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雷祭

追随蓝翦，若说从前更多的是为家族考虑，那么如今就是打心底里服气了。——以武阳侯的眼力，不可能看不出在江南失去唐族和岳族的鼎力相助会多出多少麻烦，但这一次他竟拒绝了夏侯瑾的提议。原因无他，只因为预料到了后果。他坦言，若过江之后义军当真要反他蓝翦，他绝不会手软，牵涉其中如唐族岳族，不灭族也得准备着全族刺配永世为奴。代价太大，那就宁可不要。担子让慕远遥来担，要是有哪个不要命又少根筋的竟来策反他蓝翦的妻族，就成全了他。帝宫中的御座迟早姓蓝，晚几年也无妨。
  唐伤从未想到“全族刺配、永世为奴”八个字蓝翦会在这样的时局下当着他和岳长歌的面说出来，说的时候也是漫不经心的随口一句，看得出来绝不是故意做作。甚至蓝翦拒绝夏侯瑾提议的理由也是他自己的猜测，事实上自江都回来君侯召见的时候，就只是很简单的吩咐了几句，大意就是要他和长歌在慕远遥支撑不下来的时候破点儿财，其余军政之事一概不许过问。
  可是人到了江南，唐伤就发现自己受骗了，有心人一路的安排让他不得不过问义军的事，而他想设法脱身时，却发现他根本已无法离开。他有密报，知道不是蓝翦的意思，而是夏侯瑾的安排——是小刃的安排。也是这个人，在他根本没有应允的情况下传书天下，说他唐伤出任清刃青龙令使。令允堂叔和阿砺阿皓他们都递话来追问，而他无言以对。当上首领以来，头一次被人耍得如此厉害。真不愧是知根知底的好兄弟啊，把他唐伤在什么情况下会有什么反应、会作何应对都算得一清二楚。想来长歌那小子境况也好不了，这会儿不知道怎么犯愁呢。
  ——小刃会害他们吗？
  唐伤对自己摇了摇头：他不会。且走一步看一步吧。他唐伤、何曾又怕过什么？定了定神，听到身后故意放重的脚步声，知道是唐云帆来了，他便问道：“远遥总管怎么说？”
  唐云帆躬身答道：“远遥总管亲自来了襄阳，说要与首领面谈。”
  “亲自来这里？”唐伤挑起眉毛问道：“那到了吗？”
  唐云帆道：“到了，思危在招呼。”
  唐伤想了想，道：“有请！”
  慕氏如今的族主仍是潇湘夫人的父亲，蓝翦的岳丈泰山慕渊则，但谁都知道，真正的掌权人乃是九州商会总管慕远遥。说来奇怪，这慕远遥既不是慕渊则嫡子，掌权之前在族中也无非凡表现，就是他自己，初时对慕渊则的看重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表现平平并不说明他无能，恰恰相反，慕远遥乃是昔年萧覆雨亲自选中的人。当年天山星月教执法苍伯崖于潼关战前三月诈死遁迹江湖，暗中掌管萧覆雨布于九州各处的经营，慕远遥便是荆襄一带的主事人。此人不事张扬，萧覆雨旧部的身份一直遮掩得极好，起初还当慕渊则让自己掌权是看穿了这层身份，坦言之后才知族主不知。慕渊则也没有因为他的隐瞒而发怒，反是大笑了三声，道：“不想老夫竟与萧掌教眼光相同，幸甚幸甚！”从此，慕氏一族大权渐归慕远遥，慕远遥无族主之名，却有族主之实。
  正因如此，慕远遥对慕渊则的知遇之恩更加感激，从不敢对族主有半分不敬，族中的任何大事、自己的任何想法打算，慕远遥都会绝无隐瞒的禀报慕渊则。只不过慕渊则一副安心当“太上皇”的模样，大多时候都是一摆手让他按自己的意思办，禀报得频繁了，甚至会笑着说一句“是不是我老头子不干事还占着族主的位子太不厚道，该早些也让了给你，免得你晨昏定省一般整日来烦我”，闹得慕远遥禀报了不是，不知会老族主更不是，唯苦笑而已。
  但是这一次的事，慕渊则却是出人意料的亲自过问了。他反对慕氏一族独自插手江南义军之事，命慕远遥按照隋刃的意思，暗中推动唐岳两族也参与进来。慕远遥对老族主的智慧从无怀疑，但还是问了一句“为什么。”慕渊则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这样才是真正帮了我那女婿。日后，唐岳两家也会承我慕家的情。”
  ——可是，这事情还真不太好办。
  “族主，公子，你们可给我出了道难题啊。”慕远遥苦笑了笑，微微扬头，朝不远处的唐门首领抱拳道：“伤首领一向可好？”
  唐伤拱手还礼：“承蒙挂怀，远遥总管一路辛苦。”
  两人都无心绕弯子，简单寒暄之后，唐伤便直截了当地问道：“总管亲自到此，怕不止是为了江南义军吧？”
  慕远遥苦笑道：“不瞒首领，公子命我出任朱雀令使。”
