冷冷地沉了下去。
    罗米生变了脸色,大声说:“铃鹿,铃鹿……”叫了两声“铃鹿”,却说不出什么来。铃鹿才明白自己一直抓着文锦渡不放,慌忙松开手后退了两步,脸上飞红一片。她手足无措地绞握着双手,嘴里喃喃地说:“阿渡哥,我……我太心急了……
    领路人在山上坳是非常特别的角色。他们守的不仅仅是这口响水潭,更是潭中的绘影。从古老的时代开始,风家就因为一个神秘的约定世世代代守在了潭边,这日子大概比第一个到山上坳定居的山民还要早些。谁也说不清绘影的来龙去脉,可是在山乡的传说里,这个守护着巨大财富的生命是可以把无尽的灾祸带到人间的。领路人自己就是明证,似乎是要应验什么诅咒,没有一位领路人是平安去世的,不管年老年少,领路人的结局总是离奇的横死。
    山上坳的百来户人家靠着领路人才能去潭中采石,他们心甘情愿地供给领路人粮食日用,见到领路人都要低下头来行礼让道。可是尊敬的后面是深刻的畏惧。也许,供奉的意思就是请领路人把绘影的灾祸一力承担吧,既然他们之间有着那样一个神秘的契约。
    山上坳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领路人不到村子里来,村里人也不去领路人的小屋子周围。一道小山梁把山上坳和响水潭彻底分隔成了两个世界。其实村子里人人都熟悉领路人。每个月两次采石,哪个成年男子没有跟着领路人行走过?但谁也不敢靠近领路人身边一臂的距离。肢体的接触就更是禁忌,若是坳里的人被领路人触及,那就是天大的霉运了。传说、谣言在山上坳茁壮成长,让人们再也分不清真实和想像的界限。铃鹿的父亲死得早,年少的时候就接过了领路人的职守。
    论年纪,采石人大多是铃鹿的长辈,人人都心疼这个小姑娘,谈笑家常倒也随意,比以往要少些忌讳。可是铃鹿这样抓住文锦渡的手,罗米生还是不免看得心惊肉跳。文锦渡的脸憋得比铃鹿还要红,他方才抽手只是担心不能跟铃鹿去采石,哪里会想到这一节。看见铃鹿自责的样子,一颗心软得好像见了阳光的羊脂一般,黏黏乎乎流了一肚子,哪一块碰着都痛。
    他嘴笨,这时候也只会结结巴巴地说:“不是,不是……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举着两只手,恨不得重新塞到铃鹿的手里去,却又害羞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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