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猪的似水浮生

    寒假到了后，学生陆续回家的不少，校园便空旷了许多。我们给家里打了电话，说快要毕业了，学校事情多，寒假就不回去了。家长听了都表示理解，并表扬我们长大懂事了，凡事晓得和父母商量；小门家人虽然不是很情愿，但耐不住小门的意志，也勉强同意了。
    我们有钱后，曾经迫不及待对家人表达过爱心和孝心，虽然表达方式雷同，但家人反映迥异。老繁和奶油给父母寄去不少钱物，并在电话里放肆地吹嘘他们现在创业成功，已经成了大款，钱多得用不完。他们的父母高兴得合不拢嘴，时不时需要像做饺子那样，把上下两片嘴巴捏合一阵；但这些饺子不等下锅，又情不自禁咧开了；因为成天光顾着捏（咧）嘴巴，也忘了问他们到底创什么业忽然就创成了大款，居然有钱用不完的时候。末了两头猪的父母产生了相同的担忧，怕他们烧包乱花钱，在电话里反复嘱咐说钱要是实在花不玩，就寄回家替他们存起来，留着以后娶媳妇用。小门在他妈妈过生日时，给她打了祝福电话，并寄了一件贵重的礼物。小门妈妈先是收到生日礼物，当场就激动得泣不成声；接到了小门的祝福电话后，小门妈妈连泣不成声都不会了，只晓得一个劲儿叫小门的名字，等她清醒过来后，扬言立马坐飞机过来看她的宝贝儿子，她一分钟都等不得了。小门吓坏了，连忙说他马上要到外地实习，几个月都不在学校，小门妈妈才作罢。
    那个曾经做过我班主任的哥哥在电话里沉痛地告诉我，我们的父亲已经彻底被水电站精兵简政掉了，正在家里愁苦郁闷，痛骂老天不公平，扬言要炸水库大坝，害得他整天不敢上班，要守着这个新降生的老年恐怖分子。我现在财大气粗，随便参加几个活动就够我父亲挣一年的，所以他失业对我来说既不是晴天霹雳，也不是什么惊天噩耗。我在电话里笑嘻嘻地劝我父亲不要悲观，要他相信面包会有的，钞票也是会有的；告诫他老天是不能骂的，水库更是不能炸的。同时我对他胆子忽然变得如此之大含蓄地表达了钦佩之情，对他的胆子继续变大则拭目以待——我怕钦佩之情表达多了或者直白了，他一得意真的就把水库给炸了。我父亲在电话里默不吭声，我越说越上劲，并当场给他口占一绝：
    昨日下了岗，归来鬓已霜；醒来喝闷酒，举杯把心伤。
    一生无所有，奖章有两箱；灯光浮暗影，怜我惟鱼枪。
    生活要继续，无钱怎开张？日子漫又长，让我心惊惶。
    儿子学费贵，梦里抢银庄；妻子和老母，跟着活遭殃。
    说要炸水库，那是气得慌；再借几个胆，照例只是嚷。
    命运虽艰辛，总得奔小康；小康没奔上，惟有泪两行。
    我父亲对我的风雅之举火冒三丈，大骂我是天下第一不肖逆子，居然敢拿他穷开心，真后悔当初没有一把将我掐死。几天后，我父亲收到了一张对他来说堪称巨款的汇款单，差点没吓中风，他马上一个电话打过来，厉声质问我最近做了什么坏事？我说我老实得很，就算是背后骂人也要先把窗帘拉好，然后再出门侦察一番。他又厉声质问我那些“赃款”到底从何而来？
    我说：“非偷非抢，非坑非骗，来路光明正大，你放心大胆使用。”
    他嘲弄说：“照你的意思，那些钱是又赌又嫖弄来的？”
    我哭笑不得：“我的话有这个意思吗？从来没有听说嫖还能赚钱的，也不转转脑子想想。”
    他继续嘲弄说：“你一定是你当了大官做了大款了，那恭喜你啊！”
    我没好气地说：“不管我弄钱的手段有多不好，总比你要炸水库好。”
    我父亲气得哇哇大叫，唬得我连忙把电话挂了。我哥打电话过来，说我父亲马上要到学校来，实地调查我这些年到底是怎么在鬼混，同时也重点调查那些钱的来路，反正他下岗了也没事做，身子骨闲得慌。我讥诮说他要是再上岗一定推荐他到反腐败局去。和老繁奶油小门商量后，我硬着头皮给父亲打了电话，解释说这些钱是中彩票得的，就那些钱，都寄回去了；我在学校很好，马上要找工作了，忙得很，麻烦他不要来打扰我了。我父亲重重哼了一下，算是相信了我的解释。
