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猪的似水浮生

    我们的减肥健身计划还在继续。文化公司和学校旅游公司沟通后，两家皆大欢喜，号称双赢；减肥教练和健身教练跟我们屁股后面时，旅游公司总经理拍着他们的肩膀，笑逐颜开，鼓励两人好好塑造我们。
    我们整天饿得嗷嗷叫唤，但两教练丝毫没有同情的意思，一次我们看见某游客手中的食物，禁不住口水直咽，游客以为他的食物是美味珍饴，热情塞到我们怀里。其实那不过是几块面包而已，但此时对于我们来说，这些面包无疑是世间最甘甜的美味。我们四下瞅了瞅，发现两教练不在眼前，便像做贼一样，将那面包囫囵吞了。后来有几次看到游客的食物，我们故态萌发，但两教练不离不弃，所以一次也没能得逞。
    如此过了一段日子，四头猪倒没有饿死，这天两教练要给我们量体重，我们兴高采烈，心想这回不瘦它十几斤，起码也要减它五六磅。结果过称时，每头猪居然平均增加了三斤；我们肯定不服气，叫嚷这个称有问题；换了称一称，却猪均多出了足足五斤。我们再也不敢叫唤了，瘫在那里像泄气的皮球。 减肥教练问道：“你们是不是偷吃东西了？”
    我们有气无力地说：“你他妈的天天跟在后面，我们想偷吃也没有机会啊。” 奶油小声说：“是不是因为吃了那几块面包？”
    老繁绝望地说：“那几块面包加起来也没有五两重啊。” 减肥教练狐疑地问：“什么面包？你们偷吃面包了？” 但我们已经懒得理他。
    看来四头猪天生不是做一线明星的料子，折磨这么多日子，居然没有减下一斤半两，反而还增加了几斤，也不知这些肉是从那里冒出来的。文化公司准备痛下杀手，要把我们的肚子开辟成蛔虫繁殖基地，据说很多明星就是因为肚子里的蛔虫多，才总是那么苗条的。我们听了差点把肚子里那点可怜的食物给恶心吐了，毫不犹豫拒绝这个霉烂的主义。文化公司倒没有过于为难，准备大放血给四头猪抽脂。老繁曾经被野生动物研究所割过刀子，奶油也被刨光过猪毛，对所有与手术有关的东西都极度过敏，不等文化公司说完，就叫嚷着不要再说了。文化公司有人提议说熬夜是最好的减肥方式，但减肥教练以权威的语气告之，熬夜伤身体，虽然会减下去一些，但那失去仅仅是水分，并且反弹更快，弹还原后体重还会猛涨。有人提议搞针灸减肥，但减肥教练以权威的语气告之，那些没有科学根据，是故弄玄虚的东西，信任不得。有人提议说一个星期登两回蛤蟆岭，估计会瘦下去，但减肥教练仍以权威的语气告之，蛤蟆岭那点小海拔，一天登一趟也不管用。大家没主意了，减肥教练说拉到一百公里开外的老爷山封闭减肥一个月，效果肯定会很好。但这个主意传到旅游公司总经理的耳朵时，被毫不犹豫地枪毙了，总经理说文化公司这样胡搞，就违背了两家达成的协议，那就不是双赢，而是一家撑死，另一家饿死。考虑到合作大局，文化公司只好作罢。
    我们减肥不成功，但造星计划不等人，女记者所在的电视台隔三岔五把四头猪的活动情况扔进娱乐新闻里，和那些让人热血沸腾的男女明星制造的新闻绯闻传闻丑闻混在一起播出。为了模糊人与猪的概念，让人明星和猪明星人猪合一，互相附体，电视台既不把我们的新闻放在第一条，也不是放在最后一条，往往是先播出一条某当红明星的时尚活动；再播四头猪是怎样健身减肥的；接下来再播出一条某过气明星突然苏醒过来，参加了某影视片的拍摄；再接下来播出四头猪与某影视新星一起出席了什么发布会，镜头里还有猪与新星相谈甚欢的场景；节目最后则播报一条人明星的活动，新闻结束。这种安排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人里有猪，猪中套人，大家也就习惯了这种播报形式，不知不觉中，观众把我们当异类的心理减弱淡化了许多。
    前期准备差不多了，文化公司和电视台联手起来，策划了一起让四猪客串做主持的节目。对于电视，我们不敢说熟悉，但起码不会陌生，不过做电视主持还是头一遭。电视台也非常慎重，准备工作很是用心。一家整形整容医院准备打造一个人造美女，给一个女人免费做全方位的手术，我们的任务就是配合电视台、文化公司和整形医院，把这次手术活动以直播的形式播报出去。
