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猪的似水浮生

(二十五)


    我们每天睡眠不到三个小时,通常是深夜两三点入睡,早上六点就被人接走了,然后匆匆参加一个活动,活动结束后,还得赶回学校装模作样上几节课。
    没变成猪以前,我们四个迟到旷课是家常便饭,全班集体旷课也不是一回两回,一些老师有着多次面对一个学生上课的经历,被众同事戏称为“博导”,而那个“博士生”就是同学A。全班都说怕了他,不知他为什么那么热爱上课,因为他一上课,大家无形之中就有了压力。众老师也都说怕了他,也不知他为什么那么热爱上课,因为只要他不来,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自由活动”;有时委婉地跟他商量,说能否改日再上,或者等学生多了再上?同学A扭着脖子,闭着眼睛,一副没得商量的架势。众老师只好硬着头皮赶鸭子上架,课还要上得更认真,笑容还要更亲切,因为同学A随时监督着他们的言行举止,并经常提一些刁钻的问题,根本不给人浑水摸鱼的机会。通常一次课下来,这些“博导”浑身都会被汗水湿透,回到家后,也有了对丈夫或者老婆撒娇的资本,可以好好休息不干家务,而他(她)们的老婆或者老公这时会空前的善解人意,并大骂同学A不是个东西——看来同学A在家属区也具有一定的知名度,想想看,有几个教师家属知道学生名字的?对此,同学A的解释很朴素,他说:“我就是不想让这些老师舒服。”
    现在同学把我们当表率,老师对我们像慈父,学校树我们做典型,所以我们更应该自律,不辜负大家的信任和期望,即使出席活动再忙再累,迟到旷课之事绝对万万不可。自从我们重返校园后,全班再也没有出现过任何迟到现象,哪怕是一人次一分钟,更别说旷课早退;到了下课时间,同学们还要求老师多讲一会,老师被我们的感动不行,一讲又是好一阵,让下面要用教室的班级很不满意,如果不是看在四头猪的面子,早发作了。每每看到这些,辅导员都会乐开怀笑开颜,并俯首甘为孺子牛,义务给同学们送饭送水,打杂跑腿。有时离上课还有半个小时,全班已经齐刷刷坐在了教室里,辅导员咧着嘴巴,高兴得忘形说:
    “同学们啊,你们就迟到一会吧,迟到是大学生活最美好的回忆。”
    或者说:“同学们啊,你们就逃课一次吧,没有逃课经历的大学生活是不完整的。”
    大家充分领悟到了辅导员的幽默,为了不辜负这份幽默背后的默契和信任,大家干脆闻鸡起舞,这样导致的后果是,离上课还有两个小时,全班除我们四个之外,大家已经一个不差坐在了教室里。
    我们虽然不能提前两个小时傻坐在教室里,但肯定能保证不让自己迟到,每次参加完活动,送我们回来的人都会驱车狂奔,不管是红灯黄灯,如果时间紧迫,也照闯不误——这是我们答应出席活动的条件之一。有几次刚到教学楼下,上课铃就响了,我们便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猛冲,到达教室后,铃声也恰倒好处地熄了。不客气地说,如果这样的次数多一些,我们完全可以训练得参加奥运会。其实,我们这样风风火火赶回来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上课时,我们根本无心听课,喘气还没有平息,几头猪趴在课桌上就呼呼睡着了。老师和同学知道我们最近太忙,也不忍心把我们弄醒,只是鼾声吵得大家实在无法上课时,他们才会把我们推醒,并善意地建议说,如果实在太困了,就回宿舍休息一会吧,没有关系的。我们羞愧难当,说困死也不当逃兵,给班级抹黑,然后拼命地瞪眼睛,就差没有用火柴棍或牙签把眼皮撑起。后来我们给周围同学每人发了一把锥子,叫他们只要看见我们睡觉,就拿锥子锥我们,不要仁慈,越心狠手辣越好。但这些同学对我们太关爱,每次都不肯用力锥,反而弄得像挠痒痒似的,功效与催眠差不多,这加速了我们的入眠,并使睡眠质量空前提高。好在这学期课程已经不多,每周才几节,否则我们总有一次会迟到,并彻底崩溃在教室里。
