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猪的似水浮生

(十九)


    这天下午,一群男女学生突然光临了我们宿舍,然后什么也不说,扭着脑袋神经质地转来转去,把宿舍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旮旮旯旯打量了一遍,搞不清楚有何贵干;接着又打量起我们,目光怪怪的,搞得我们毛骨悚然;突然,这群人扑了过来,纷纷将我们抱住,并兴奋地喊道:“快点拍照啊!”一位个子小巧长相甜美的女生甚至像澳洲考拉一样,双脚离地,爬树般将四肢攀附在老繁高大的身躯上,和热恋中恃宠撒娇的女人没什么区别。虽然老繁对众女生极富想象力的亲热合影动作并不陌生,但热烈到这个程度,还是始料不及,甚至措手不及。老繁涨红着脸说道:“快点下来,这成何体统!”该女生嗔怪老繁没有绅士风度,但还是赖在“树”上好久,如愿拍了几张。
    总算安静了下来,一个头目模样的学生介绍,他们是学校“爱之惑关怀协会”核心成员,该协会的行事风格概括起来就是三句话:爱得神秘,爱得残酷,爱完消失。此外,该协会负责人不称“会长”,而是直呼“帮主”,他本人有幸成为第四任帮主。最初听他这样说,四头猪还很感兴趣,以为该协会是一个很另类很秘密的组织,类似“白莲教”或者“郇山隐修会”;接着听下去,发现他们不过是一个热衷于做好人好事、且不留姓名的普通学生社团。
    帮主说,加入组织之前,他们基本上丧失了爱的功能,后来想通过组织对自己来一场关于爱的强化训练。我说,你们的做法和野生动物园不谋而合异曲同工,动物园经常用活鸡活牛对老虎进行“野化训练”,想恢复其原始野性,放归大自然后,以便更好地适应环境;你们通过做好事强化爱心训练,想恢复原始的爱的本能,放归社会后,也是为了更好地适应环境。
    帮主和众喽罗一起欢呼,说我简直太有才了。
    小门说:“既然你们是做好事,为何要搞那么神秘?”
    帮主说,虽然他们很想表达爱,但对爱本身和爱的方式非常困惑,现在爱自己、爱别人、做好事、做坏事都是会遭到嘲笑的,搞得人他妈的很不自在;再说他们是新时代的年青人,标新立异是天性,追求另类是本性,所以确立了如此行事风格。我们作恍然大悟状,表示理解。帮主说,他们协会成立七年来,已经为社会上的空巢老人成功服务三百余次,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空巢老人知道他们是何方神圣,曾经像克格勃中情局跟踪过几次,但都被他们成功甩掉。现在他刚刚接任帮主,为了让爱心接力棒在他手中发扬光大,使爱的形式更加多样化,协会决定,暂时将空巢老人放一边,直接为我们来一次神秘而残酷的服务(再说他们被那些好奇心过重的空巢老人跟踪怕了,有几次被他们围追堵截,吓出几身冷汗);当然,如果需要,以后还有若干次更残酷的服务,不过那时的神秘度可能会适度降低。本来他们准备秉承该协会一贯的行事风格,来无影去无踪,做好事不留名,为我们稀里糊涂服务一阵后,再彻底消失,仿佛从来就不曾存在过。为此,协会专门派人侦察过我们的行踪,确信今天下午不会在宿舍,然后破门而入,为我们做上一回清洁,送上一堆水果,插上一瓶鲜花,结果到了后发现情报有误——我们居然哪里都没去!
    小门说:“你们这样做,岂不是和狐仙一样?”
    奶油说:“那你们的水果和鲜花呢?”
    几个女生像变戏法似的,捧出了一束花和一篮水果。
    老繁关切地问:“你们买花和水果的钱从哪里来?”
    帮主得意地说:“我们有神秘爱心金主资助。”
    四头猪感慨:“你们协会太不可思议了!”