    当我打电话父亲说寒假不回家时，他居然语调温和地表示理解，还破天荒表扬我醒事了一些；他说对那笔钱的来源至今耿耿于怀，对我所谓的“彩票说”根本不屑一顾；他说那些钱只要来路正，其他也就无所谓了。他说总有一天要到学校来看看我，这几年他为生活忙碌，也是为了节省车旅费，一直没来学校看我，为此他一直心存愧疚；现在他成了无钱有闲阶级，决定在我毕业之前把这个遗憾弥补上。我父亲已明显从失业的狂躁中走了出来，也许他认可了上天的安排，他那饱受岁月摧残后的平和让我突然倍感落寞，他那不期而至的感伤和略显笨拙的温情让我感觉，他开始老了。也许，我再也无法笑嘻嘻地为他口占一首打油诗，或者戏谑地称呼他为“小李飞刀”或者“恐怖分子”。当然，我也不知道我父亲看到自己的儿子变成猪后，将会绝望到什么程度。我只好在电话里对他说，以后有时间了方便了，一定邀请他前来；他要是不打招呼跑过来，很有可能碰不到我，因为我找工作要到处乱跑。
    把家人打发好后，我们开始集中处理一些组织和机构要求我们入会的事情。最近一直有电话稀稀落落或纷纷扰扰，邀请我们加入一些稀奇古怪闻所未闻的组织，这些组织多为各种协会、研究会、委员会、顾问会、理事会、董事会，就其属性来说，基本上可以概括为身份不明血统不纯基因混杂。联系上后，这些组织再次在电话里把我们仰慕一阵，然后再次吹嘘自己，说非常希望我们加入，加入后我们将会得到什么好处等等。见他们把“好处”说得天花乱坠，再加上有“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古训教导，我们对邀请的人说：“你们开价吧，加入要多少钱？”这些人感觉受到天大的侮辱，说我们完全是亵渎他们的良知，损伤他们的尊严，我们入会不仅一毛钱都不交，而且连表格都不要填写，仅仅只是在早就填好的表格上签上我们的名字即可。我们没有精力鉴别这些组织，凭感觉和兴趣稀里糊涂加入了几个，计有：不明飞行物跟踪协会，亚健康状态病理研究会，隐私无国界探密委员会，处女膜崇拜与修复委员会，“首届偷拍摄影大赛”顾问委员会，江南风水研究理事会，亚洲945项目开发部“一夜情课题研究”顾问分会，“第八届环太平洋美女经济论坛”理事会，奥斯卡作秀与恶搞董事会，环球娱乐至死消费至残董事会。这些组织倒是很守信用，连忙把会员证或聘书给我们寄了过来。
    相对各种协会组织，“世界名流大典”、“万科全书”、“濒危物种图谱”、“环球名猪大观”、“跨世纪青年英才”、“摩尼斯世界记录大全”、“当代最具影响力设计大师辞典”等辞书机构给我们发来的信函更具诱惑力。我们虽然是名流，但还没有一本出版物白纸黑字证据确凿地说明我们就是名流，现在只要四头猪的大名登上这些辞典，别人想赖帐不承认我们是名流也无济于事了，何况这些辞书机构言辞是那样恳切，态度是那么谦恭，我们没有理由不动心。这些信件说，鉴于我们对人类社会以及猪类社会作出的特殊贡献，他们打算把我们作为词条列入他们编撰的大词典，这样我们就会声名远扬，流芳万世，永垂不朽，永远活在人民的心中。末了，这些辞书机构委婉地告诉我们，他们属于非盈利性机构，所以只需要我们缴纳一定的成本印刷费，我们的名字就会堂而皇之地登上他们的大著。看了看他们的收费标准，要求也不高，最高的两千元，最低的只收八百，而我们根本就不在乎这点小钱。我们商量了一阵，老繁一心想出名，所以他对这几家机构都感兴趣，决定给每家寄去资料和成本费；奶油从小是看“百科全书”和“吉尼斯世界记录大全”长大的，对这两种书格外有感情，所以决定给“万科全书”和“摩尼斯世界记录大全”寄去资料和成本费；小门一直有一个让我们大小便失禁的心愿，那就是他想成为一名世界级的设计大师，现在这样的机会终于来了，于是他毫不犹豫决定向“当代最具影响力设计大师辞典”寄去了资料和成本费，为了表达其虔诚心情，他打算给别人多寄去了两百；我觉得“跨世纪青年英才”听起来比较气派，决定给他们寄去了资料和成本费。