    外出活动多了,我们体力心力严重补给不足,有了累的感觉;再加上资质的先天平庸,这导致我们经常出差错闹笑话,说得不好听就是丢丑现眼。当然,如果我们脸皮厚一点,换个角度去看问题,这种差错也许并不那么吓人,甚至可以归类为名流轶事,供人在茶余饭后津津乐道一阵。
    我们为某建筑工地搞奠基,到达工地时,已是凌晨三点。本来这种活动最好在白天举行,无奈那天邀请的人太多,排到他们时,便到了这个时间,而他们似乎并不在乎什么时候举行,只要我们能参加,他们拍下照片和影像就行了。我们困得不行,在那里哈欠连天东倒西歪,填奠基碑时,奶油和小门几次把泥巴掀进了别人的脖子里,大家只是笑了笑,没有丝毫不满。我挖土时,不小心一锹下去把一个领导的脚给铲了,该领导当场搬起伤脚叫唤起来,吓得我瞌睡马上没有了,在那里不停地说“对不起”。该领导非常大度,没有责怪我,连声说“没事”。但从大家的眼神中,我分明看到有不信任的成份流出,好象我是故意的。当然,这也不能全怪大家要对我有所怀疑,因为我离该领导较远,中间隔着两个人,就算我不小心,最有可能受害的只能是我身边的人,而我鬼使神差居然就把他给铲了。
    我们参加一个论坛,那天大家精神还不错,去了后,论坛却迟迟不能开幕,我们无事可做,便在沙发小憩,结果一分钟不到就睡着了。醒来时,我们恍惚看见四头猪正躺在论坛大厅最醒目的位置上,动态恣肆得很,好一阵才想起,那四头猪原来就是我们。我们私下嗔怪工作人员,说他们把我们抬到这里,又不把我们弄醒,真是难堪。我们赶紧坐正身体,看那些发言的人在论坛上高谈阔论物我两忘地轮番喷口水,听了一阵,但没有听出什么头绪。为了不让人小瞧,我们装作很懂行很有蕴藏的样子,并用各种表情动作加以配合,例如锁眉头,频频颌首,意味深长的微笑,等等。表情弄乏了,我们低着头发呆,这时,我们发现一件更加难堪的事,原来我们睡觉时流的口水与发言者的口水汇合后,正顺着地板向远处蜿蜒,虽然没有小溪活泼欢腾,但其流速比我故乡的小河慢不了多少。
    我们出席某私家医院的周年庆典,该医院颇具规模,虽然是私家经营,但大楼有十来层,轩敞明亮,整洁卫生。在那天的庆典上,医院除了邀请我们,还邀请了许多重要贵宾,患者也来了不少,还有一群女大学生和她们的男朋友,医务人员也全体参加,场面甚是宏大。医院写下一页发言稿,要我们照着上面吹嘘,我们派老繁做代表发言,但他完全不在状态,把几百字的发言稿念得错误百出,面目全非,不是掉字漏句,就是添字加词,还胡乱断句,简直不知所云。人家医院是“设备一流,技术一流,服务一流”,他却统统念成“设备下流,技术下流,服务下流”;人家呼吁“广大妇女尤其是女大学生朋友都到我们医院做人流,男士都来治性病,女人都来割痔疮”,他却念成“广大妇女和所有大学都到我们医院做人流,男士都生病,女人都长疤”。我们虽然浑浑噩噩,但明显感觉老繁念得不大对劲,至于具体错在哪里,倒没有听出来。下面一片喧哗与骚动,医院院长再也忍不住了,一张白脸气成了酱紫色,极度失态地叫道:“住口!不要念了!”老繁一个激灵,双目空洞地望着院长,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还在梦游之中。这次活动不欢而散,医院不仅没有给我们出场费,连感冒药都没有送一颗,甚至还公开侮辱说,马上消失是我们最好的选择。
