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尽望睛

  “原来这里还有一个池塘。”楚尽雪道，“弃竹园里还有这种隐秘不现的景观。”
  “你不能走路，自然到不了这么崎岖的地方。”拾月樱将他的轮椅推到池边，道：“你喜欢水景，所以我想带你来看看。”
  “不是。”楚尽雪敲敲扶手道。
  “不是什么？”拾月樱问。
  “师叔你其实是想说别的事情吧。”楚尽雪道。
  拾月樱沉默良久，没有表情的神色开始起了变化，仿佛在竭力压抑内心的剧烈愤怒，终于道：“尽雪，你刚刚和那些人谈条件，我都听到了。”
  “那又怎样？”楚尽雪不紧不慢道。
  “你不但要娶别的女子，还要……还要杀樱姊姊对不对？！”拾月樱声音发颤道。
  “你都知道了。”楚尽雪仍然表情沉定，不见惊惶。
  “是！虽然你没说出来，但是我知道你要杀的最后一人是谁！尽雪！你就这么恨我？！”拾月樱激动的按住他的肩膀，指甲深深嵌入他的双肩，直到楚尽雪两肩的雪袍上现出点点殷红。
  “唉。”楚尽雪叹了一声。突然双手向身下的轮椅用力一撑，他的身体便直直掉落在泥泞的地面上。
  “尽雪，你……你做什么？”拾月樱惊道，要去扶他，却被他拒绝。
  “樱姊姊。”楚尽雪低头道。
  一声久睽的称呼，令拾月樱剧震一下：“你叫我什么？！”
  “樱姊姊，尽雪没有可以下跪的膝盖和双腿，所以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表达我此刻的心情。”楚尽雪沉声道。
  “啊……你在跪我么？！”拾月樱凄厉道：“为什么跪我！我夺取你的双腿和一切！你不是最恨我吗！你不是要杀我吗！为什么要跪我！”
  楚尽雪低下头，缓缓道：“尽雪自幼没有父母亲戚，无人关爱。只有樱姊姊待我最好，处处照顾我，爱护我，让尽雪感受到温暖和关怀。我十岁那年被剧毒虺虫咬伤，是樱姊姊放了全身一半的血来救我，自己却几乎性命不保；每次我生病，樱姊姊总是会在暗处默默守护，无日无夜；我不开心，樱姊姊总会想方设法找来珍奇有趣的事物让我高兴；我想到的东西，不管多么困难，最后樱姊姊总会取来……虽然尽雪叫你姊姊，但是心里已经把你当作是阿娘，是长姐，是最亲的人……樱姊姊待我如此，尽雪实在该跪拜……”说着，声音已经哽咽。
  拾月樱闻言，垂泪不语，半天才道：“原来我对你的心，你并不是一无所知……但是我伤你至此，你不是恨死我了么？为什么要说这些话！”
  “尽雪确实恨樱姊姊极端如斯，让尽雪从此残废。但是樱姊姊为了打通我被封的经脉，将自身百年功力给了我……我知道，樱姊姊之所以如此对待尽雪，也是因为极端的爱……樱姊姊，尽雪跪你，谢你的恩情，也想确定一件事——樱姊姊是否还如同以前一般关照尽雪？”楚尽雪道。
  “我对你的心，从未改变！”拾月樱道。
  “那樱姊姊还记得你对尽雪说过什么承诺么？”楚尽雪道。
  “你想要的东西，拾月樱都会为你获得。”拾月樱闭上眼睛，她实在太了解楚尽雪，他想的什么她其实早就知道，“你要我的命……”
  “樱姊姊……”楚尽雪抬起头，拾月樱凄然一笑，跪在他身边，将他的脸捧起来，挂着泪痕的脸惊艳无比，她淡淡笑道：“尽雪，小雪……呵，樱姊姊真是喜欢你。樱姊姊从小就被爹爹当成药人关起来，从来没有人和我说话，从来没有人对我笑，我只知道不停的练功、不停的被爹爹用各种药虫噬咬，直到我变成了死不了的怪物，直到一年年过去，直到大家都死了，直到我在深山里再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年。呵，这时候我遇见了一个小男孩，他会对我说话，会对我笑，还会好关心的说‘樱姊姊，我长大要娶你做新娘子’……樱姊姊好开心阿，樱姊姊好想当新娘子……但是小男孩长大了，再也不喜欢樱姊姊了，不会看樱姊姊一眼了……樱姊姊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所以樱姊姊就只好把他永远的留在自己身边，因为樱姊姊除了他一无所有了……小雪，我知道你其实想要樱姊姊死，我死了，你就会自由，就会开心。呵，樱姊姊最喜欢小雪开心了，小雪每次不高兴，我的心都要裂开一般……所以就算是小雪想要樱姊姊的命，樱姊姊也会很高兴的给小雪……
  ”
  “所有的一切，原来都是我自己的一句话造成的。”楚尽雪长叹一声，“樱姊姊，我欠你的，决不会亏欠。尽雪所要的，也不是樱姊姊的命，而是一个承诺和一段时间。”
  “你要什么？”拾月樱问道，“我还能给得起你什么？”
  “五十年的承诺。”楚尽雪终于开口道。