    这天早晨，辅导员按电话预约时间，准时光临了我们宿舍，四头猪连忙让座上茶敬烟，辅导员便说我们成明星了还这么尊敬老师，真是有情有义。我们谦虚地说他现在是我们的老师，将来也永远是我们的老师。辅导员说这话透着名流的风骨，总有一天会被我们感动残的，然后询问了一阵我们的近况，说校长找我们有要事相商。我们听了腿肚子直哆嗦，虽然四头猪现在俨然名流模样，接触名人要人也无数，但听到校长亲自接见，还是紧张得浑身不听使唤。
    辅导员亲切地说：“还是你们几个猪崽子有本事，我在这个学校工作十几年，历任校长没有一个和我说过话。”
    奶油不知所以地说：“那是因为辅导员教导有方。”
    自从那次返校仪式上见到校长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他，看见我们走进他的办公室，校长连忙从座位上起身，两个箭步跨了过来，伸出温暖柔软的大手，握着我们的蹄子一一摇晃起来，连声说：
    “你们辛苦了！”
    我们虽然比较紧张，毕竟久经沙场，对这种场面还能应付自如。
    我说：“我们不辛苦，校长辛苦了。”
    奶油说：“校长日理百机，连寒假了都不休息，为学校发展操碎了心。”
    校长说：“你们真是善解人意的好同学。”
    我们端坐大沙发上，个个身材笔挺，气宇轩昂，在清一色的藏青西服红色领带的映衬下，更显得精神焕发，气度不凡。校长给我们倒水，辅导员说：“这要不得，怎么能让校长亲自倒水。”连忙跑过去帮忙。校长没有坚持，落座和我们闲聊。
    我说：“校长找我们有什么事吗？”
    校长说：“也没什么事情，就是好久没有见到你们，想念你们啊。”
    听到校长想念我们，我们马上感动起来。奶油关切地问学校进“211”的情况，校长似乎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讨论，含糊说了声“还好”。校长问我们这段日子都出席了一些什么活动，结识了哪些名人。我们如数家珍，一一报上名来。校长边听边插话，对有的名人校长说“听说过”，有的则说“不怎么了解”，有些名人校长非常熟悉，听到我们报上名字，校长会说：“我和他以前吃过饭，他还好吧？”我们连忙说：“他蛮新鲜的，像青蛙活蹦乱跳，还托我们代您问好，因为怕打搅您，所以没把问候传达到。”接下来，我们与校长相谈甚欢，话题广泛，无所不包，大到政治、经济、文化、军事、外交；中到官员的宦海沉浮，明星的个人隐私，商界精英的投资意向，名教授的学术进展；小到大学生就业，农民工子女上学，扫黄打非，卖淫嫖娼等等，正闻轶事，小道消息，多有涉及。本来我们对这些东西知之甚少，自从和各色名人接触后，也跟着鹦鹉学舌，把饭桌上听到的跟校长添油加醋演义了一番。说到后来校长似乎心不在焉，除了对某大学校长可能会被“双规”的消息有些兴趣，详细问了一阵外，对其他的话题再也没做过多反映。
    老繁说：“校长找我们有什么事情尽管直说吧，四头猪一定尽绵薄之力。”
    校长来了热情，起身给我们每个递上了一支烟。我们平时也抽烟，但在校长面前还不敢放肆，都很自觉把烟夹在耳朵上，奶油自有了大猪耳朵后，喜欢把烟塞耳朵里面。
    校长说：“没事的，你们抽吧。”说着帮奶油把烟从耳朵里掏出了，送到他嘴上，并给他点上。