    我们被连哄带骗参加某公益活动,该活动是一场“爱心助学”拍卖会,所筹款项全部资助贫困学生。最初我们不想参加,因为他们拍卖的东西实在是过于稀松平常,既不是传世珍宝,也不是名人字画,仅仅是十几瓶水而已,有骗人之嫌。但组织者说这水大有来历,是从某文化名人家门前的小河沟里弄来的。我们有些犹豫,他们继续怂恿说这样的活动正是彰显爱心的时候,如果不参加,就会被亲者讳仇者恶。我们只好答应了。他们迅速组织一群人,举着牌子在大街上游行,上面赫然写着:饮名人故乡水,体验美女初吻;“四只小猪”现场颁发“爱心大奖”。我们不以为然,说既然是爱心活动,就犯不着搞这样的噱头嘛。组织者说这年头什么东西不与美女挂钩,你把肠子吆喝直了也没人理。
    活动那天,现场来了很多人,有专门献爱心的,但更多是看热闹的,整个场面鱼龙混杂,和菜市场差不多。拍卖会颇为激烈,每一瓶水拍出,就有一群时尚男女在台上又蹦又跳,组织者暗示说,这些美女今天将把珍藏多年的初吻献出。众人情绪高涨,拼着老命举牌子,结果这些水以每瓶8000—15000元不等的价格拍出;看到生意这么好,组织者又灌了几瓶,最后一瓶居然卖了3万元。水卖完毕,组织者邀请竞拍成功者发表“爱心宣言”,大家都很谦虚,说为社会尽点绵薄之力是应该的,不足挂齿;接着是我们上台给他们颁发“爱心大奖”;随即组织者宣布活动结束。
    一个花8千元买一瓶水的傻叉男子问道,初吻还献不献?组织者拍了拍脑门,不好意思说如此重要的环节差点忘了,然后拍了两下手掌,只见那些刚才又蹦又跳的青年男女从后台走了出来,不由分说在台上捉对热吻起来。组织者介绍说这些接吻者都是相恋多年的情侣,本着对爱情严肃负责的态度,直到今天她们才把初吻献给对方。那个花3万元买得最后一瓶水更傻叉的男子不满地叫道,不是说要把初吻献给我们吗?组织者作迷惑状,无辜地说有这回事吗?所有竞拍成功者气得脸色铁青,胸腔轰鸣,隆隆然如坦克集群驶过;那些看热闹的则笑魇如花,幸灾乐祸,惟恐天下不乱。组织者见事态不妙,连忙把我们推上前去,向大家解释几句,但这些竞拍者已经失去理智,纷纷把瓶里的水向我们泼过来,转瞬间,拍卖会成了“泼水节”;水泼完了,又把瓶子砸了过来。本来以为按照我们的声誉和影响,扯着嗓子喊两声,大家也就算了,结果发现和“美女初吻”比起来,我们简直一钱不值狗屎不如,愤怒的人群将我们也视为同谋,把能砸不能砸的全部扔了过来,有人甚至把灭火器拧开对着我们喷,害得我们抱头鼠窜,突围出来时,已是浑身泥泞。
    我们参加一次文化活动,差点把祖宗八代的脸都丢光了,要是这些先人地下有知,肯定会像种子发芽那样破土而出,跑出来扇我们几耳光,然后羞愧得再一次死掉。我们参加的活动是给一个少儿诗词朗诵大赛做评委,该大赛在这个城市有着悠久的历史,每年都要举行,并在电视里直播。那天一个长得小大人似的男孩作慷慨苍凉状,朗诵了一首曹操的诗,完毕后等着评委点评亮分。曹操我们还是比较熟悉的,所以忍不住想卖弄一下,奶油抢过话筒,先表扬小男孩朗诵得不错,接着说曹操是个奸雄,好多歌里都唱到他,曾经说过“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等混帐话,末了又幽默地说,想不到这个大坏蛋还会写诗,真他妈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其他评委和观众都哈哈大笑起来,奶油很受鼓舞,心情一畅快,给了小男孩最高分。