  “什么？朱雀令使？”唐伤差点儿呛着，一时愣了，“这小子封令使封得上瘾了不成。他什么时候撤了岳令使？我怎么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
  慕远遥笑容中苦涩之意愈浓，叹道：“公子若真是撤了岳令使之后再下手令给我，倒也罢了。可问题是岳令使还在任上，他叫我自己去抢令符。”
  唐伤愕住：“这家伙搞什么鬼！”随即却一凛——唐岳凌慕，如此一来四大世家岂非都成了清刃的部属？令行天下，好一个令行天下。昔年清刃最鼎盛时，也不曾如此霸道吧。
  他微一拧眉，沉吟片刻，忽道：“总管若信得过在下，这朱雀令符，便由在下去拿，如何？”
  慕远遥会意一笑：“首领可是要慕家代为担待义军之事？”
  唐伤道：“既是死命令，唐伤自然不会让总管为难，只想暂缓几日，待门中安排妥当，再执行夏侯军师与踏月护法的令谕。”
  慕远遥目色一凝，看着他道：“远遥受萧掌教大恩，无以为报，公子身佩隋刃剑，手握山河玉，便算他不是君侯钦定之人，也无如今江湖上这等地位，他的命令远遥也会无条件服从。何况我已将公子的意思禀报族主，族主也并不反对我出任令使，公子要将慕氏一族纳入他刃脉治下，只要我拿到了朱雀令符，便无太大碍难之处。只是首领你——当真愿意出任青龙令使？”
  唐伤淡淡瞧他一眼，并无答言。慕远遥也并不再问，改口道：“广州府是沉碧阁总部所在，有岳家担下一部分，唐皓的情况会好些。不过赫连前辈可是个火爆性子，想必贵门唐砺总管给他逼得甚紧。既然首领已许诺会按公子的意思办，要暂缓一二也并无不可，在下这就遣人知会赫连前辈，请他莫要再以义军之事催迫砺总管。朱雀令使一事，就烦劳首领了。”
  唐伤道：“总管言重了，是唐伤该谢总管才是。总管可还有什么交代吗？若是没有，在下便要入城了。”
  慕远遥微纳，朝襄阳方向望了一眼，道：“战事正酣，首领这是——”
  “正因战事正酣，才要去。”唐伤笑了一笑，略一拱手，径自带着随从下山去了。慕远遥饶有兴趣地瞧着他的背影，暗自一笑：“岳长歌倒还罢了，此人、却当真甘心吗？”
  ※※※
  襄阳城内，一片混乱。
  这几年过来，大战也经历过不少了，可如今这血肉翻飞的场面依旧让唐思危这等刀口舔血的江湖人也觉得触目惊心。城上攻防战得激烈，城内也处处弥漫着战斗的气息，似乎每一声呐喊都是在呼唤他心底潜藏的杀性，让他有种没来由的狂躁，只想大杀一场。他与唐云帆一起跟着唐伤顺利过了瓮城，按照事先勘准的地形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城墙上缀入城内，方自落地站稳，便被扬起来的烟尘呛得咳出声来。他胡乱挥着手驱散尘土，禁不住抱怨道：“首领，打得这样子，咱们这是要上哪儿？”
  唐伤淡淡道：“你若不想跟着，大可以回去。”
  唐思危听他语气不善，瘪着脸眨了下眼睛道：“我这不是见首领一路沉着脸，想逗个乐子么。——首领，城中的暗桩月小姐一直都没有动用过，绝无暴露的可能，您看这一次要不要联络他们？”
  唐伤漫不经心朝瓮城望了一眼，轻哼一声道：“外城都还没破呢，急什么。”顿了一顿，问唐云帆道：“我们临来之前，没有再接到城内的传讯？”
  唐云帆道：“没有。按昨夜的密报，朱雀令使确实还在城中。不过……不过首领，月小姐也还没走，您看我们是先见朱雀令使，还是先与小姐见一面，多问问情况？”他说了这话，小心翼翼观察唐伤的脸色。可唐伤脸上仍旧是淡淡的，什么情绪也不显。这时忽听唐思危一声喝：“谁！”
  “伤首领，您、您进城来了！”女子的声音欢欣雀跃，一双素手自宽大的斗篷下伸出来摘去斗篷上连的帽子和脸上的面巾。
  “流苏？”唐伤显然未料到竟会在此碰上她，然而还不等他开口问，流苏便急急道：“首领，您快去劝劝吧，小姐她不肯去君侯营中，她要回金陵！”
  “回金陵？胡闹！”唐伤倏然间变了脸色，也不与众人招呼，转身便往城东去，走了几步却又停下，默立无语。唐思危走得急，险些一头撞在他身上，险险收住脚嘟囔道：“娶个媳妇就这么难法儿？那我以后肯定不娶。”
  唐云帆骂道：“就你，想娶也得有人肯嫁给你才行。”
  唐思危刚待还口，就听唐伤淡淡打断了：“都别闹了，走吧。”看着他往那个方向走，流苏不知为何竟有些怕，就叫了他一声。唐伤没有停，反而加快了脚步，走着，他心里想：“不管你我是分是合，终要有个了断的。阿月，好久不见了。”
  
                  第卅六章 魂兮归来哀江南（中）
  “我就知道，你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