    奶油一片忙乱，茶水溅了一身。
    校长说：“最近几年，我们学校一口气吞并了五所学校，发展迅猛，势头不可阻挡。”
    辅导员说：“这个大家有目共睹，还是校领导战略到位，决策有方。”
    校长没理会辅导员拍马屁，继续说：“虽然学校形势很好，但我校也背上了沉重的债务。”
    奶油问：“学校有多少债务？”
    校长说：“总之，有一些。同学们知道，国家培养一个运动员不容易……”
    突然听校长说到国家培养运动员的事，我们以为校长要和我们讨论奥运会。奶油说：“我为奥运会在我们国家举行深感自豪，到时我会申请做一名光荣的自愿者。”
    校长微笑说：“你有这个想法很好。运动员出名后，为了报答国家的培养，通常会把他们的收入，例如奖金、广告什么的，上缴一部分给国家。”
    我们虽然是猪，但还不至于笨到这种弦外之音听不出。老繁紧张地说：“我们收入是有一些，但挣的都是出场费，是小钱，并不多，对学校来说，估计是杯水车薪。”
    校长呵呵笑着说：“学校不会对你们这样做的，就算你们把钱都缴出来，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的意思是说，把你们教育成了不起的人才，学校是功不可抹的。”
    我低调地说：“校长过奖了，我们顶多只能说是猪才。”
    校长说：“不管猪才人才，都是学校培养的嘛。你们现在功成名就，可以尽微薄之力，为母校作一点贡献。”
    我们齐声说：“不知如何才能尽力？”
    校长抖擞了几下精神，说：“经过我们初步研究，你们为母校效力的战略分三步走：第一步，你们明年毕业后，四个全部留校，并直接保送上研究生，每个分配三室两厅住房一套，安家费若干，这是多少教授博士都享受不到的待遇；第二步，学校准备成立几家公司，你们四个分别委任公司的总经理，利用你们的名气和才能，为母校发展添砖加瓦；第三步，学校准备把你们现在居住的公寓开辟为旅游景点，供各地游客参观，如果参观的人数多，效益好，我们还准备把你们的公寓申报为世界文化遗产保护目录，当然申遗是大工程，这个以后再说。我们的目标是把我校打造成世界一流名牌学府，你们有信心吗？”
    我们头重脚轻，浑身发软，既兴奋又害怕，既憧憬又茫然。
    我说：“把学校打造成世界一流，我们有信心；但要我们当总经理，就信心不足了。”
    校长说：“现在一些机构搞大学排名，我们学校一时能进入前五十名，这还勉强能接受；一时却又排到百名开外，这完全是侮辱我们嘛！我要在任期内将学校挤身世界一流，让那些机构再排名时，第一个就想到我校！”
    老繁说：“您的雄心壮志让我们热血沸腾。”
    校长说：“光沸腾不管用，我们要脚踏实地干实事，多方筹措款项，先把债务还一些再说，现在光利息就要我们的命。你们使命神圣任务重大啊。”
    我们惶恐地说：“几头猪好象没有这么大的能量。”
    校长说：“我相信你们，你们一定能行，事情就这么定了。”
    走出校长办公室后，辅导员懊恼地说，校长还是没有主动和他说一句话，这使他产生一种被忽略的感觉。我们说校长毕竟是大人物，他们之间的等级隔着千山万水，不主动和他说话也是可以理解的。辅导员叹气说要缩小这个等级差别不知还要熬多少年，这使他对前途产生了一种幻灭感。我们安慰他说如果下次见到校长一定帮他多吹嘘，让校长注意到他。但辅导员还是闷闷不乐，我们只好说，校长虽然位高，但人与人生来平等，只要眼神里少贪欲，骨子里没奴气，照样会受到尊重。辅导员说他一看到领导，身子就不由佝偻了，真他娘没治了。我们建议说，辅导员还是买件“背背佳”穿着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