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尽江山旧

第65章


树木挡住了视线,黄金面具上马,向西南奔去,转瞬已在一箭之外。
  东方停住步子,承铎自后赶上,问道:“你可还好?”
  东方只淡淡道:“别追了。燕州是你驻地,他不会只身过来,前面必有接应。”
  承铎对身后副将吩咐道:“你带人远远跟着,不用和他们打斗,且看他们往哪里去。”
  那副将领命而去。
  承铎牵了一马予东方,道:“我们先回去。”
  东方上了马,将要掉头时,回首望了望那悬崖边,那里只剩下半个火红的太阳。生命中有些人,有些事,也许会记不清晰;有些场景,有些感觉却不会忘记,难以攀描,不可言说。这并不是简单的记得与不记得。
  东方与承铎翻山穿林,一路无言。走到天色黯淡下来时,承铎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了,一把勒住马:“我们走错路了?”东方抬手一指:“你看那个。”不远处矗立着一根石柱,仿佛是什么屋宇的断壁残桓,“方才我们就经过了这里,现在又到这里了。”
  承铎左右看看,“燕州大营附近我熟得很,不会走错呀。”他看清落日的方向,道:“我们往这边走。”东方默然不语,跟着他往前走。又走了大约小半个时辰,两人再一次看见了那根残破的石柱。
  承铎奇道:“这可怪了,难不成还遇着鬼打墙了!”东方徐徐策马到了那石柱边,太阳已经落山,借着微弱的天光,隐约看见那石柱上刻着两行胡文。承铎道:“读读看。”
  东方知道他也认不全,“胡文全是注音,不比汉字,你就是全读出来也不知其意。”
  承铎勉强认道:“喀拉……昆仑……这是他们的神啊……谕……入……死……”他转头瞪了东方道:“喀拉昆仑神谕,擅入者死?”
  东方望了望天色,慢慢道:“想必是这个意思。”
  天空却灰暗一片,暮色朦胧下,连一丝云也没有,只觉压抑而死寂。
  *
  *
  注:“君爱一时欢,烽烟作良辰。”之句是央视电视剧《三国演义》里一首插曲《淯水吟》的一句。词作者是老太太王建,我很喜欢的一个词作者。那一版《三国演义》的所有插曲都是她作词,谷建芬作曲。
  第三十九章 奇门
  天渐渐地黑了,万籁无声。除了日深月沉亘古不变,承铎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似乎与原来的相同,又似乎与原来的不同,唯一熟悉的只有东方一人。
  东方却不知在想着什么,只低了头思索,左手却掐着指节,从无名指根至中指根、食指根,再依食指向上至指间,逐次至小指。承铎见他沉吟不语,心中有些明白了,问道:“你算的是什么?”
  “天干地支数。”
  “这莫非是个阵法?”
  “不错。”
  “世上真有这样的法门可以陷人其中,不令得出?”
  “世上的事你不遇见是不会信其有的。”东方冷冷道。
  承铎觉得他语中颇有双关,也猜测不透,便撇开此节,只问阵法:“这是个什么阵?”
  东方道:“这是个依山势而建的奇门阵,方圆二十里,都在阵中。八门被这峡谷隔开,想必我们没注意,从惊、伤、杜、死之门入阵了。”
  “这些都是凶门啊。”承铎虽不曾深知奇门遁甲,却也解些皮毛。
  “不错,踏进一步,有死无生。”东方遥指远处山峦道:“从峡谷这边往西,应有生、开之门。不过这布阵的人故弄玄虚,大概不会把生门排在西北乾位,我们且往西南方去。”
  承铎看他表情严肃得很,便问:“这阵法很难破解么?”
  “我们在这里转了多久了?可转出去了?”
  承铎默然无言,东方并不看他,只看着远处黑色天幕下的山峦伏线,接道:“这阵虽布得好,却改了山川布局,正是布阵最为忌讳之处。人与天地争锋,终究要受天谴。布阵之人阵法精妙,却心术不正!”
  他话里带着不明了的语气,辨不出是何情绪。东方说完这句,便不再说,只下了马牵着辔头,缓缓往平坦开阔之地去。燕州冬月原本酷寒,到了这个时辰更是飘飘渺渺降起霜来,仿佛若有若无的寒气从天上薄薄地罩下。若是这样露营在外,非冻死不可。承铎内功尚好,东方重伤初愈,未必能抵挡严寒。
  承铎翻看良久,才在马鞍的弓箭袋里摸到了火刀火石,搜了些枯叶先点起了火。东方只闭目盘膝而坐,却又不像是在调息理气。承铎也不问他,将马系了,砍了些枯枝作柴,堆在火侧,便在东方对面坐下。
  火光映照下,东方脸色却苍白得很,神容平缓安静,像时间在静静流过。他睁了眼,注视火苗。火本是五行之中最为幻灭而又不可接近之物,有形无质,随生随灭。东方静静开口道:“习鉴兄,你可知阵法虽是死的,但布阵的人是活的。”
  承铎的这个字,原本只有东方叫过;东方自到军中,两人不再以布衣相交,东方便极少以表字相称。他现下突然这么一叫,倒让承铎捉摸不定这句话的意思,便也静静答道:“怎讲?”
