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雷祭

他近几个月不肯主动联络我们，肯定也是为我们着想，我……”他似乎已不知该说些什么，就只是用手按住太阳穴，极力压抑着喉咙中又翻上来的血腥气。
  夏侯瑾这时已转开了目光，轻声道：“怀悲不识人心险恶，那是他生性仁厚，绝不是愚蠢。这半年他独自游历江南，多经忧患，见事明白了许多。可偏偏就这一次明白，就这一次替你们打了头阵，便让他成了局中牵涉最深的人。只怕雍宁王事先也不曾想到，怀悲这么个闲人竟会成了他局中最狠的一步。”
  “够了！”夏侯瑾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隋刃冷冷截断。他面容上已不见了刚才的彷徨无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冷，“这些事，我来解决。”
  看他的神情，夏侯瑾对他心中所想便即了然。这人毫不犹豫地道出“我来解决”四个字，全不给人商量的余地，更不打算解释要如何解决。取舍之间如此决绝，让夏侯瑾心中也有了一种震撼。他目光落在那人的佩剑上——师尊在时曾言，此剑乃乱世之剑，于三龙调和的辰日辰时铸成，多染英雄之血，杀伐霸气极重。那么此刻这个年轻人，到底是宝剑的剑心影响了他的性情，还是他的意志铸就了宝剑的剑魂？抑或，两者根本已合二为一？
  夏侯瑾不知为何就叹出一声，道：“小刃，这件事还是我来做。”
  隋刃带着傲气的看了他一眼，道：“江湖上的事，君侯说过不干涉我。请师兄不要插手。”这句话说出来，便是夏侯瑾竟也有种无力再驳的感觉。只见他看着远处，微微冷笑着道：“凡事都得付出代价。薛暮衍他竟敢如此，那么，清刃一脉，由明大都督始，由我而终，这就是他该付出的代价，赔掉他的江山，也是他该偿给师尊的代价。”
  夏侯瑾略惊道：“你是打算——”
  “不应该吗？”隋刃忽意味深长的一笑，“师兄岂非也想找个机会跟我说，在君侯那样强势的主君治下，清刃这等朝野之间覆雨翻云的教派没有生存下去的机会。”
  夏侯瑾看了他片刻，淡淡笑了笑，道：“这么说，倒也不错，想必——明大都督地下有知也不会反对的。天下危亡之秋由朝野义士自行联合组成教派干涉天下大事，在天下大定时可不一定是好事。好，我自当助你收服唐族岳族，不过我也有一事须你相助。”
  隋刃一挑眉，道：“师兄请讲。”
  “江淮与辽东，要将这两处与君侯钉成铁板一块说易不易，说难却也不难，两个女子即可。”
  隋刃愣了下：“师兄的意思是联姻？可是……宋城主那时候不是想娶焰姐，让君侯驳了？”
  夏侯瑾的眼色显得有些深晦，道：“小刃，其实你今日阻宋燎远回山城虽是好意，做得也没错，但却是多次一举了。这个人比你我想象的要聪明。”
  隋刃蹙眉不解，夏侯瑾道：“君侯便是边关起兵，逐鹿中原，他宋燎远是烈侯一手调教出来的人才，岂能不知君侯定鼎之后，绝不会容许再有人有这种机会？只怕自君侯驳了他的提亲之后，他便打算着日后入帝都为官，放弃辽东的兵权了。”
  隋刃转念一想，确实如此。君侯虽是个铁腕的君主，却也是个磊落的人，如果东宁主帅还是烈侯，他绝不会强迫烈侯离开辽东的，但若换了旁人便是难说。宋燎远放弃兵权入帝都为官，无论是对他本人还是对东宁军，都是最好的结果。隋刃渐渐有些明白，道：“他有意抗命回辽东，是给君侯个台阶，也是给他自己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卸去主帅之职入朝为官？可是……万一战事突起，局面出他所料，他岂不是弄巧成拙？”
  夏侯瑾道：“不会的，他知道他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我。有我在边上看着，君侯可以放心的让他回边关，造出这个抗命的借口，又不必担心他真的拥兵自重。”
  隋刃这回真糊涂了，略失笑道：“师兄难不成有千里眼？”
  夏侯瑾淡淡道：“千里眼我没有，不过看宋燎远今日所为，应是猜出了霍山雨是我的人。”
  隋刃一震：“你……你是说，霍将军和谢昂先生一样，从一开始就是……”夏侯瑾但笑不语，他也适时的住了口不再追问，改口道：“我明白了，当年君侯全家流放北疆，家人早亡，除了焰姐并无其他弟妹，师兄的意思，是在潇湘夫人的娘家挑一个嫡出女子嫁于宋城主。可是厉帅呢？终不成也挑一个慕姓女子？这似乎……”
  夏侯瑾笑了：“你刚才不是说了，君侯还有焰小姐一个妹妹么。你忘了焰小姐自那年从金陵北归后，便一直在厉帅营中。”