    直播是从海选整形对象开始的，广告在电视台播出后，参加海选的女人把医院大楼挤爆了。这天上千女人怒聚一堂，看着比自己丑的同类，众女人倍感欣慰，鄙薄对手是“丑八怪”；看着比自己出彩的同类，众女人又倍感愤慨，骂她们鸠占鹊巢；一些女人完全可以称之为美女，也来凑热闹，在人堆里睥睨群雌，不屑它顾。众女人恨不能“壮志饥餐胡妇肉，笑谈渴饮群雌血”，彼此不共戴天。当医生以权威的眼光或者是权威的动作，将她们的脸蛋乳房屁股大腿又是目测又是量测又是扒拉的时候，她们则乖得像小鹿，低眉顺眼，温顺得很。
    四头猪拿着话筒，对海选女人进行采访，问她们为什么要整形整容——当然如此提问显得业余，既然来整形，那肯定是想漂亮了，这只能说明我们主持经验不足。我们的话还没问完，众女人七嘴八舌开始罗列起自己的不足，综合她们所述，女性体表所能呈现的部位基本上没有幸免。有个女人像斗地主一样，咬牙切齿对自己的身体进行了声讨，共列出不足21条，其中脚底长鸡眼列在最后。我们说鸡眼不算整形之列，大街上到处是割鸡眼的，所以她的不足充其量只有20条。该女人固执地说，就是21条。我们对她面授机宜，说要是不足太多了，会把医院吓着的，再说21条也不是什么吉利的数字，有辱国丧权的含义在里面。有个女人初步估算了一下，说她的不足大约有八九条，我们说这个数字恰倒好处，很有竞争力。有个女人说她仅有一条不足，就是想割一个双眼皮，我们说她的条件太过优越，估计没什么竞争力。虽然众女人的不足特色各异，难分高下，但总的来说，她们无不对漂亮心驰神往，对平庸深恶痛绝之。
    我们的采访也勾出了许多女人的伤心之处，其痛楚之状不忍复述，考虑到她们的话已经被直播出去，我在这里重复一下也就不那么卑劣，对没有看电视的观众也算是一个交代。一个30岁左右的女人说，因为长得不漂亮，老公也不怎么理她，一年能做两回爱就不错了；不管在哪里看到美女，老公总是两眼喷火，丑态灼人，几次光顾着看美女，差点被汽车撞死，根本不体恤她脆弱的神经。本来她的胸部还是很挺的，因为不自信，走路都是佝偻着身子，这惟一的闪光点也就不那么闪光了。现在她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担心这样下去会得抑郁症。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该女人把胸部在四头猪面前挺了挺，果然是海拔形状力度弹性都不差，我们鼓励她就应该这样昂首挺胸做女人，结果她羞涩地说一花独放不是春，百花齐放那才是春。我们说她现在已经有两枝花在怒放了，还是勉强可以称为春天的。该女人憧憬地说，当她*满园关不住时，她会理直气壮做女人的。
    一个18岁的女孩痛苦地说，她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幸的人，她对父母简直怨恨死了，他们的优点一点没有遗传到，反而把缺点全塞给了她，尤其是五官，长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像汪洋里的几只小舟，每天洗脸都不敢用力，怕把五官洗没了，怕把小舟弄沉了。而且父母又没本事，不会挣钱让她去整容。我们对这个不孝之女进行了批评，说要是没有父母，她的五官连隐约呈现的可能都没有，何况也没有她说的那么夸张。女孩绝望地叫道，与其这样呈现，还不如死了好。我们看她有些激动，不敢再批评了，便开导她说，就算整形整得再漂亮，但未来的孩子只会遗传她从前的特点，那又该如何给孩子交代呢？女孩再次激动起来，尖叫着说她管不了那么多，她恨这个世界！我们看她如此偏激，不敢再说什么，只好底气不足地安慰说，存在即是合理，不要太在乎美丑。
