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烟散去
243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这个世界似乎并没有留下它的痕迹——就算有,也只留在很少很少人的心里。
不久之后,因为一部叫作《花样年华》的电影,全国开始流行对着树洞讲出自己的心事。但这个城市很难找到树洞,许多人因陋就简,便对着家里的老鼠洞开讲,然后用烂袜子堵上。
叶红霜也有心事,但他并没有这样做。
因为有人曾在他的心上刺了一个洞。从此以后,他就把所有的心事,一天一天用苍老封在里面。
244
这一年的夏天,因为凤凰台播放了几出韩剧的缘故,韩国的流行文化开始在中国流行起来。该国电视剧的主要特征是:男女主角经常会在结尾得到莫名其妙的怪病死掉。为此不少中国观众纷纷感慨韩国朋友真是体弱多病,实乃新生代东亚病夫。
暑假一过,陆寻便升入了高二。高二的日子比高一更艰苦,几乎所有学生都变得面黄肌瘦,脸有菜色。陆寻越来越后悔入读时光中学,费钱不说,还必须忍耐非常人所能承受的痛苦:一周只能休息半天。
几年前,因一个外省小孩上演了一出刀劈生母的后现代宝莲灯,全国一下子兴起了为中学生减负的□□:不少学校和家长主动卸掉压在中学生头上的打游戏机,看电视,上网,看漫画等沉重负担,令其在全年无休的补课和复习中获得轻松与快乐。
经过这类事件的洗礼,陆寻本应对各类缺胳膊少腿的节假日适应无比,但当他听老师宣布周六全天和周日上午补课时,还是有五雷轰顶之感。
日子就这样五雷轰顶的一天天过去了。每到周日那可贵的下午,陆寻都要沐浴更衣,带着一种朝圣的心情去玩。因为没钱,大多数时间他不知道该玩什么,便只有干起了看小说这类老土的勾当。
这一年有两本书颇为轰动,一本曰《上海宝贝》,讲的是上海女孩子的故事。此书一红,立刻引起一串跟风,什么《延安宝贝》,《上甘岭宝贝》,《井冈山宝贝》之类层出不穷。陆寻在网上翻了一下,发觉里面写的上海女孩子和安琪相差甚远,不禁开始怀疑安琪是冒牌货;另一本曰《三重门》,系上海的一个高中生写的上海初中生的故事,因无师生恋情节而令陆寻深觉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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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一过,叶红霜便从医学院毕业了。他被分配到市中心的一家医院实习,整日与被破开的肚子,纵横交错的大肠和血肉模糊的肿瘤为伍。
他每天都处于极度的疲惫之中,这其中很大一部分是来缘于与空虚的作战。以致于每次经过医院的太平间,他都觉得自己的人生不过是一个朝着里面走的过程。
电视里不时传来美国大选的消息,偶尔打开电视,就会看到两个白种中年人在众目睽睽下大叫大嚷。那些喧嚣的情景让叶红霜悲从中来:在这个如此激昂的大时代,他竟只是一个偶然经过的小过客。
2001
往日痴,今日意
247
年后的寒假被减了一半,只剩十天。李月河说要教陆寻洪家至宝铁线拳,陆寻便在最后一天去了他家。
“铁线拳是铁桥三梁坤的绝技,他的徒弟后来传给我们师祖黄飞鸿。说起来,这铁桥三还是我们师祖的太师父。”李月河坐在客厅里,一边喝茶一边对在一旁轧马的陆寻慢悠悠的道。
“那我该叫他什么?”陆寻问道。
“你该叫他......哪天你见到他自己问吧。”李月河笑嘻嘻的道。
“师父真幽默。”陆寻傻笑道。
“梁坤乃晚清广东十虎之首,排名还在你师祖前面。所以这铁线拳十分厉害,比起虎鹤双形可谓各擅胜场。想我那一晚大战新新撰组,就用了不少铁线拳的功夫。”李月河说着仰首含笑,一脸得意之色。
“请师父教我!”陆寻高叫着拜倒在地。
“师父教徒弟,乃天经地义之事!”李月河忙把陆寻扶起来,随手递给他一张“意外伤害赔偿”的保单:“保证徒弟的安全,更是义不容辞。”
陆寻张大嘴巴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他喃喃的道:“师父,我已经很安全,不用再保了......”