  “五十年？”
  “楚尽雪在此立誓，五十年后，尽雪自当永远追随樱姊姊左右，永不离弃。请樱姊姊给我五十年的时间，让尽雪恣意游戏。”楚尽雪道。
  拾月樱哈哈一笑：“尽雪，你受了我的药血和功力，就如同我一般不老久生，你要用五十年的去陪一个会衰老的普通女子么？当她变成老太婆，你觉得还会有趣么？”
  “尽雪见到她的心情，如同樱姊姊见到尽雪的心情。”楚尽雪道。
  拾月樱道：“你告诉我，这样做，你真会开心么？”
  “开心。”楚尽雪道。
  “好，好，好！那我就当是小雪在我身边玩耍，追逐花蝶入了草丛，一天都不见人影，樱姊姊就在那里等小雪，直到小雪玩够了，玩累了，再来找樱姊姊……”拾月樱恍惚痴笑道。
  “多谢樱姊姊成全。”楚尽雪紧紧抓住地面的泥土，夜色暗淡，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依稀看到他微颤的身躯。
  第 12 章
  浴桶里面的热水将整个浴室蒸得热气氤氲，水的热度令他浑身的毛孔都为之舒展开来，墨瀑长发散泻在浴桶外延，楚尽雪就维持着这种半睡半坐的姿势，浸在浴桶之中。他微微半张着眼睛，好像在若有所思，又好像在神游太虚，慵懒的华靥显出一丝疲惫之态。蓦地，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体，一丝不挂，残缺一览无余，白日里他总是用繁缛的衣饰和盖毯来遮掩，现在看来也不过是两段断折的肢体，他试图抬起自己想象中的整条右腿，看到的却是残肢难看的挥动。
  有些沮丧的按住自己的残腿，楚尽雪难以想象这种身体如何去面对自己钟情的女子，尤其不想在林望晴脸上看到那种厌恶的表情。如果她厌恶自己，自己会不会像拾月樱一样，强行将她占为己有呢？
  楚尽雪看着残腿，头一次感到了有些不知所措。
  洗浴完毕，楚尽雪着一件月白单袍从浴室出来，驶动轮椅滑入自己的卧室，拾月樱坐在窗边，默默的一语不发。楚尽雪看着她，心中竟然五味杂陈，只好把头别过一边，在床边拾月樱所带的行李箱中翻找。
  “尽雪你找什么东西？”拾月樱问。
  “师叔你前年为我做的木制假腿。”楚尽雪道。
  “你不是嫌那东西穿着不舒服么？”
  “只是突然想起来拿出来试试。”楚尽雪道。
  “在最下面的格子里。”拾月樱失神地望着窗外道。
  楚尽雪终于找到假腿，还有放在一起的鞋袜，于是将这些物件放在腿上，再次进入浴室——就算是在拾月樱面前，他也不愿轻易的暴露自己的残处。
  将假肢穿好，虽然束缚残腿的感觉不是很好，但是他仍然穿上了许久未碰过的鞋袜，再将衣袍放下来，看起来真的好像身体健全一般。
  于是他立刻挪动身子，让假腿沾着地面，落实之后，再撑着扶手努力的完成一个站立的动作，身体的重量迅速的转移到假腿包裹的残腿之上，所带来的突然钝痛让他脸色一白，但是他还是想站起来。
  多年修习武艺令他平衡感远远优于常人，饶是如此，站立这个动作也花费了他不少气力。当他终于扶着轮椅，颤抖着忍受假肢带来的痛楚和不适应，勉强站着的时候，另一方面却有些欣喜的感怀自己的高度，以及设想林望晴看到自己能够站立时的样子。
  但是下一刻，他发现自己能够麻痹自己的愉悦也仅限于此，完全无法移动和脱离倚靠，他最终的选择只有再次颓然的坐回轮椅。
  看着他从浴室里面出来，拾月樱凉凉道：“你想扮成有腿的样子去让那女人高兴么？别费力了，你的身体我最清楚，你想的什么我也知道。”
  楚尽雪只好暗叹了一口气。他竟然真的无聊至此地步了。
  拾月樱冷笑一声，起身走出房间。楚尽雪一惊，道：“师叔，你去哪里？”
  “我去找那个让你神魂颠倒的女人。”拾月樱道。
  “师叔，你答应过我……”楚尽雪还未说完，拾月樱已经冷笑着走出大门。楚尽雪沉吟片刻，跃身而起，身体如离弦之箭飞了出去。
  眼看就差分毫就可抓住拾月樱的衣角，拾月樱突然反手一掌，就朝楚尽雪胸口拍过来。楚尽雪险险避过，掌风扫地，借着这股反力道在未落地之前再次凌空，伸手就取拾月樱的心口，去势凌厉狠辣，夹带猛烈气劲，出手就是夺命极招。
  “尽雪，你好狠的心！”拾月樱出手更快，一掌对上他来势汹汹的杀招，不留情面的一掌，让楚尽雪顿时口吐朱红，内腑受创，身体如断线风筝一般飞了出去，重重跌落在地面上。
  楚尽雪挣扎着起身，欲再次阻拦，但是拾月樱比他更快，转瞬来到他面前，手法如鬼魅一般不着痕迹的搭上他的肩膀，只听咯咯两声骨骼作响，楚尽雪的双臂就脱了臼，豆大的汗珠从他额上滴落尘土，脸色因为剧痛而变得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