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雷祭

第260章


  此时方当正午,这一片林子里透下的日光却很稀疏,斑斑驳驳照着,映得隋刃的脸色越发灰冷起来。墨欤知道他伤势发作得一次比一次厉害,此时见他还能站着,心中稍定,上前扶他道:“公子……”一碰,竟是被他身上充盈的内劲震得手掌酸麻,下意识的松手退了一步。这一退,才见他惨白的脸上竟已隐隐泛出青色。
  墨欤大惊失色,然而还不等他上前再扶,隋刃已无意识地向侧边倒下去。墨欤也不顾他身上彻骨的寒气,咬牙抚着他坐下,焦急唤道:“公子,快行功压制!不然心脉受损太大,就——”明知强压伤势无异于饮鸩止渴,却是别无他法。隋刃周身经脉如在冰火炼狱,寸寸皆是割裂般的痛楚,但神智尚有一丝清明,勉力想控制身体,却发现现在唯一能控制的竟只剩了一张嘴,连脸上的痉挛都是无意识的。他张口想说话,喉咙里发出的却是嘶哑的低吼。第一声发出之后,痛苦的低哼便一声赶着一声从喉咙里冒上来,再也无法抑制。
  墨欤吓坏了。他深知公子性子强傲,往日伤势发作时就算已避开了旁人,也是咬了牙默默忍受,决不肯叫出一声,但今天、今天——墨欤忽然暴怒。公子若非因为阿殷郡主心神失守,伤势岂会发作得这般厉害!宋燎远风满楼,公子说过无论如何不能动唐伤岳长歌一根汗毛,可没说不能动你们。待我回去,定要……他刚一念到此,便听一声叹息在耳边响起:“强极则辱,情深不寿……唉!”
  “谁!”墨欤一时间惊怒交集。惊的是竟让人近了身才察觉异样,怒的却是这人一现身便即出手,恐怕是要趁人之危。他一闪身将隋刃护在身后,同时反扣一支黑翎羽箭,迅捷无伦地刺向那人咽喉。那人早有防备,一错步子避开了去,伸手轻巧一探便拿住墨欤的腕脉。他内力浑厚,此刻有意运力催迫,墨欤一条右臂顿时酸麻难当,胸口憋闷得像要炸开了。但隋刃现在毫无还手之力,他深知自己一倒公子定不得幸免,故而宁可舍了臂膀也不肯放开手中羽箭,借着身体前冲的力量狠狠朝那人扎去。
  