    帮主说,发现我们在宿舍后,他们准备改日再来,或者装聋作哑把清洁做完,可是不知为什么,一看到我们,他们所有的规矩原则就土崩瓦解,所有的残酷神秘也烟消云散,实在忍不住内心激情和冲动,扑过来就和我们拥抱了,合影了,甚至掀老底了。
    奶油说:“你们的服务对象是空巢老人,可我们不是啊。”
    帮主说,他们必须为我们服务一次,因为总有一天我们会衰老,直至空巢,这与协会的活动宗旨不矛盾。鉴于我们的特殊身份,如果现在不服务,以后肯定就没有机会了,他们不想遗憾终生。
    我们解嘲说:“哪有那么夸张,大家都是同学嘛。”
    说完这些后,帮主迅速开始分工:男生打扫房间卫生,女生负责洗床单衣服。众喽罗闻风而动,都显出爱心澎湃纪律严明训练有素的样子,在那里翻箱倒柜,磨刀霍霍,一些被我们完全遗忘的东西也清出了不少。帮主指着地上垃圾和墙角的蜘蛛网问,房间多长时间没有打扫了?我们说大概两年吧。帮主捏着鼻子说,难怪味道这么引人入胜。床单被套收集起来后,一个被介绍为副帮主的女生抖着最脏的床单问,这玩意几年没洗了?该床单是老繁的,他出面解释说,也有一两年吧。女副帮主说,难怪一看到它身上就出其不意地痒起来。老繁羞愧地低下头,女副帮主又指着他身上的衣服说,这玩意看上去还挺干净的。老繁说,这是上次欢迎仪式前,学校给我们定制的,所以还很新很干净。女副帮主说难怪,然后掐指算了一下,说这也有不少日子了,马上脱下来洗。众女生一哄而上,扒起了老繁的衣服,又如法炮制,把我们的衣服也扒了下来。
    几个小时过去后,“爱之惑关怀协会”把我们宿舍收拾得整洁明亮,纤尘不染,光亮可鉴,再加上鲜花在窗台上怒放,水果在桌子上鲜艳欲滴,到处一片温馨明媚,在冬日夕阳余晖的照射下,颇显浪漫;此外,除了身上勉强挂了件遮羞布片,我们所有的衣物也被洗得干干净净,挂在阳台上旌旗猎猎,水流滴答。看到如此成果,帮主居然还不满意,说过几天再把宿舍粉刷一遍。我们吓坏了,连忙说那太麻烦了不用粉刷了。帮主用一种残酷的力量说一点都不麻烦。我们说如果真要粉刷,四头猪马上跳楼。帮主又改换一种神秘的力量问是否真的会跳楼。我们咬牙切齿说决不含糊。帮主也咬牙切齿说那就算了。
    临走前,帮主和众喽罗动员我们加入他们协会。我说我们天生既不神秘也不残酷,爱的功能还残存了一些,暂时不需要“野化训练”,加入了只会给大家添麻烦。帮主说我们现在这个样子残酷呆了,这是纯天然的时尚品质,这是任何人都模仿不了的;我们的存在本身就意味着神秘,要不科学家怎么连我们是人是猪都弄不清楚;至于需不需要搞“野化训练”,那已经无关紧要。总而言之,我们身上具备的一切,都是他们协会所拥有的或者是倡导的,这足以说明,我们和该协会有着千丝万缕的渊源关系,有着冥冥之中的暧昧亲近,有着不为人道的血缘瓜葛,就像一个男人走在大街上,突然看见一个小男孩,然后眼睛再也不能离开,而事实上,那个小男孩就是他从未谋面的私生子——我们和该协会就是男人和私生子的关系。所有人和猪都哈哈大笑起来,这个帮主真他妈幽默!
    帮主继续贩卖他那三寸不乱之舌,说以我们目前的巨大影响力,只要一振臂,一高呼,大家肯定是一呼百诺,那样他们的协会将会空前壮大,挤身学校三大社团之一。我们谦逊地说,我们哪有那么大的号召力?女副帮主担心地说,我们加入后,协会影响力肯定是空前的,只是这样一来,他们要搞神秘搞残酷搞消失,就不那么容易了,一切都会大白于天下。帮主沉吟片刻,说真要这样,他们就从底下浮出水面,明目张胆地做好事,大张旗鼓地去服务,他们要把协会改名为“爱无惑关怀协会”。见大家有些游移,帮主大手一挥,说事情就这么定了,他代表协会所有兄弟姐妹一致拥戴我们为“名誉帮主”。
    我们盛情难却,只好答应入会邀请。
    这群人走后,我们坐在洁净的宿舍,一边闻着花香,一边啃着水果,不禁有些得意。老繁说:
    “完全没有料到,仅仅因为我们的加入,该协会不仅把活动风格改了,居然连‘番号’都改了。”
    小门不知所以地叹了口气:“嗨,想不到我们影响力会如此之大!”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又是烦躁又是兴奋,总觉得体内憋着股尿,想要上厕所;等到了厕所,却又尿意全消,并浑身开始颤栗不止,精神无端亢奋,其间还夹杂着诸如愉悦快感空虚悸动失落懊恼飘忽等复杂体验;倒在床上后,我又隐约感到有一股不可名状之气息正慢慢从尾巴尖往全身涌来,对于这股气息,我不知它到底是什么,也不知它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我有些害怕,浑身紧张起来,叫了一声老繁奶油小门;他们三个也没睡着,我说了我的奇怪感受,他们惊奇的说他们也正是这样,只是说不出来而已。
    老繁说:“是不是我们以前被研究所做的实验开始起效果了?”
