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猪的似水浮生

    前来“蛤蟆岭猪类文化遗址”参观的游客仍然络绎不绝，我们谢绝了所有外出活动，确切地说，是旅游公司和文化公司帮我们拒绝了所有活动。这学期已经不用上课，班上同学散布在城市或繁华或冷清的角落，进行着毕业实习，或者为了找工作到处乱窜，灰头土脸，形容憔悴。比起他们来，我们看来的确是很幸福。
    我们的减肥计划还在继续，我们的健身计划也还在继续，肥肉一如既往没有减掉，肌肉一如既往没有突起。我们的身影时而出现在蛤蟆岭猪类文化遗址，时而在整形医院进进出出，时而在电视台光鲜照人。旅游公司已经开始赢利了，早期的投入比起眼下的收入，简直不值一提，总经理对我们比自己的爹妈还亲，比自己的儿子还疼，比自己的老婆还要深情——如果他对自己老婆深情过的话。一个月后，总经理把第一笔收入郑重送到了每头猪手中，厚厚几匝，的确比在外面小打小闹强多了，四头猪拿钱的时候也诚如总经理所说：软了。文化公司暂时没能看到效益，但他们的信心比帆还鼓涨，用他们私下的话说，把我们培育成世间最大的摇钱树，只是时间问题。电视台醉了，我们客串主持的日子，每周一次的电视直播使广告收入比任何时候的都要多，时段价位直逼国家电视台黄金节目。整容医院也醉了，彤彤手术前后的容颜身段在城市广场的巨大广告牌上梦幻般对比着，其丰乳俏臀也随着公交车广告到处流窜，书写着丑小鸭变白天鹅的人间传奇，所有这些让普通女人妒火焚烧，漂亮女人怒不可遏——这意味在“美丽”这块属地，她们的地盘又被人挤占了一分，她们甚至拒绝乘坐印有彤彤身影的公交车，在她们看来，美丽与庸常就是零和游戏。但不管女人们对彤彤是多么愤恨，她们对整形医院无不五体投地崇拜仰慕，并一次次梦里神游，这些无不把医院的好名声推向了极至，而四头猪的主持也令其锦上添花。四头猪也醉了，在迈向一线明星的征程上，只剩几小步要走了。
    值此盛时，四只小猪的写真推了出来。
    旅游公司、文化公司、电视台、整形医院再次强强联手，将我们的写真拍摄与彤彤的写真拍摄同时进行，并把首期拍摄地点安排在猪类文化遗址。在拍摄活动中，作为非正常世相的典型代表，猪与人的合作相得益彰，互为表里，风流异常。彤彤无条件成为了整形医院的形象代言人，这是双方在手术之前定下的合同，虽然苛刻，但她无怨无悔。
    猪与整形美女的写真拍摄是在春日一个阳光慵懒的午后进行的。在一整套繁缛复杂的化妆程序之后，四头猪和整形美女同时现身蛤蟆岭猪类文化遗址前。自从整形直播结束后，我们再也没有见到彤彤，经过一段日子的休养生息，加上形象设计师的妙手生花，再次出现在四头猪面前的彤彤艳光四射，惊若天人，时而动若脱兔，时而翩若惊鸿，让人和猪均不敢逼视。见到我们后，彤彤拎着漫长裙裾笑着叫着向我们迎来，一路灿然如花，娇声盈耳。面对斯人斯景，四头猪突然局促起来，不安地搓着蹄子，嗓子也无故干涩，大脑似乎缺氧，眼前有了瞬间的模糊，仿佛第一次见相亲对象。彤彤盈盈然到了面前，继续灿然如花，作他乡遇故人状看着我们。
    彤彤拍着小门的脸，兴奋地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就是小门。”
    小门不好意思地笑着。
    彤彤拎着奶油的猪耳朵，调皮地说：“奶油的耳朵最有特色了，你肯定是奶油。”
    奶油惟有傻乐。