“年轻人要居安思危!”李月河打断了他的话大声道,“不要以为自己现在有手有脚,有吃有穿就骄傲,街上那些要饭的残废当初也是像你这么想的!”
“可是......弟子今年压岁钱很少,如果给了师父这200块,就算不残废也难保不去要饭!”陆寻鼓起勇气向李月河说。
“要饭好啊,洪七公也要饭嘛,不残废就行了。签吧签吧。”李月河还是一个劲把那张单塞给陆寻。
陆寻无计可施,只好唉声叹气把那张单签了:“师父,这阵子没钱,下个月给你行不行?”
“好吧,那我下个月再教你铁线拳。”
这时李月河的手机响了,他便跑到厕所去接。陆寻一个人闲得无聊,百无聊赖的走进李月河的书房。书房里摆了几个大书柜,里面摆着些粤剧的VCD和一些黄书,还有《三国演义》,《水浒传》等古典小说。
他忽然见到有张照片摆在书桌上,书桌的抽屉正大开着,那张照片显然是没来得及放进去。
那是一张发黄的照片,照片上是两男一女,三人都是约莫二十多岁的年纪。虽然日久年深,但陆寻还是认出了那个穿着军装的男人是剑圣,穿着白背心的是李月河。站在中间的那个女孩子相貌清秀,梳着大辫子,正在照片上甜甜的笑着。
“臭小子,看什么!”陆寻听到背后一声呼喝,吓了一跳,转身发现李月河正站在书房门口看着他。
“师父......你这张照片没收起来,所以我才......你年轻时真帅!”
“臭小子,现在不帅么?”李月河嘻嘻一笑,显然并没有生气。
陆寻见状胆子大了起来,指着照片上那个少女道:“师父,她是谁?”
“她是我师妹,也就是你师姑。”李月河说着忽然叹了口气,“本来也会是你师娘的。”
陆寻闻言又看了那张照片两眼,只见年轻时的李月河相貌平平,站在那个清纯可爱的少女旁边活像她家的长工。倒是剑圣相貌英俊,高大有型,与那个少女非常相衬。
陆寻不禁心生疑窦,小心翼翼的问李月河道:“师父,据我之前的观察,师叔好像也喜欢师姑?”
李月河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这就是他恨我的原因。”
“原来不论情场还是武场,师父的功夫都要高过师叔啊!求师父教徒儿怎么泡妞!”陆寻大叫道。
“既然你这么勤学好问,我就把我和你师姑,还有师叔的故事说给你听,你自己去揣摩吧。”
多少事,从来痴
248
水仙坐在床上,一边抚摸着肚子里的孩子,一边望着头顶的白色蚊帐发呆。
从昨天开始,她只是这样呆坐着,不吃不喝不哭不笑,失魂落魄。
突然间,门被撞开了,门外哗哗的雨声传了进来。她像一下子找到了魂儿般,焦急的扭头去看。
进来的是一个穿着军装的高大男人。她的大师兄。
她似乎有一点失望,但失望里也有着欣喜。每次见到这个身影,她的心都会感到无比温暖,只是曾几何时,却再也不会剧烈的跳动起来。
“大师兄,你回来了......”她低低的唤了一声。
“师妹,你......”他看到她隆起的肚子,呆立良久,低声道,“他呢?”
