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翼见

第42章


  
  贪狼藏於袖下的拳头微微收紧,并无答话。
  
  然那天帝居然还好心替他开脱:“不过,朕的贪狼星君又岂会欺瞒於朕,想必是事出突然,来不及细细禀明。既是如此,朕自不会怪罪爱卿。”可这般如同夹了刀子的软言却比责喝更具杀伤力,直令那一向刚直不阿的贪狼星君面色僵硬,无言以对。
  
  “至於廉贞,”天帝看过去的眼神略见深沈,“私纵妖孽倒也不假,只是以仙身饲妖,这未免太过荒谬。”
  
  贪狼踏出半步,正要相辩,却闻那飞帘先行提声:“古之行者,舍身救生,无有因体贵而吝之。昔日有萨波达王割肉饲鹰,见慈悲感天下,帝君当亦有知。”那萨波达王,正是佛祖前身,飞帘此言,便是暗指效仿之意,若天帝仍加降罪,可算直指佛祖有错。
  
  “卿家失了肉身,只能以妖形示人,难道不觉得有何不妥吗?”
  
  天宫上都是些自视颇高的仙家,岂能容一只低下的妖怪在眼前晃悠,天帝心中清楚,这些年来,回复不了仙身的廉贞星君也不知受了多少白眼,多少委屈。
  
  然飞帘却是摇头:“并无不妥。皮囊不过表相,若连这点都看不透,岂能参透天道循环之理。如此神仙,反倒不如妖怪。”
  
  他这番言语,不仅令天帝刮目,便连身旁的贪狼亦不由心中吃惊。
  
  这个木纳的廉贞星君,什麽时候变得如此能言诡辩?!
  
  抑或,一直以来的寡言,不过是觉得没有必要浪费唇舌?!
  
  天帝随即展眉一笑:“朕也是初次知道朕的廉贞星君,有不输给文曲的善辩之能!”
  
  他仍是好整以暇,并不为廉贞的顶撞生气,话锋一转,“话虽如此,可卿纵妖下凡却是不争之实。虽然天枢说卿家有意教化此妖,不过……”凤目扫过那桀骜不驯,连在天帝座前也一副大模大样的红发妖怪,天帝宛然一笑,不言而喻。
  
  九鸣本是隔岸观火,此时忽然嚷嚷起来:“我说天帝,现在犯天条的是我吧?刚才说的那些我都认了,要杀要剐释随尊便,别在那里磨磨唧唧没完没了不得干脆!”
  
  他语出无状,天帝不怒反笑:“你倒是个颇为老实的妖怪!”
  
  此话一出,九鸣险些跌趴下,他、他老实?!那场逆天的大战中,发狠骂他阴险狡诈,卑鄙无耻,爱耍花招的天兵天将没几万也该上千了,听了这话,岂不得吐血气死?
  
  “既然你坦承罪状,朕便量行而判。”只见天君神色一凝,翻卷黄帛,“鸣蛇九鸣,逆天罪重,私逃锁妖塔,旱济水,驱河神,剥龙鳞,锯龙角,其罪当……诛!”判落,如锤击石磬,铿声震耳,“即刻押赴斩妖台,以勾魂钩钩出魂魄,降九九八十一道雷击。”
  
  飞帘闻言浑身一震,便连一旁听著的贪狼亦不禁皱眉,素知天帝严酷,对违忤天规者从不容情,只是这雷击之刑亦未免过於残酷。
  
  需知一旦以勾魂钩钩出魂魄,失了肉身庇护,任你法力再高,妖术再强,亦不过稚弱如婴,如此状态下受雷击之刑,更是苦不堪言,比凡间凌迟之刑更为痛苦,八十一道雷击,足够令魂焦魄碎,再无生机。不过要诛灭像鸣蛇这般厉害的上古异兽,却似乎也非得如此不可……
  
  贪狼看到飞帘一动,知他意欲抗辩,连忙伸手按住他肩膀,然这一次,飞帘却不再像那两千年前天渊上的那般再有半分犹豫,争前一步,甩开贪狼的手,堂然说道:“请帝君开恩。”
  
  天帝闻言抬起头,看向飞帘,面上笑意安详平和,全不像方才下了一道诛杀妖邪的残酷法旨:“哦?廉贞星君,你这是在求朕麽?”
  
  飞帘跪倒在殿阶上,一揖到地:“玉衡宫廉贞星君,愿与鸣蛇共承罪责,求帝君开恩成全。”
  
  身後的贪狼星君深知後果,不由失声欲止:“不可!”
  
  倒是天帝玩味地打量著伏於殿阶上的飞帘,这个星君,虽然一直谨遵天命,严守天规,对命令忠实而行,却似乎永远没有什麽能够撼动他强韧的神经。
  
  即使两千年前殿上领受封赏,他亦没有露出半分欣喜神色,除了言不由衷的谢恩,还有对赏赐的宝物不屑一顾,甚至对无法恢复仙身也是全不在意。然而如今,他居然俯首阶前,请他收回成命?
  
  “廉贞星君,卿家今日倒是给了朕颇多意外!”
  