    彤彤撅起性感的嘴唇，略施挑逗朝老繁吹了口仙气；老繁不是吃素的，马上回敬她一口浊气。人和猪恍惚打情骂俏，小女生要是看见，不知会吃醋成什么样子。彤彤得意地说：“一看眼神就知道你是老繁，我厉害吧？！”
    老繁皮肉一起暧昧地笑道：“为什么？难道我眼神很特别？”
    彤彤说：“岂止是特别，里面的内容简直可以再写一部‘西游记’。”
    众人呵呵笑起来，说这个彤彤果然是不同凡响。
    我怕彤彤调戏，赶紧将头低下，彤彤走了过来，哈哈笑着说：“大家看啊，猪班长还害羞呢。”
    众人一阵哄笑，我把脑袋垂得更低了，果然是有些害羞——想不到我还有这般品性。
    彤彤用手托着我的长嘴巴，轻轻往上抬，我古怪地把头往下压。较劲一阵后，我的头被彤彤高高抬起，并牢牢锁定，动弹不得，身子像罗锅一样别扭地弯着。
    彤彤调侃道：“怎么了，就这么害怕美女？”
    我费力张合嘴巴，如实说：“我对原装美女不那么害怕。”
    彤彤失色惊叫一声，接着是脸色唰唰两下，一片惨白。
    我知道说错了话，陪笑着说：“我主要是怕你调戏我。”
    彤彤愠怒将手甩开，俏丽的白脸随之不屑，讥诮道：“我能调戏你那是你的福气。”
    我谦卑地说：“那是那是！”
    在接下来的拍摄活动中，彤彤也不怎么瞅我，仿佛我根本就不存在，眼睛无意碰到我时，便像高傲的贵妇滑目飘过，让我后悔得直拍猪嘴巴，怪它说话不得体。虽然对我很冷漠，但彤彤和老繁奶油小门还是有说有笑，打打闹闹，俨然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天真烂漫的光景。
    按照摄影师的要求，我们和彤彤先拍摄各种组合，四头猪和彤彤或背靠或面对或错立或引颈或凝思或飞翔，造型异常丰富，不过在这么多造型中，我居然没有和彤彤零距离的时候，因为她根本就不给我机会，我积极争取过几次，死皮赖脸挤到她身边，但她马上挪走了。接下来是二猪一人或者三猪一人的组合，没我的时候，彤彤的笑声响彻整个蛤蟆岭上空，脸上笑容比蛤蟆岭下的桃花还要灿烂；有我的时候，彤彤一张秀脸绷得比战鼓还紧，擂上几天几夜估计也不会松弛——结果有我出现的组合照片几乎全部作废，倒不是我有多难看，而是彤彤的表情过于吓人。轮到单人独猪合影时，彤彤和其他三猪亲密无间，却独独不与我合照；笑着跑过去拉她，她居然训斥我不要拉拉扯扯，影响不好。最后我与她还是没有拍成，摄影师倒没有注意这些，拍了那么多意思重复意义不大的组合，摄影师也麻木了，谁拍谁不拍他也懒得理会。
    除了在拍摄时不露声色惩罚我，彤彤还把她的清脆娇音妩媚笑容曼妙曲线一律不对我开放，搞保护主义，让其他三头猪和所有人大饱耳福和眼福，享受其开放的成果。有几次彤彤看见我正盯着她璨然笑脸，便马上把脸沉沦下去；看见我盯着她大海般深沉的乳沟，便马上把衣领往上扯；摄影师叫她不要扯，还示意她把衣领向下牵一些，说这样更性感，即便如此，彤彤也不忘用眼睛瞪我一下，表达其藐视情绪。
    轮到彤彤独自作秀了，虽然众人对她拍组合时的千般变化赞不绝口，但她独自拍摄时，众人惟有叹为观止了，毫不夸张地说，即使一流的模特也没有她表情生动和肢体的变化万端，几乎没有一个动作是重复的，没有一个表情是二样的，完全称得上是千面娇娃惹火女郎。
