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下灯

第4章


  他当然不能不管了,因为苏玉莲实在像"她"像极了!
  她就是唐妍!
  她其实应该叫陆妍,是十五姑的女儿,可十五姑既然送她入了唐门,便不能再姓外姓。唐姓子弟中凡是想为家族事业做事的,孩子三五岁便会离开父母集中在一起由专门的人因材施教,学习各种武功,当然还有唐门威震武林的暗器。
  数百年来,一代又一代的唐姓弟子就为一个虚幻的目标牺牲了他们的童年,少年,甚至还有将来自由的生活,进了唐门,这是一种多么扭曲的生活啊,可是,唐朋却永远会对那一段时光感激!
  那自然是因为她,唐妍!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目光总会跟随着一个洁白的身影,他甚至觉得每天在练武场上的时光便是人生中最幸福的了。
  直到十八岁,他们这一批唐门弟子除了少数留在唐门外,分别被送到不同的地方做不同的事,唐朋到了"芙蓉国"学艺,成了"黑中暗"的一员,而唐妍,好像送到哪位官宦家中做侍女,十年了,他不知道她一丁点消息,也从不敢向有时前来联络的唐门弟子问起,他只有一个人默默地在心中藏着的那个倩影,那一低头的温柔,那幽黑幽黑的眸子轻轻一扫,含嗔含怨的眼光,直到偶然在悦来茶园清和班看见了那苏玉莲。
  他脑海中那已逐渐模糊的面孔忽然又清晰起来,他立刻把她当成了她的化身,是上苍故意安排来慰解自己相思之苦的吧?他曾那么虔诚地感谢过老天,从那以后,只要有苏玉莲的戏,他便会早早地安排好下面的人,自己跑去看戏。
  可是今晚他去的时候,却听得黄青瑜为了讨好那时不利,竟然派人强拉苏玉莲去唱堂会了,苏幕遮这个久历江湖风雨的老者,当打击真正来到的时候,悲怆地倒在了后台,做为父亲,不能保护自己的女儿,作为男人,不能抵抗强暴,耻辱与无助将他击倒,在他内心悲愤呼天不应之时,他也许没有想到那个常常来看戏矮矮胖胖平平无奇的厨子,会是隐在市井的异人。唐朋想都没想就去了大同钱庄。他从那黑屋中放出了泣不成声的苏玉莲,又将剥得精光的黄青瑜的老婆放在屋里的床上。
  他的任务早就下来了,这厨师反正也做到头了,也不用再顾忌别人事后会循着蛛丝马迹查到他头上来,更何况他这件事做得干净利落,一点线索也应该不会留下,他的细心周密和他的轻功一样出众,他十七岁那年六叔就夸过他了。十年的"黑暗中人"让他这样一个年轻人无论如何都会觉得憋闷的,他内心深处也许还是更愿去做一个快意恩仇的侠客而不是一个黑暗中的杀手,那么,这样一个行侠救美的机会他为什么要失去呢?
  可是他还没有笑出来,全身就忽然变得冰冷,他的手刚刚将他的屋门推开,那迎面而来的黑暗中忽然一股凌厉的杀气笼罩住了他的全身。
  "谁?"没有人回答,回答他的是疾风劲响,一长剑已闪电般地刺来,唐朋急闪,急退,那剑光急进,急逼,唐朋连换了三种身法,"鹏云腾"、"烟出岫","忧天坠",若不是真看见过的人谁也想不到他这般身材竟使得出这样出众的轻功,可是他出众的轻功竟然也摆不脱这附骨之蛆的长剑,眼见得他的身影已快退出月门,唐朋忽然凝住身子,不退了,那把长剑居然也就凝在他胸前,持剑的蒙面人一双精光闪闪的眼睛紧紧地盯在他身上,唐朋忽然笑了,笑着道:"大倌,你的剑法又精进多了!可吓坏了我。"
  (插图)
  那蒙面人也笑了,笑着拉下面巾道:"你的功夫也没有丢下啊。"唐朋挽起唐正的手走回屋,道:"哪里敢,你知道咱们这种人,要杀别人就得先不让别人给杀了。大倌前来,可是又有什么新的消息?"唐正没有马上回答,看着唐朋将灯点燃,才轻轻道:"这次任务我替你去。"唐朋愣住,半晌才道:"是六叔的意思?"唐正道:"是我自己的意思。"唐朋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这样啊?既然不是六叔的意思,那只怕不行的,大倌你知道,咱们这一行……"唐正忽然冷冷打断了他:"你别以为你做成了这件事就可以跟我争掌门!你父亲当年立的功还少了?掌门还一样不是我父亲当!这次任务你最好还是让我去,父亲那里我自会替你担待。"唐朋圆脸上的小眼睛眯了起来:"大倌以为我想跟你争掌门?不错,能够为唐门挣三十万两银子,的确算得上是天大的一份功劳,我也听说过老太太夸过我,可是,莫说唐门的规矩向来是掌门说了算,六叔要传谁便谁,若说争,我也绝不会同大倌你争,也从没有想过!大倌,你怎么这样说?"唐正咬着牙道:"那好,你既不同我争掌门之位,那么这次你就让我去,我立了此功便可以名正言顺地接掌唐门。"