    下一个朗诵者还是一个小男孩,他朗诵的是岳飞的词,小门先夸他声音洪亮,感情充沛,然后也卖弄说岳飞是民族英雄,曾经杀得清兵狼狼大败,鼓励小男孩向岳飞学习。小男孩一点都不含糊,当场指出小门的错误,说岳飞杀的不是清兵,而是金兵。小门的猪脸红一阵白一阵,下不了台。主持人圆场说,清兵是金兵的后代,都是一家人,差不多,杀谁都一样,反正都不是好东西。小男孩看来是个较真的家伙,说历史就是历史,不能混淆是非。气恼的小门便给了小男孩最低分。
    再出场的是一个小女孩,朗诵了一首不知谁写的诗,大意是说一群古代好色的男人,看到一个美女后都不干活了,在那里垂涎欲滴地围观,后来一个当官的想娶她,该美女说她有老公,把当官的骂走了。老繁一向对美女花粉过敏,所以忍不住要点评,老繁先提出他的新疑问,说既然这个美女如此漂亮,为什么古代“四大美女”里面没有她?接着又摆出他的新发现,说这个美女不肯嫁给那个官员,肯定是嫌他官当小了;最后推出他的新论点,说这首诗根本不可能成立,现在人们都不敢骂当官的,过去是封建社会,普通老百姓就更不敢骂官员了,何况区区一民女?该诗能流传到今天,简直是一个不解之谜。众人听了老繁的新见解目瞪口呆,全场哑口无言,好一阵才回过神来,在那里交头接耳,摇头叹气,不少人面露讥诮之色。我们环顾四周,感觉气氛不大对劲,意识到可能是我们点评有问题,身子不由在椅子里坠了半截。
    接下来,我们把“沉默是金”奉行了一阵,不管这些小屁孩是慷慨激昂,还是柔肠百转,不管是像百灵叫,还是像猫头鹰哭,我们都不发话,只是闷着头在那里打分举牌。终于轮到最后一个小姑娘朗诵了,我们提前长舒了口气,难熬的评委生涯总算就要结束了,结果小姑娘朗诵完后,指名道姓要我点评,说她曾经在电视上见过我,她是班里的班长,所以特别希望听听我这个猪班长的意见。小姑娘朗诵的是一首现代诗,该诗在中学课本里躺了几十年,比较高寿了,经小姑娘朗诵后,勾起了我对它老人家音容笑貌的一些回忆,虽然我以前不爱学习,但此时相逢,也算是半个故人,于是亲切之感便部分涌了上来。我先说这诗是谁写的,是在什么背景下写的,表达了诗人什么样的情感,不过该诗放在这个时代显然不合时宜,一脚把它踹到长江里倒是不错的选择。我的俏皮话把大家逗乐了,都在那里鼓掌微笑。小姑娘却伤心了,忽闪着大眼睛有些湿润,我连忙表扬她朗诵得好,简直是余音绕梁,让人三个月不知肉味。小姑娘对我的褒奖理解不深,但她知道这是一句好话,一张可爱的小脸马上兴奋起来,红扑扑煞是好看,于是又虚心向我讨教古诗和现代诗有什么不同,在朗诵时有什么区别。这可把我难住了,我支吾了几下,紧张地抹了一下额头,居然刮下了几十毫升汗水。我说古诗嘛,就是古代人写的诗;现代诗那肯定是现代人写的了。至于朗诵时有什么区别,我想朗诵古诗时大约是要摇头晃脑,把声音拖得老长;朗诵现代诗则不需要那样做。小姑娘完全把我当成了知音,激动地说她也是这么认为的,又问我古人的诗为什么写得那么短。我又抹下几十毫升汗水,语无伦次地说这是一个学术问题,大概是为了节约纸张吧,古代的纸张很贵的,不是有个成语叫“洛阳纸贵”吗?此时全场一片哗然,我虽然分不清古诗和现代诗的区别,但对大家是喝真彩还是喝倒彩分得门清,所以我一张猪脸涨得比寒霜冻过的山楂还要红艳动人。小姑娘锲而不舍地还想问点什么,主持人连忙岔嘴,总算把这个话痨子送走了。
    我们知道这次脸丢大了,回来后几天都不好意思外出活动,躲在宿舍里装病,作风低调了很多。但公寓一些同学完全不体恤我们的感受,见面就调侃,把那些“语录”在嘴巴里揉来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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