“今晚有艘船去香港,”她低低的道,眼里又泛起泪意,“他刚走。”
大师兄头也不回的冲了出去,门砰的一声关了起来。
她看着又重新回到一片死寂的房间,眼泪终于涌了出来。她恨这些男人,他们总是这样决绝而匆匆的从她的生命里离去。爱的,不爱的,一个也留不住。
她是父亲的独女,也是水家的女弟子。她的母亲很早就死了,从小到大,父亲,大师兄和二师兄就是她世界的全部。也许因为年龄相近,她一直和二师兄要亲一些。但随着年纪渐长,大师哥的英俊潇洒渐渐让她更为迷恋。因此在旁人眼里,在她自己心底,大师哥与她便成了一对儿。父亲也希望她能和大师兄成亲——他老人家并不怎么喜欢二师兄。若不是因为他是故人之子,父亲根本就不会收他为徒。
但比起她的婚事,父亲更在意一件事:《拈花剑法》后继有人。
这路剑法是水家的绝学。父亲说,这是一套佛剑,取自世尊拈花,迦叶微笑的典故。练成这套剑法,便能像菩萨一样,渡化许多许多人。
她不懂,杀人的剑法为什么会是佛剑。但她在庙里见过,菩萨也拿着剑——莫非菩萨也杀人么?
这套剑法的最后一式,叫作“天雨曼殊沙华”。剑谱上说,学这一招的人,必需用文殊的慧剑斩断情丝,终生不婚不娶。
父亲找不到传人,只好把这套剑法传给大师兄。大师兄不论是资质还是和水家的关系,都是练这套剑法的不二人选。但在她眼里,这世上谁都可以练,惟独他不行。
那一夜,她哭着求他不要学这套剑法,但他只是看了她一眼,淡淡的说了一句对不起。
她说不出话来——她还能说什么?这便是江湖,有女人替男人痛,他们可以随便流血;有女人替男人哭,他们便不用流泪。待到女人痛过哭过,他们早已经绝尘而去。
父亲终于传了大师兄拈花剑法。第二年,大师兄去当了兵。他在军营里写信给她,对她说待到父亲百年,那个规矩便不能再束缚他们,他到时便会娶她。
她没看完信,便把信烧了。那天下午她在旧居烧信,二师哥默默的在一旁看着。她第一次见到他如此沉默,像是一个忽然长大的孩子。然后他拉起她的手,对她说,他愿照顾她一生一世。
她不知道他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从小到大,他是她的玩伴,她的哥哥,她那些少女心事的听众,却从不会是她要托付终生的人。但那一刻,他对她说愿照顾她一生一世。她看着他的眼睛,就信了。
在一起的日子是如此的甜蜜。即使在那样动荡的年月,年轻的生命也因为有爱而甘之如饴。
父亲在□□前就死了。葬礼之后没多久,他对她说,他想看看父亲的太极拳谱。
她知道那本拳谱:那不是普通的太极拳谱,而是昔年中央国术馆辑录的秘本。父亲爱之如命,几乎从不示人。
她知道父亲如果在世,绝不会把拳谱给他——水家有两样东西不传外人,一个是“天雨曼殊沙华”的内家心诀,另一个就是这本太极拳谱。他曾问她要过那个心决,她没给他——父亲曾嘱咐她这个心诀只能传给娶她的人,这一点她从没有忘记。但她希望他能练成那套太极——不论哪个女人,都希望自己的男人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强者。
在一个雨夜,她把拳谱和自己都交给了他。
在另一个雨夜,他告诉她,他要去香港,永远也不再回来。
水仙把头倚在枕头上,回想起大师兄那越来越沧桑的容颜。
上一次见他是在父亲的葬礼上。她早就在信里告诉他她和二师兄好了,那次回来他几乎没和他们说过话。临走的时候,他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从小到大这么多年,直到那一眼,她才懂了他对她的心意。
他看她时,二师兄正握着她的手——江湖里的事就是这样,总在已经迟了的时候才会懂。
水仙看着窗外叹了口气。她知道她的男人已经不会回来:他的心早已飞去了那个歌舞升平,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大师兄的剑,能要他的命,却留不下他的心。
想到这,她忽然害怕起来。大师兄的脾气她是知道的,万一闹僵了,他说不定真会动手杀了他。