唐朋忽然幽幽一笑,道:"六叔要传你掌门,那是唐门中不宣之秘,所以你就该学如何做掌门,而不是想来做这杀手,每个人都有一条命,一条路,生下来时便已注定。大倌你还是放了这个心思,更何况那时不利……"唐正截口道:"我知道这时不利难对付,难道你就认为你武功比我更好?我就不会做得比你更好?"唐朋道:"大倌,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武功是比我好,可是自从咱们有了"黑暗"后,杀人已很少用得着武功了,靠的是悄悄接近目标,想的是全身而退,我当这厨子当了十年,说不定便是等这一天,这件事只怕还是由我来做更好吧?"唐正脸色一紧:"若是我一定要你让我去呢?"唐朋微微一笑道:"没有六叔的吩咐,你就是杀了我,我也不敢答应的。大倌,你今天有些奇怪啊。"唐正眼珠一转:"你想没想过,那姓时的精明能干,万一你一个虑事不周,失了手,你父亲会如何?他对你寄望很重,你难道舍得让他伤心?"唐朋眼睛又眯了起来,沉吟道:"我考虑过了,计划也给六叔看过,如果不出差错,凭我的身份和轻功,还有六叔安排的接应,应该可以全身而退。如果真的有个三长两短,那也是命数使然,父亲令我投入唐门,就应该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唐正不说话了,细白的手指交叉握在一起,不安地搓着,指节发出咯咯的微响,加上他阴郁的脸色,唐朋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怎么了?生气了?"唐正没答,唐朋又笑道:"你怎么今天怪怪的,不是我不让你去,实在是因为六叔这样安排了,唐门向来的规矩便是如此,你将来也会做掌门,不会不知。"唐正咬了咬牙,沉声道:"可是你不知道,你去杀时不利,唐妍却在那天来杀你!"唐朋惊道:"怎么可能!"唐正道:""川巨源"三十万让你杀时不利,可是时不利却出三百万来杀你!时不利找上父亲,还以生意上的事相逼,父亲已经答应了。庆典那天,你杀时不利之前,唐妍就会先杀了你!唐门中只有我和父亲知道这件事。"他一口气说完了,脸色忽然轻松了很多。
  唐朋忽然不说话了,沉默忽然填满在他们之间,外边的雨声在沉寂中渐渐大起来,被哨风斜侵了袭在瓦片上,打到竹棚上,击在窗棂上,房檐,瓦槽也决流如泄,这里沙沙,那里索索,彼地簌簌,此处哗哗,远音近音乱成一片,大约老墙土泥皮剥脱,砸在泥水里,"啪"的一声闷响,听的人心中都是一惊,唐朋不知怎的忽然想起那首词来: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他从前读的时候总不能体味那其中淡淡的人生凄苦,可是,这一刻,他明白了,便在这一刹那,他懂了,只可惜,少年不识愁滋味,而今识得了,却也只有道一句"天凉好个秋"吗?他心中忽然有种想哭,想笑,想大声呐喊的冲动,可是他什么也没有做,他只听见自己很冷静地问道:"你既然知道我去杀时不利便是送死,你为什么要来找我让你去?"唐正道:"当年你父亲为了救我父亲受伤,你以为我父亲这二十多年掌门就当得心安理得?今日我替你去,也算是父债子还,我不想唐门中人一直在心中怪我父子自私冷酷。更何况我知道你喜欢唐妍,便让我代你去,你留下来,还有唐妍。"唐朋道:"你知道唐妍?"唐正道:"当年一起练武,我心里向来把你当成对手,你时时注意着唐妍,我却时时注意着你。"唐朋忽然狂笑起来,大笑道:"好大倌,好兄弟,你果然清楚小弟,只是有一点你却错了!"唐正道:"哪一点?"唐朋脸上露出一丝讥诮之色,道:"我喜欢唐妍,她未必喜欢我。你看小弟这副模样,哪里配得上他?"唐朋正色道:"男儿汉立在这世上可不是靠皮囊,靠的是本事!"唐朋淡淡道:"那是很远的事了,且不说。大倌为什么来告诉我这些?"唐朋嗫嚅道:"因为你的事,你父亲跟我父亲闹得恶了,三叔那天差点还要用"黑暗"来打父亲,我想如果真照父亲这样安排,三叔可能会受不了的。"唐朋脸上闪着一种奇怪的表情,沉思了好半晌才开口,口气还是很平静:"受不了会怎么样?他既然那天没有动手,以后也只有认命。"唐正道:"你可以走啊!你可以逃得远远的!"唐朋道:"我走?你认为我会走?你难道没有想过如果我走了,"黑中暗"就完了,唐门也完了,唐妍也完了。"两个人立刻沉默了,唐门的规矩都知道,完不成任务便是不可原谅的错误,时不利不死,唐朋就得死,对于唐妍来说也是如此,唐朋不死,唐妍就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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