  他笑得温和,然而这并不代表,他会为此心慈手软。坐於天宫至尊帝位,严酷,一向是他不缺的:“星君需司天命,岂能替妖孽受过?朕意已决,卿家不必多费唇舌。”
  
  然而飞帘实在倔强,他跪伏在地,便是不起,只重复言道:“请帝君开恩。”
  
  帝君凤目微敛,怒气渐凝,天君威仪岂容挑衅?
  
  他冷冷看著跪於殿上的星君,天殿上顿时如降冷霜,寒意刺骨。
  
  天帝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垂手而立的贪狼,淡淡言道:“天枢爱卿,又有如何说法?”
  
  贪狼星君此时正默默凝视著飞帘。廉贞,即使跪伏殿上,依旧脊背笔直。
  
  他还是初次从他口中听到请求,听到愿望。然而他更清楚知道,成全廉贞的代价,便是任他与那妖怪一同魂飞魄散……颔首的双目中掠过两难的苦涩,然转眼间,抬头已见冷凝。
  
  “既是廉贞之愿,还望帝君成全。”
  
  帝君也没有料到他居然不加以阻止,神色见冷。
  
  赤红的瞳孔一直注视著飞帘。
  
  听著他的抗辩,甚至愿意违抗一直遵从的帝命。
  
  明明死亡就在眼前,很快便要被拉出去,用钩子把魂魄钩出来遭受雷击之刑,他居然觉得非常非常地高兴,甚至忍不住扯起嘴角,笑得欢愉!
  
  然而,当他为自己抗争而跪於天帝面前,他心中忽然痛得难受,那个面容木纳,连求人的态度都极为欠缺的男人,不该为了任何原因在任何人面前卑躬屈膝……不知不觉中,勾牙噬入唇肉,一丝丝的痛楚,替代不了心里的难过。
  
  突然,他翻身而起,大步上前,翻袍跪在飞帘身边,抬声言道:“九鸣早服教化,何来妖孽一说?”
  
  “哦?”天帝扫了他一眼。
  
  红发如火,殿中冷凝的冰冷减去不少。
  
  “朕倒是看不出来。”
  
  “九鸣……”袖下遮掩的拳头收紧,利甲入肉,“愿为坐骑,受天上众仙驱使!”言罢咒诀一开,化出鸣蛇真身,硕大的蛇躯乖顺地俯首殿阶之上。
  
  天帝见状,始时一愕,便又言道:“既服教化,自然最好。上天有好生之德,朕亦不愿多施杀伐,既愿为骑,积功德而消孽障,朕便暂时饶你不死。”他看向愣忡一旁的飞帘,展眉一笑,“来人!取赤金鞍辔一副!”言罢挥手,身後伺候的天奴连忙转身出殿,他看向飞帘,“稍候便有劳廉贞星君带鸣蛇一路,收归御马监。”
  
  飞帘灰白的眼珠里,复杂的情绪让人根本看不出个究竟。
  
  顷刻,天奴捧来一副赤色鞍辔,但见此物色如烈火,熠熠闪光,然再是华丽,却也不过是驾驭行畜的器具。
  
  天帝托腮,拂袖示意,就见那两名天奴捧著鞍辔走到巨蛇身边,正欲上鞍,然那倨傲的上古异兽何受过鞍具禁锢,当即蝙翅狂张,疾风将那两名天奴扇倒在地。
  
  “唔?”天帝喉头震出一声低哦,已隐有不耐之色。
  
  鸣蛇赤瞳若火,瞪著跌在地上的鞍具,片刻,收翅伏首,天奴见状连忙将鞍辔捡起,套在蛇首至颈处,仙家的骑兽形态各异,或禽或兽,不一而定,故天上鞍辔亦能随之化形,硕大的蛇首套上了辔头,脊背上配上鞍位。
  
  天帝满意地看著上了赤金鞍辔的鸣蛇,火琉磷之上,赤鞍华贵,黑翅张狂。
  
  “鸣蛇,既为仙骑,不可再生妄性,否则累及仙君,想必……非君所愿。”
  
  被上了鞍辔的鸣蛇被禁锢了口盘,一时无法答应,而跪在一旁的飞帘以及垂手而立的贪狼星君,更是沈默无言。
  
  殿上悄然无声,唯感摄人气势,庄严肃穆。然这足叫众仙俯首的庄严,却非因殿宏,非因宫伟,只因座上帝君而存。
  
  待贪狼、飞帘牵了化蛇的九鸣离去,天帝挥手遣退天奴,殿上更是寂静。
  
  天尊之座,向来孤高。
  
  案上黄帛天书,能断仙妖,然如今却不入天帝法眼。
  
  他手一拂,那卷轴随风收卷,重归案头。
  
  天帝躺靠椅上,抬起左手,只闻鸟翅扑腾声响,一只金光闪闪的三足鸟从帘後飞出来,这鸟儿羽翎似金,光华璀璨犹如旭日,正是负日神鸟──三足金乌。见它慢慢拍翅,轻盈地落在落在天帝手背上,许是闷在帘後许久,它好奇地左顾右盼,可惜殿上不见一人。
  
  天帝腾手捻起几颗翠玉瓜子,送到金乌嘴旁,看它欢快地啄食,便就问它:“金乌,你又觉得朕是坏人了吧?”
  
  可惜金乌不能人言,只有瞪著乌瞳歪了脑袋看著天帝,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背,拍起翅膀讨好地呱呱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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