  “正因布阵之人是活的,阵中细微之处便会有一些个人的习惯。”
  “莫非还能认出人来?”
  “不错。”
  “天下能布此阵之人虽少,你也未必都认得。”
  东方冷笑道:“我未必都认得,只恰巧认得这一个。”
  “谁?”
  “我师傅。”
  “你师傅是哪路神人?”
  “国师水镜。你寿诞之日随皇上到你府上的。”
  承铎蓦然想起他寿诞那日,那个说中原国祚将覆灭于茶茶之手的人。他久不在上京,原对朝廷诸事不甚了解,所有情况都是萧墨说给他听的。然而这个水镜,萧墨也说不出他来历,只知皇上特别信服他,不想他竟是东方的师傅。
  想必东方幼年离家便是随他走了,如今忽然发现他与敌人有染,难不令人感戚。承铎沉吟半晌,说:“那也就罢了,你一路这么严肃,我还以为这阵是你布的,如今时机已到,要把我弄进来做了。”
  东方一愣,忽然大笑起来。承铎看他虽笑,却笑得十分落寞,自觉把话说造次了,起身去坐到他身边,道:“不好意思,你知道我开玩笑一向比较冷。”
  东方不说话。
  承铎难得低了个头:“那个……虽然是开玩笑,我也不该怀疑你。”
  东方打断他道:“行了。人永远只能做自己,倘若你我人品都还磊落,就到不了彼此算计那一天。充其量也只能玩笑玩笑罢了。”他拾起一根小枝添在火堆上,缓缓道:“我现在终于想明白了前因后果。”
  “什么前因后果?”
  “你看,这奇门阵既有胡人的标识,必是为胡人而布,用意何在我还想不透。但上京的事却全都明白了。就是你离开上京那天晚上,有个白衣人在我后院窥视,我一路追着他进了皇宫,到上苑解语亭时,承锦恰巧在那里;那人便对她下了迷药,将我绊住,自己好脱身。而承锦中的那迷药,正是皇上中的那种高昌迷药。翌日清晨我去问他,他却故意将怀疑引向萧相国。”
  “其时我只想到朝中文武惟有萧相出使过高昌,却恰恰忘了他曾经就在高昌呆过两年,专门研习高昌皇室的药理,虽学不到要害,总知道十之三四。京城之内,只怕没有人比他更知道那迷药的来源用法。他虽不会高昌皇室的药效缓释之法,却可以对皇上长期低量下药,而那个夜探我家的白衣人正是他本人。”
  “他既要害皇上,想必是与七王勾结。七王夺位,必许他以高官。你年初离燕回京时,我先于你赶去京城,便是因为收到他秘信相召。现在细细想来,他当初叫我去,只怕是要我去帮他。一听说我在你麾下,便没能将这话说出来。只是可惜我当时不曾细想这许多破绽。”
  承铎轻轻摇头,“你不是想不到,而是不会那样去想。越是熟悉亲近之人,越是容易忽略。”
  东方勉强一笑,“其实我也怀疑他了,只是既不能确定,就一直没有当真。结香说那个对她施术之人声音苍老。当初我听闻这种巫术便是从他那里听来,他多年来四方游历,博文强识,其时正要南下荒蛮之地探寻此法。我心里不愿与他去寻这种无聊法术,便借口父死母病回了燕州。从此也就是一年两年间,他会给我书信。三年前他告诉我他在京城有事,之后便一直留在京城。”
  “直到今年初我在你军中时,杨将军中了一种无色无味的气毒。当时大家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给他把脉却认出了这毒。我那时便想起了我师傅,我想起他,因为这气毒脉象正是他教给我的。想来是七王要杀你,他便炼出这药交给茶茶,让她适时放到你帐子里。”
  承铎握了拳抵在唇上,“你这么说岂不是在确定,承铣就是那个戴黄金面具的人?”
  东方一字字道:“我很确定,他就是!”承铎放下手来,注视着他,东方续道:“他在那崖上与我说话,我怎会听不出他的声音语调?他说戴着面具的才是他本人,取下面具的人其实戴着世人看不见的面具。这种癫狂之语也只有他这样的人说得出来。”
  承铎眼神冷冽,道:“我离开燕州之前,曾布置阿思海收集敌我双方的情况。据他所报,承铣四五月间病了一场,在云州深居不出。当时我不知承锦在文渊阁遇见那黄金面具的事,如今看来,他那时定是回京去了。”他话锋忽尔一转,笑道:“想必你师傅见你我在一起,也头疼得很,只怕让你给识破了,连忙把他找来商量对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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