  隋刃怔住：“他、他二人难道……”
  “应该彼此有意。”夏侯瑾轻叹，“凌府三公子过世，小姐就一直不嫁，君侯看着也是心疼。厉帅百战能臣，为人刚正，小姐若能与他结为连理，也算是了了君侯一桩心事。”转过头，忽见隋刃似乎神色有异，他便住口，轻唤道：“小刃？”
  隋刃没有答他，只是垂眼看着地上随风而走的落叶，喃喃道：“果然……什么非卿不娶，非君不嫁，日子久了，什么都淡了……阿殷，是不是我当初、不该那样待你……”抚剑仰望，木叶稀落的林间夕阳残照，透过林子望出去，天边的云和气都带着玉树歌残秋露冷哀凉，随着西落的夕阳颜色一点一点变浅，最后消散了去，就宛如九峰山青峰叠嶂间那一抹夺目的火红，随风散入雾海云山，此生此世，再难追逝。自古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
  毕竟是刚被人强行逆转了内息，此时心神激荡之下，隋刃胸前蓦一阵血气翻涌，不自主地晃了一下，吓得墨欤连忙上前扶住。但这一阵剧痛却让他恢复了惯常的沉静，推开墨欤，恍如无事地道：“师兄刚才说要我帮忙，指的什么？”
  夏侯瑾看着他，心中暗自感叹这个小师弟性子果然刚硬。他似也下定了决心，深吸口气道：“我知此事不易，但还是要问你，是否真有把握劝服雪轻寒？要安抚江北众臣，边关就不能出大事。收拾铁锋的烂摊子，只有这个人最合适也最有能力。”
  “雪轻寒向来无所不用其极，若他阳奉阴违，那岂不——”
  “若事有差错，君侯面前我自会担待。只要你敢跟我说他已归附，我就敢放他去理西疆北关辽东诸多异族的乱局。”
  两人对视着，良久，隋刃点了点头，道：“那好，我们一言为定！”
  “啪”地一声，师兄弟二人击掌立约。这时隋刃心神一松，强压在喉中的那口血终是呛了出来。夏侯瑾与墨欤皆是一惊，待要探他脉象，却听一个若有若无的语声喃喃道：“强极则辱，情深不寿，果然果然……嘿，你这两个徒弟啊……”
  “谁！”
  三个人同时出手，极默契的自不同方向将那声音的源头困在了中央。但出乎意料的是在三个这等身手的人围堵之下，那人居然从一个极不可思议的角度闪了出去，白白一团身影转瞬便没了踪影。
  隋刃与夏侯瑾对视一眼，皆是骇然。虽早知这个从岳阳起便一直暗中跟随的人功力高绝，却也没料竟高到了这等地步，他若是存着歹心，那十个隋刃也不够人宰的。
  “墨欤，怎么了？”隋刃见墨欤一直背着身保持着刚才迎战的动作，心中不由奇怪。墨欤听得他叫便回身过来，怔怔道：“公子，是个老头儿。”他边讲边挥动着手里的白须，“刚才我揪下来的，好像还听那人气哼哼的骂了一声。”
  隋刃险些笑出声来，道：“什么？你竟能揪下他一把胡子来？”他侧头想和夏侯瑾说话，却见夏侯瑾的脸色显得十分怪异，问他道：“小刃，你有没有觉得这个人的身法有些眼熟？”
  经他一提，隋刃忽然一震，脱口道：“雪轻寒！”
  夏侯瑾目色幽深，道：“岂止！你见过高相出手吗？”
  隋刃道：“高相……那倒没有，但高庄主的功夫路子我清楚。”话到此处蓦然一顿，剑眉挑起，“还有——轩辕！”
  高敛之、高玉宇、雪轻寒、轩辕止杀，这四个人各有立场，甚至彼此还曾敌对，但确确实实、师出同门。隋刃不可思议地道：“师兄，这个人……东海鬼谷的奈何先生？怎么可能！他少说也得七八十了，难怪胡子一把。怪了，他总跟着我干什么？”
  
  
                  第卅六章 魂兮归来哀江南（上）
  又逢小寒，襄阳的攻防大战，就在这一天毫无征兆的爆发了。
  唐伤立在鹿门山腰，远远眺望战火纷飞的襄阳城，微微冷笑。古往今来，无数人为着战后的安宁祈祷牺牲，但这样的安宁似乎从没有一天真正的到来过，战争总是一次又一次的重演，连发起战争的理由都没有变过。大约，被无数人企盼的安宁有时也是乏味的，这样血肉翻飞的场面，也是一种暴烈的美。
  他的家族，是在这暴烈的乱中生存并兴旺起来的。唐氏一族自奉朝太祖享国之时正式在成都开宗立派，似乎是随着这个国朝一同发展，但是，绝不会随着这个国朝的衰亡而销声匿迹。这只是上天赐予唐门的崛起之机。
  多少代族主的梦啊！昔年军阀之乱使沉碧阁岳族成为南方武林首脑，那么今日襄阳一战，又会给唐族带来什么呢？
  唐伤低垂了眼，嘴唇微微抿得紧了。不能再多想了，再想，可能就会怕了。樊城一破，襄阳便是孤城一座，君侯入主江南指日可待，可是那些不安分的义军——倒没料，这一次是怀悲看得清楚，说什么都不同意唐岳两家插手此事，也没料蓝翦竟也和怀悲是一个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