  
                  第卅五章 回首苍茫无旧路(五)
  那人一愣,随即松手退避,道:“别闹墨欤,是我。”
  墨欤仔细一看,这人青布儒衫,仪态闲雅,竟是夏侯瑾。原来他跟过来时见隋刃伤势极重,若要救治,非下重手不可,情急之间不及细说,便想先制住墨欤省得他到时候跳脚。岂料墨欤应变奇速,又是死心眼到了极致,见他出手,连他样貌也懒得看就拼死力敌,无论如何不肯让他近隋刃的身。夏侯瑾无奈,只得罢手。
  明知此人是公子的师兄,应无恶意,但墨欤此刻对他的敌意分毫不减,将羽箭交到右手,左手反握弓臂,冷冷道:“滚开!”
  夏侯瑾知道与他说不通,索性不理,只对隋刃道:“小刃,你还能听得明白我说话吗?”
  隋刃紧靠着树干,又以佩剑支撑,才勉强坐稳。这时他满脸都是冷汗,日光映照下泛起一层寒幽幽光晕,“师……兄……”低沉嘶哑的呻吟中,竟是含混不清的叫出了这两个字。
  夏侯瑾紧皱着眉点了点头,声音却也是嘶哑的:“你现在不要强压伤势,让我助你疏导内息,日后几个月里,只要你不妄动内力,便会好受些。”隋刃无法多说,可是从眼神里,夏侯瑾便能看出那一股倔强和不屑,因而这句话说完他没有多做停顿,紧接着道:“你伤势的起因,便是误练阴阳诀损及经脉,致使经脉无法承受修炼完成的内息。而蚩尤战诀只得半部,虽助你稳固了正经十二脉,奇经八脉中的内息却因不受控制而化为反噬之力——还有一法,便是我强行逆转你体内反噬的内息,非但保你这两月之内脉象平和,更能令其为你所用。但你须知、此法对经脉损伤极大,而且我以外力强行中和正逆,也最多能维持两个月、只有两个月!两月之后,伤势复发,或许你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经脉便寸断化为劫灰。”他说话时语气和脸色都是平静的,可是眼底一缕茫然复散开去,一片黯淡。
  不出所料,伤重的人勉力点头,牙缝中断断续续迸出几个字:“师兄……放手、施为……”
  “强行中和正逆,对经脉震冲极大,你须忍耐。”夏侯瑾缓缓吐纳,使心思沉静下来。对面的年轻人闭了下眼示意明白,再张开时,眼神竟是静穆深沉的,依稀透出知晓宿命之后的释然和坚执。
  不必多说,墨欤已自然而然站在一旁护法。树叶的影子在他脸上不时摇动,他的眉峰也是不时轻跳,显示着他心中阵阵的焦急和惊痛——果然是、好霸道的法子!连公子那样的人,都会忍不住呼痛呻吟,难受得流泪。墨欤真是没用,竟帮不上一点儿忙。这个夏侯瑾,他到底是救人还是害人!
  时间在痛苦的呻吟声中极缓慢的流逝,墨欤渐渐耐不住性子,但念及夏侯瑾行功前隋刃严厉决绝的眼神,他还是极力说服自己等下去。终于,呻吟声渐渐弱了下去,暮色中的密林归于沉寂。
  “多谢师兄。”这人的语声如此平静,仿佛只是在替一个不相干的人道一句不痛不痒的谢。他举起袖子擦拭颊上泪痕,冷嘲笑道:“够没出息的,让师兄见笑了。”
  夏侯瑾这时也有些脱力,神情却是极冷,道:“是够没出息的。就你刚才的样子,见了雍宁王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哼,你倒瞒得我好!宋燎远和风满楼说得没错,你就是自负得要命,独断专行得过了头,什么事都想自己扛。你以为你是谁,本事通天了吗?扛,就凭你扛得住么!”
  “扛不住也要扛!”不知是否伤势发作前的余怒未息,隋刃蓦地大吼起来,“他们跟着我倒霉,跟着我被人算计,难道让我躲一边看着?不明白怎么回事就乖乖听我的命令,没必要追根究底。就是天塌了也是先压死我,在这儿我说了算!”
  夏侯瑾被他顶得直咬牙,恨恨道:“我看你岂止是自负,根本就是蛮不讲理!江南之局波谲云诡,我夏侯瑾都是看了半年多才看出点儿门道来,唐伤他们不明白,难道你就清楚?好一个你说了算,丝毫没有解局的把握便一句‘不妥’强留东宁主帅,一道令谕强要唐岳两族百年基业,黑道的总瓢把子也没你这么蛮横!”
  “那你让我怎么办!”隋刃几乎跳了起来,愣把墨欤都唬了一跳。随在公子身边这么久了,见过他冰冷阴沉的怒,见过他气极反笑的怒,独独没见过他这么暴跳如雷的冲谁跳过脚。只见他狠狠一扯将腰间刚佩好宝剑连鞘扯下来,道:“是,我不清楚,不清楚他薛暮衍要干什么!明明是我总捣他的乱,坏他的事,可是他耍手段从来就不针对我,我有什么办法!越是看不明白才越是要出大事,君侯在江南能倚重的世家就是唐族岳族,可万一阿伤长歌他们糊里糊涂被人绕进去,怕就是灭门之祸!现在他们怎么想我顾不了,只要唐岳两家在我治下,他们做什么事就都是我的命令,别人要找麻烦就找不到他们俩头上。他们恼我夺了他们家族的字号那是我活该,谁让我没本事护好他们!”说到这里,不知哪里来的闷死人的狂躁,他竟将一直爱若性命的佩剑摔到夏侯瑾身上,叫道:“你把它给我做什么,给了我我也还是什么都护不住!当初在山城我眼看着大水灌城,眼看着烈侯自焚,眼看着女真乘人之危劫掠辽东,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回了西蜀,阿伤当了首领,他那样尽心尽力的帮我,我却还是没办法,亲手杀了他像父亲一样看待的高庄主,亲手杀了骆大哥,逼死了龙令使。——哼哼,那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挺能了,可是到了洛阳……到了洛阳我还是眼睁睁看着他们屠城,眼睁睁看着思堂和那么多弟兄死在我眼前。我是替他们报了仇了,可是报了仇又怎么样?就算我拖了这天下来给他们陪葬,他们也活不过来了。我杀了宁铮然,我的阿殷也活不过来了,我甚至……甚至不能在她死后尽力的护一护她的娘家。”话到此处,声音骤然嘶哑,冲天的怒意也在一瞬间尽化作最揪心的沉痛。他喃喃道:“她一定恨我,恨得再也不想见到我。带她回掖海什么的,都是我一厢情愿罢了。我待她一点都不好,从不肯答应她什么,从没为她做过什么,最后还狠心扔了她,把她孤零零一个人扔在……那种隔天断世的地方。那地方黑漆漆阴冷冷的,她的心早该冷了,她早该恨死了我……风满楼没说错,我根本没资格对辽东指手画脚。你——把它给我干什么!”
  夏侯瑾手捧着剑,一时竟无语。若有第四人在侧,见了他的脸色定然会吓得冒出一头冷汗:从容儒雅如夏侯军师,竟也会有这般严酷刻厉的眼神!
  “你悔了?”他轻蔑问道。
  隋刃紧握着拳,嘶声笑道:“悔怎样?不悔又怎样?你们说得没错,我就是太拿自己当回事了。我本来就是个穷小子,没什么本事也没什么大志向,我就想保住了自己的小命,有几个可以交心的朋友,再有个姑娘肯嫁给我,这辈子就值了。那些人是死是活,这天下是乱是治,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凭什么要管!可偏偏在山城蛮劲发作,头脑一热就把这差事担了下来。可笑的是,付出了这些代价,现在我连身边的人都护不好。——我这算什么?根本什么都不是!就是这把剑,你把它给了我,可它也不是我的。师尊他认我吗?他又没见过我,凭什么承认我就是他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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