    与彤彤的风月无边比起来，四头猪的个体秀可谓是昏天惨地，日月无光，众人刚才还水泄不通地围观，等到我们拍摄时，围观者已经消失得所剩无几；摄影师也是心不在焉，端着相机有一下没一下的咔嚓着；举挡光板和聚光灯的助手们则干脆停在一旁，或静坐休息，或抽烟闲聊，或者与彤彤眉目传情打情骂俏。旅游公司总经理看到苗头不对，上窜下跳指导我们摆动作，大声吆喝我们眼睛看镜头，自作聪明拿着挡光板乱晃动，猴急火燎帮我们整衣服，忙得一塌糊涂。摄影师说：“你别添乱了。”
    写真拍摄的次日晚上，女记者所在的电视台播报娱乐新闻时，破天荒没有把我们丢进节目，老繁和奶油倒是在电视里闪了一下，但那仅仅是作为彤彤的背景出现的，而且老繁这个背景做得也不合格，在里面打了一个哈欠，形象非常不雅，可以肯定，老繁根本不知道那时他已经进入了镜头。自从跻身娱乐界后，我们对自己的形象非常珍惜，时刻注意着自己的言表，特别是对着镜头时，都会作姿作态把最好的形象展现出来。这天的娱乐新闻彤彤第一次以主角的身份呈现，那些大牌明星制造的绯闻，也被排在了彤彤的后面。明眼人一下就能看出，电视台这样做是准备把彤彤大张旗鼓推出，就像从前大张旗鼓推出我们一样。此次播报的是彤彤拍摄写真的花絮，画面首先出现的是彤彤化妆的场景，电视里面的彤彤恬淡沉着，气定神闲，人们无法想象，这个两个月前在镜头里哀哀戚戚的女孩，会是眼前这个俨然大牌一样的人物；这样宠辱不惊的境界，多少明星不知修炼N年才能生成。接下来是彤彤在蛤蟆岭猪类文化遗址前的绝美表演，经过技术处理后，电视里的彤彤比我们在现场看到的彤彤还要惊艳百倍，即使四头猪在电视机前重温，仍可以用惊心动魄来形容，不用说，电视机前的其他观众看到这些后，会目瞪口呆到什么程度。其间还有记者采访彤彤的场面，彤彤的表现给人产生的感觉是，她已经不知做了多少年的明星，其风度丝毫不比那些所谓的“四大花旦”或者“四小花旦”差多少。
    关于彤彤的播报漫长而新奇，几乎可以做成一个专题，本以为彤彤制造的新闻播完后，会有我们的英姿闪现，结果等来的却是港台某大牌制造的绯闻。大牌总是要制造绯闻的，所以我们并不关心，我们关心的是绯闻结束后，四头猪会是一副什么面目出场。然而绯闻结束了，节目也结束了。我们半天没有醒过神来，以为电视台出了问题，等我们掐了掐大腿，确认节目的确已经结束，电视台的确没出问题后，我们有了成名后的第一丝失落与不安。
    四头猪和彤彤的写真集同时面世了，不论是走在城市大街还是小巷，每个书报摊上最显目的地方都会并排悬挂着我们和彤彤的写真集，猪和美女在封面上或俯视或平视或仰视街头走过的每一个行人，不停地挤眉弄眼搔首弄姿。意料之中的事，写真集销量出奇的好，三天不到就被抢购一空，文化公司又开始连夜加印。那天拍摄时，我们在风采上大逊彤彤许多，但在写真集的销量上，我们与之不分上下，甚至比她还略多出几百本，这让我们多少挽回了一些颜面，感觉又好了起来。
    我们还没来得及欣慰，好感觉还没来得及持续，紧接着有零星的消息传来：文化公司看了彤彤在蛤蟆岭的表演后心动不已，准备和整形医院合作，将她朝巨星方向打造，而这个计划显然比将我们打造成一线明星更加蛊惑人心，操作起来把握更大。经过周密论证后，他们觉得四头猪制造的轰动效应已经达到了最高值，继续强行打造只会后劲不足。而彤彤在电视里秀过一把后，马上征服了所有电视观众，而这次征服仅仅是她魅力表演的开始，后面还不知有多少故事急待发生。