    我说:“不可能,实验项目不一样,不会有相同的反应。”
    小门说:“未必是被“夜来香”旅馆暴打后,身体留下了后遗症?”
    我说:“这更不可能,那是身体受折磨,而我们现在是精神不正常。”
    奶油说:“是不是有谁想害我们,偷偷在食物中放了毒品?听说人吸毒后就是这个样子。”
    这个推论很有可能,四头猪不由惊恐万状,便怀疑到底是谁狼子野心要害我们。用排除法推理一番后,我们把目标锁在了同学A身上。
    老繁说:“同学A最近对我们不错啊,还和辅导员一起寻找过我们。”
    小门说:“人心是最难揣测的。”
    奶油说:“同学A看到我们现在这么受欢迎,这么风光,心里肯定不舒服。”
    我说:“大家以后吃饭喝水小心一些,对同学A也多加防范。”
    随后几天,这种别扭的感觉更强烈了,甚至到了整夜不能入睡的地步,虽然我们吃饭喝水已经非常注意,对同学A也尽量不接触,冷眼观察他的言行举止,好象也没有加害我们的意思,但我们还是没有琢磨出到底是什么原因。
    我们睡不好觉,吃不下饭,但签名活动还是要继续。这天,一个博士男生拿着我们的签名,看了良久,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我们甚是奇怪,问他有什么不对。博士男生说:
    “你们都是明星了,但是签名没有一点明星气质,让人一眼就能认出。”
    我们浑身一激灵,老繁结巴地说:“你,你的意思是说,我们现在像明星?”
    博士男生大大咧咧地说:“怎么是像明星?你们本来就是明星!”
    奶油不安地说:“不会吧,我们怎么会是明星?我们只是猪啊!”
    博士男生仍然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猪一样可以当明星啊,难道你们没有听说过羊明星狗明星熊猫明星北极熊明星吗?以你们现在声誉,比那些小猫小狗明星不知大多少倍。再说你们不是明星谁会找你们签名,谁又会找你们合影呢?”
    小门羞涩地说:“你说的好象有一定的道理。”
    博士男生拍了拍小门的脑袋,很哥们很不见外地说:“你们要是再说自己不是明星,我就跟你们急!”说完一摇三晃地走了。
    奶油望着博士男生的背影,叹服道:“连走路都具有如此强烈的博士风采。”
    晚上躺在床上,我们一起琢磨博士男生的话,回想重返学校后大家对我们的表现,觉得博士男生的话似乎有道理。
    奶油不相信地问:“我们现在真的就是明星吗?”
    老繁也不大敢肯定,有些含糊地说:“好象是吧。”
    小门说:“如果不是大家也不会找我们签名合影啊。”
    我说:“要是有个‘明星标准表’对照一下就好了。”
    就这样,在一片不太真切又恍恍惚惚的怀疑中,我们诚惶诚恐战战兢兢羞涩扭捏地得出结论:我们也许就是明星。结论出炉后,我们同时惊奇地发现,前阵子困扰我们的种种不适忽然消失了,虽然不是很彻底,但这种变化触手可及,明晰可辨。于是,我们小心翼翼同时又适度坦然地认可了我们也许就是明星的事实。
    第二天,我们精气神突然足了许多,干什么都显得底气充盈,自信干练,不少人和我们打招呼时,都热情地说我们一夜之间洒脱了好多,风度迷人了好多,作派大气了好多。给人签名时,有人说我们的字虽然不怎么样,但明显比以前奔放,更富于艺术个性。与人合影时,所有人都说我们今天太潇洒了,太有型了,完全可以用风度翩翩玉树临风来形容,甚至有两个女生突然发出几声尖叫,蹲在地上哭泣起来。我们连忙问她们怎么了,她们说也不知为什么,今天看到我们突然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感动,一种想大哭一场的冲动,所以情不自禁尖叫起来,直至泪流满面。
    听到这些夸奖,我们当然会很高兴,只是今天再次有人提到了我们的签名,虽然夸赞字很奔放,很有艺术个性,但有一个前提横在那里,那就是我们的字先天“不怎么样”,看来这个问题需要解决一下了。中午回到宿舍,我们在纸上翻来覆去生搬硬拽弄出了几个签名,无奈书法功底和设计意识太差,怎么写也就那个样子。我们决定到街上找人设计签名。