    一个穿着打扮很上档次的年青女人介绍自己，说她就是传说中的“白骨精”，白领、骨干加精英的意思。我们把她瞅了一阵，说至于她是不是骨干和精英，我们不是很清楚，但从其外观打量，说她体多骨人精明倒是肯定的，不过很难称之为白。年青女人觉得我们的话不中听，但也不好跟几头猪一般见识，只是情绪已经被我们搅坏，便有些愤怒地说，本来她长相还不错，就是鼻子塌了点，颧骨高了点，嘴巴薄了点，两腿短了点，屁股瘦了点，皮肤黑了点，公司那些优质男士就对她客客气气目不斜视，说话做事也是一本正经公事公办的样子，整天只和办公室里那些狐狸精调情，看得她火冒三丈；她要是整形成功，这些臭男人一个都不理，气死他们。我们看她比较有性格，不敢多冒犯，小心地说，男士们这样对她已经很有风度了，如果四头猪和她一个办公室，说不定会要求调换部门。白领女人终于发作了，像黄河一样怒吼道：“你们男人都一个德行，我不想见到你们！”我们灰溜溜地说：“我们只是几头猪，千万别和人混为一谈。”
    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女生泪水汪汪，说她能力还是很强的，曾经当过班上的生活委员，得过两次三等奖学金，英语也过了六级，就是因为生得大众化了一点，至今还没有品尝到爱情的滋味。品尝不到爱情，她也不强求了；但她找工作却处处碰壁，次次遭拒，每次面试都没有超过一分钟的时候，与其这样活着，真不如变成一只猪，还能当主持人。虽然她有抢我们饭碗的嫌疑，但四头猪还是对她的遭遇深表同情，说了许多鼓励的话，多情的老繁甚至用纸巾帮她擦了擦泪水。
    有一个采访对象心态比较好，还很乐观，在此说出来供以上伤心女人学习。该女人不大好估摸年龄，初看像30岁，眨下眼睛再看又像20岁。我们问她到底有多大，她笑着说女人的年龄就算是猪也是不能问的。我们说主要是对她感到好奇。她说即使是她心爱的男人，至今也不知道她有多大。我们说既然有心爱的男人爱她，那整不整形也无所谓。她说把自己整漂亮了，就是想多拥有几个更心爱的男人，要不这一生就没什么质量。我们唬了一跳，没想她的回答会如此朴素。我们说她目前的样子还是很不错的，只要她愿意，想多拥有几个更心爱的男人应该不成问题。她对我们嫣然一笑，表示四头猪眼力不错。我们感慨了一阵，说这么神秘而率性的女人，真应该颁发她“格莱美豪放大奖”。
    众女人们谈完了不足和伤痛，便围住我们，说看了我们在电视里做广告的那个保健品，也曾经动心过，只是觉得那个产品神奇得离谱，不大敢相信，问我们到底有没有那么强大的功效，是不是真的，吃了会不会有副作用，如果确如广告所说，她们买几盒偷偷吃了算了，免得在这里丢人现眼。我们浑身不自在，咳嗽了几声，含糊说了句“信则有不信则无”，赶紧把话题岔开了。
    海选结束了，一个名叫彤彤的20岁女孩最终胜出，作为这次免费整形的惟一幸运者，彤彤当场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几次晕倒。那个对父母充满怨恨的女孩也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不过没有晕倒；她跑到我们面前，说她对父母怨恨之情又加深了一层，我们连忙问是怎么回事，她一边抹泪一边哽咽着说，把她生难看也就罢了，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她居然被生得连整容的雏形都不具备。我们说上千人里面只有一个被选中，难道剩下的人都不具备雏形了？她说她就是这么理解的。我们痛心疾首地说，她这样下去会很危险的！
    彤彤手术前夕，我们对她进行了采访，以猪的眼光衡量，彤彤长得并不难看，某些局部甚至还很端正，只是不那么生动标致，称不上佳人而已，这与她的气质有关。虽然是千里挑一的幸运者，从激动中平静下来的她显得超一流的不自信，穿着一身陈旧的衣服，闷在沙发一角神色戚戚，脑袋也快埋到了大腿间，身体还微微发抖，坐在那里像只待宰的羔羊——本来她穿了一身还算鲜亮的衣服，但医院不准她鲜亮，给她换了这身六旬老太都嫌土气的衣服。我们有些不忍，奶油给她倒了一杯水，送到她手中。她慌乱抬起头，手忙脚乱接过，匆匆说了声“谢谢”，又把脑袋垂下了。此时巨大的羞耻心已经完全压住了她的好奇心，因为以我们猪样子，任何人第一次接触都会觉得新奇无比，心头盘旋着无数个疑问，但她硬是没有抬头看我们。我们尽量语调温和叫她喝水，但她就是不喝。我们端着水陪着她，她终于小啜了一口，可能好奇心实在无法抑制，忍不住抬头匆忙瞥了我们一眼；我们微笑着看着她，鼓励她继续瞥我们；于是她又瞥了我们两眼，三眼，直至很多眼。我们朝她做了几个鬼脸，她总算绽放出一缕怯生生的笑容。医院一个工作人员见状，厉声呵斥道： “你再笑我们不给你整形！” 彤彤吓得一哆嗦，又把脑袋埋了下去。