    其实彤彤在电视里现身的当晚，就急遽发生了惹人兴奋的后续故事：一群亢奋的男人被彤彤折磨得夜不能寐，激动地在房间走来走去，总想干点什么，于是有人打电话四处串联，交流对美女彤彤的感受。不到一个小时，彤彤的“粉丝团”连夜自发成立了。与此同时，各地打往电视台的电话整夜响彻，所有电话机都热得烫手，打爆了不少。天亮后，当电视台工作人员上班时，发现单位门口已经成为了鲜花的海洋，无数朵玫瑰在那里怒目盛放或者含羞待放；无数辆小轿车停在门口，与秦始皇兵马俑一样壮观浩瀚；无数风流倜傥或者歪瓜裂枣的男子伫立在寒风中，理直气壮或者苦苦哀求，要求电视台告知彤彤的住址和电话。
    面对彤彤如此声势，我们有了不祥之感，旅游公司也觉得事情不妙，他们原本打算借助文化公司和电视台的力量，把四头猪打造得家喻户晓，声名远扬，好让游客如潮水般向我们学校滚来，而现在的局面是，文化公司似乎想有意把我们淡忘，我们的地位也随时有被彤彤取而代之的危险。旅游公司总经理电话询问文化公司，文化公司哈哈说，一切照常，猪和人一起打造。
    总经理听出了话语里的敷衍，和我们一起分析这种局面造成的原因。我们不得不承认，和彤彤比起来，四头猪的确有差距，有致命硬伤，并且这些硬伤即使后天培养，也无法超越她。作为非正常世相的典型代表，我们也许比彤彤更能令人新奇，但彤彤这种人造美女在时下更吻合大众胃口，所以在这方面我们充其量和她战成平手。我们变猪的事情已经有大半年了，大家的兴趣开始锐减，新鲜感也逐渐消失；而彤彤此时横空出世，堪称世俗文化的又一浪惊涛。喜新厌旧是人之常情，况且猪和美女比起来，美女是永恒的话题。在具体的才能方面，彤彤具有天然表演天分，而我们根本不会表演，即使后天培养也是劣等生；她的声音比我们动听，歌比我们唱得好无数倍，而我们他妈的居然个个都是五音不全胡乱走调；经过培训后，她的舞蹈跳得一级棒，而我们日渐臃肿的身材连走路都喘气。显而易见，就明星潜质和培养价值来说，彤彤后来居上，并且来势汹涌；而我们江河日下，已是昨日黄花。
    这天，一直跟在我们屁股后面的两个教练突然消失了减肥教练，我们问健身教练，减肥的哪里去了？健身教练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心不在焉说不知道。训练时，健身教练破天荒没有对我们进行指导，拿着手机在一旁闷头捣鼓，还不时露出猥琐放浪的表情，估计是和女人发些打情骂俏的短信。不指导训练，我们求之不得，但他的态度分明是对我们不在乎。我们脸色挂不住，有些要发作了。以前一看到我们这个样子，两教练马上会低声下气。我们等了一会，发现他五官根本没有陪小心的走势，便咳嗽了两声，把表情弄得更加深沉的不悦，提示他该有所表示了。但健身教练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根本不吃这一套，继续一副放浪的样子，对着手机傻笑不停。
    奶油终于发作了：“有你这样对待大牌的吗？”
    健身教练马上不猥琐了，眼睛瞬间漠然起来，冷笑说：“你们真以为自己是大牌？”
    奶油底气不足说：“未必不是？”
    老繁威胁说：“我们叫文化公司炒你的鱿鱼！”
    健身教练楞了一下，然后学外国人摊了摊双手，肩膀得体地耸了耸，夸张叫道：“哇，我好害怕！”
    这个鸟人，看来是存心跟我们过不去。
    老繁吼道：“你马上给我消失！”
    健身教练哈哈笑起来，过来拍了拍老繁的肩膀：“好了好了，是我不对，向你们道歉可以吧？”
    傻瓜都能看出他没有丝毫的诚意，但我们无能为力，四头猪搞不明白，为什么一夜之间事情会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