    我们重返校园后第一次走出校门,街上一如往日喧嚣闹腾,到处车辆如织,人潮如流,一片繁忙。走出没多远,我们感觉周围气氛不大对劲,紧接着整条街道突然骚动起来,人群脚步错乱,神情兴奋;车流也失去了秩序,喇叭胡乱嘶鸣,无序地很。一个无限八卦的声音叫道:
    “不得了啊,‘四只小猪’现身了。”
    紧接着又一个激动的声音尖叫道:“快看啊,就在马路对面。”
    眨眼工夫,人群迅速包围了我们,一层又一层,水泄不通,不少人在马路上乱钻乱闯,正急急地朝这边赶,看那架势没准备要小命。包围圈越来越大,有人爬到了电线杆上,几个小孩被父母高高举起,两个年青女孩甚至骑到了男朋友的脖子上,鹤立鸡群,为了稳住重心,其男友的脸被捏得龇牙裂齿,成了歪瓜裂枣。后来有车辆也加入了围观的行列,并直接将车停在马路中间,导致后面被堵了一大串,被堵后,这些开车的也不像以往那样骂骂咧咧,显得修养出奇的好,几分钟后,整条马路交通彻底瘫痪。此时如果站在高处往这里看,整个就是一巨大的马蜂窝,并且在不断膨胀、变大……有“马蜂”开始嗡嗡起来:
    “好激动啊,终于看到了真正的‘四只小猪’。”
    “太有意思了,他们穿的衣服居然和我家狗狗的样式差不多。”
    “喂,你们怎么不说话啊?”
    这些人一边嗡嗡,一边在我们身上好奇地摸来摸去,各种激动兴奋的表情都有呈现,各种稀奇古怪的话也有人说,有人甚至偷偷从老繁身上薅下几根猪毛,被老繁发现后,这人不好意思地说想带回去做纪念。其他人立即效仿,也在我们身上拔起猪毛,疼得我们直咧牙。我们招架不住了,感觉有些缺氧,呼吸急促起来,大脑开始晕眩。就在这时,几个巡警杀了进来,迅速筑起一道防护墙,掩护着我们向学校撤去,因为离开学校还不远,我们很快被送到校园安全地带。一些人不屈不挠在后面追赶,在学校保安和警察联手下,疯狂的人群总算被挡了回去。
    有了这次经历,我们对自己明星身份的认同又加深了一层,对有意无意流淌出来的明星气质和风范也就更加坦然。再次出门时,我们好好武装了一番,裹了几层衣服,帽子围巾也全部上身,还戴了墨镜,好在是冬天,这样打扮也算正常。出门后,倒没有引起过多注意,只是有个女人盯着我们奇怪地看了几眼,说了一句:神里神经。在一溜地摊上,我们终于找到一位专门设计签名的,此人低着头,浑身缩成一团,正专注地看一张小报。我们说:
    “师傅,请给我们设计几个签名。”
    此人头也不抬,用鼻腔哼道:“不要叫我师傅,请直呼我民间艺术家。”说完把一张报纸伙同白眼哗啦翻了过去。
    原来是这样!我们说:“民间艺术家,请帮我们设计签名。”
    民间艺术家终于抬起头,打量我们一会,说:“你们是明星吧,只有明星出门才这样打扮。找我设计签名的明星多如牛毛。”
    我们哼哈了两下,对自己的明星身份和他的吹牛表示双重认可。
    签名设计好了,果然是龙飞凤舞,张牙舞爪,气势不凡,比我们以前写的好看无数倍。我们互相交流了一阵,很是满意,但随后弄不清签名到底谁是谁的。民间艺术家服务态度很好,又耐心地将签名念了一遍,并在下面标上正楷,这样就不怕我们拿错。收费时民间艺术家打五折,我们泛起了嘀咕,心想你这个小民间既然知道我们是明星,干嘛还收费那么高?我们还不大习惯摆明星架子,便山路十八弯地告诉他,我们就是传说中的“四只小猪”。小民间黄河九曲三十六回地说,一看到名字就知道是你们,只是不便声张;正因为知道你们是谁,所以才只收半费的。想到小民间整天蹲在地上工作,混口饭吃也不容易,我们就不和他计较了。
    回到学校后,系里一个摄影老师给我们拍了一套照片,这是我们变成猪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拍照(以前记者捣鼓的那些不算)。我们班同学近水楼台先得月,挪用班费冲洗后,将照片人手一套;在每套照片的后面,还有我们的签名,这个签名是正宗版——就是经小民间设计的那个半价签名。我们的照片本来说好只限本班收藏密不外传的,但学校那些女生真是神通广大,无孔不入,很快就将照片复制到手,几乎人人都有;得到照片的同时,她们还得知正宗版签名已经推出,于是又像发疯一样,在校园里到处逮我们,要求再次签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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