    老繁不满地说：“她要是不笑怎么能体现激动心情？她不激动你们的宣传活动还有什么意义？”
    奶油说：“正是因为医院给了这次机会，她才会感恩戴德，才会发自肺腑的笑啊。”
    我说：“你们医院可谓功德无量，对她来说堪称再生父母，但就算是继父继母，也不能不让孩子笑啊。”
    工作人员小声解释说：“我看她笑起来还比较好看，我主要是怕整形结束后，对比效果不那么强烈。”
    工作人员的一声吼，彤彤的脑袋再也没能抬起，我们费了好大工夫，做了一堆鬼脸，讲了一堆笑话，小门和奶油甚至托着她的下巴往上抬，也没能使她扬起头。就这样，我们对低着脑袋、底气虚弱、说话声像蚊子一样小的彤彤艰难完成了采访。
    彤彤全身上下共有十一处部位参与了这次整形，我们四头猪则从头至尾主持了这次整形。彤彤的整形部位有眼睛、鼻子、嘴巴、颌骨、下巴、乳房、腰身、臀部、大腿、皮肤等，整形参照对象是韩国某靓丽女星。整形过程中，彤彤这些部位被医生一次次地麻醉、割开、填充、削剔、锯磨、缝合，还有几次手术是同时进行的。看着柳叶刀浪里白条上下翻飞，我们四头猪禁不住凉皮飕飕，牙齿打颤，四肢发抖，浑身发软，舌头几次打结说不出话来，差点影响了直播；特别是老繁，那次被研究所割刀子后，造成了巨大的后遗症，现在他只要看到刀状金属物，都会浑身发抖，哪怕是吃饭的餐刀，后来又发展到只要是闪寒光的东西，他都会头皮发憷，所以彤彤的手术直播他一般不出现在现场。彤彤遭受到巨大的疼痛，特别是麻药消失以后，她在床上疼得颤栗扭曲抽搐，时而万箭穿心般，时而气若游丝状，仅汗水就流了七瓶，枕头咬烂十个，铁床栏杆拉弯四根，仅管如此，她硬是没有叫出声来，哪怕是轻微的呻吟。我们被她超常得近乎变异的意志惊悚得目瞪口呆，良久休克；我们几乎是哀求她叫两声，哭几下，但不知是她没有听到，还是听到了故意不配合，反正是连哼一声都不曾有。四头猪私下里暗自庆幸，说我们幸亏变成了猪，变成猪之前幸亏是男儿身，否则身为女人，仅仅因为相貌，从心理到生理就不知要经受多少摧残。
    手术非常成功，经整形医生翻云覆雨上下其手刀光锯影庖丁解牛鬼斧神工再造后的彤彤如愿成为了惊艳美女。她的眼睛大了，翘了，烟雨迷蒙了，虽然有些僵涩，估计多忽闪几次就好了；她的鼻子直了，挺了，秀美精致了，虽然有些呼吸不畅，估计打几个喷嚏也就通了；她的嘴唇饱满了，性感了，鲜艳欲滴了，虽然有些木顿，估计让异性心驰神动是肯定的；她的乳房圆了，沟了，一览众山小了，虽然有些动荡不安，估计笑傲群芳行走江湖是没有问题的。面对镜中的自己，彤彤百感交集，潸然泪下；四头猪呵呵直乐，为她祝福；医生举杯庆功，欢呼胜利；电视台大喊过瘾，收视率再创新高。
    经过这一个多月断断续续的主持，我们顺利完成了任务，大家都说没有想到效果会这么好；女记者更是竖起大拇指，赞不绝口，说我们的主持自成一派，另成风格，完全可以自立山头，面南称王。四头猪谦虚地说我们不懂什么主持艺术，在那里胡搞胡说。女记者说正是因为我们不懂所谓的主持艺术，反而自然真实可信好玩，我们天然独特的身份，傻傻乎乎的可爱，装疯弄傻的贫滑，兄弟同心的默契，张弛有度的节奏，这都是他人不可模仿、不可再现的特质，仅凭借此优势，就可以晋身著名主持行列，这是多少人奋斗一生都难以如愿的成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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