她并不希望他死。在她心底,总盼着有一天他会回心转意。就算她等不到那一天,她肚子里的孩子也等得到。
她开始焦急,开始坐立不安。再等下去,她害怕会等回一具血淋淋的尸体——两个人的武功在伯仲之间,这具尸体可能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她翻身下了床,挺着大肚子跑了出去。
夜雨如注,她看见雨点在小河上激起一个又一个水圈,恍如一张张哭泣的脸。
背负着那些不属于它的冰冷,小河似乎流淌得愈加狂暴。这么多年来,这里面流走了她不知多少快乐时光。那是小时候,大师兄和二师兄经常在这条河边练拳,练完了便跳进河里抓鱼。这时她总会提着一口大锅过来,替他们煮鱼粥喝。每次看着他们吃粥,年少的她都觉得幸福而满足。多少次蓦然回首,她都希望时光能在那时停住。
时光没有停,像小河里的水一样流淌到了这个雨夜。她看见两个男人正在河边厮杀。与少年时不同的是,她在他们的剑和拳头里看见了杀意。他们的脸比身上的伤口更狰狞,她的心也变得比这个雨夜更冰凉。
大师兄终于使出了“天雨曼殊沙华”。这式剑法曾把他从她身边带走,这一刻,它又即将带走她的第二个男人。
“别!”她用尽全身力气喊了出来。
那把剑在空中凝住了,大师兄没有练过心诀,他是拼着受内伤硬生生收住这把剑。
然后二师兄的拳头打在了他的胸膛上,把他打得直飞了出去。
“这一招也不过如此。”那个男人说完这句话,隔着雨水看了她一眼,一句话也没说,甚至连句“对不起”也没说。
然后他走了。她也明白了,这个人再也不会回头。
往日痴,今日意,终究只能两忘烟水里。
249
“师父,你说师姑在她父亲的逼迫下嫁给了师叔......这时候你从海外留学回来,带着她私奔去大城市过新生活......最后你们两人在大城市贫病交加,她难产死了......怎么听起来像哪部粤语残片?到底是不是真的啊?”陆寻吞吞吐吐道。
“这么认真干嘛?真过《三国演义》很多了!”李月河敷衍的道。
“这么说你对师姑的感情也是三分假,七分实?”陆寻小声道。
“关你X事啊!”李月河一声怒喝。
上海,上海
250
新学期伊始,网络游戏的浪潮就席卷了这个国度。万千男女投身到这个虚拟的空间里,同心协力再造一个世界。
陆寻也成了一个叫《石器时代》的网络游戏的玩家。在“爱科学,玩物不丧志”的精神指导下,他在游戏的同时也得到了不少收获:首先是有效的提高了自己的沟通能力:一句脏话已能用全国31个省的方言骂出来;其次是学会了合理的分配时间:晚上打游戏,白天上课睡觉;同时幽默感也得到空前提升:在菜市见到丑女,便上去问这只恐龙怎么卖。
大半个学期里,陆寻整夜整夜的沉迷在网络游戏里无法自拔。最鼎盛时期,爱丽丝,叶红霜,林轻雪也相继加入到这个乐园里,成了围着兽皮裙光着屁股跑的亚当和夏娃。但没多久他们就相继离去。陆寻一面感慨与此干人等代沟之深,一面也因巨额网费单被父母发现而被迫退隐。
经此一事,他的学业一落千丈,本来就和别人有差距,这次更是奋马扬鞭也追不上来。一个段考下来,他竟应验了那个老土笑话:所有科目加在一起100分!他一面叹息自己还真他妈幽默,一面当着林轻雪的面把试卷用打火机点了。
“你真敢不告诉你爸妈?”
“废话,家丑不可外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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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几天就是五一节。
“五一去哪玩?”两人正在凉茶店里喝凉茶,林轻雪突然问陆寻。
“别问我。才放四天假,全用来想这个问题都不够。”陆寻看着店外放学的人潮,没好气的道。
“我老爸现在上海,他叫我过去玩。”
“你跟我讲有屁用啊?除非你肯用你老爸换我老爸。”
“看你这幅衰相,我肯我老爸也不肯啊。言归正传,你跟不跟我去上海玩?”
“免谈。去上海就要见你老爸,我跟他又不熟。”
“这你不用担心,我老爸我一个人去见就行了。他主要就是提供我们钱和住的地方。”
“哇,这么说我在上海吃喝嫖赌的费用你老爸全包?他许文强啊?”
“他何止包你吃喝嫖赌,他还包你馆材花圈香纸蜡烛,只要你这贱人愿意死!”
“愿意!为什么不愿意?上课上死还要交几千块,你老爸出钱我不死白不死!”
林轻雪瞪了他一眼,没再说话,转过脸意兴阑珊的望着街道。过了一会陆寻突然又道:
“跟你去上海,是不是真的一毛钱都不用花?”
“你自己出火车票。”
“我陪你去上海还得自己买火车票?这不等于拉我去枪毙还跟我要钱买子弹?!”
“你也可以这样认为。”
“那我回去问问我妈,她儿子被人拉去打靶,她肯不肯出钱买子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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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寻骗他妈要和几个男同学去上海看□□,顺利的拿到了500块钱。
坐车那一天正值五一前一天,他和林轻雪在火车站的人山人海里几被挤成肉酱。林轻雪一上车就朝着卧铺车厢落荒而逃,陆寻则被迫留在硬座上听满车乱哄哄的老百姓讲述自己的破事。
车要开18个小时,他们下午出发,必需在车上过一夜。到了傍晚,林轻雪又挤了回来,把手里的卧铺车票递给他,“去睡吧。”
他看了一眼周围的环境,几个民工正用报纸铺在地上睡觉,几个猛男钻进椅子下不知在干什么。一群烂仔模样的人在旁边操着吓人的方言聊天。坐在他身边的老头正张大嘴巴睡觉,一滴口水从那满是烂牙的嘴里流出来,似乎在作性梦。他实在不放心林轻雪留在这样的十面埋伏里,便淡淡对她道:
“我不想睡,你回去吧。”
“你不去我也不去,我留在这里陪你。”林轻雪坚决的道。
车厢里立刻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大家显然都被这小姑娘舍己为人的精神感动了。不少热心的群众纷纷向他们伸出了援手,大吼着:“我替你去!”“让俺去嘛!”......
林轻雪看了一眼坐在身边的陆寻。他已经睡着了,正大声的打着鼾。一直以来,她都不得不佩服这些大陆的小孩。他们有着很强的生命力,在大时代的风吹雨打里,在各种考试的摧残里,在这个无神论国度里,如同野草般茁壮成长。
若非他睡着前有意无意的握住了她的手,她在这样混乱的环境里一秒钟也呆不下去。他手心的热度一点一点的累积了她的坚强。
林轻雪看向了窗外,月下的群山不停的在窗外掠过,久而久之,便成了一成不变的风景。她像所有旅人一样生出一丝伤感,并在这丝伤感里睡意渐浓,不久即沉沉睡去。
车到上海时已是早上十点。两人从车站一出来,映入他们眼帘的是和别的地方大同小异的城市景观。
“上海也不过如此嘛,比香港差远了。”林轻雪失望的道。
“说不定这只是为了吓跑外地人搞的伪装。”陆寻盯着地上一口浓浓的痰液,强打精神道,“你先联系你老爸吧。”
林轻雪掏出手机,拨了她爸的号码。
“打不通。”过了一会她转头对陆寻道。
“你把我拐到这里才说打不通?”陆寻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没办法,”林轻雪眨着眼睛道,“我跟我爸要钱的时候他经常会失踪。”
“那怎么办?马上轮到我们失踪了!”
“骗你的了,胆小鬼。我爸的手机经常不开,他让我有事就打他们公司。”
林轻雪说完又拨了个号,响了几声,有人接了。
“林总在么?什么?去北京了?我是他女儿,我和同学来上海玩,你们能不能帮我安排住的地方再给我点钱?”林轻雪一口气道。
陆寻一直大气不敢喘的盯着林轻雪打电话,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看他:“那人挂了。”
“他挂之前有何遗言?”
“他说不认识我。”
“正常!别说你这种无名小卒,我他也未必认识哩!那钱和住的地方呢?”
“当然是没了。”
“......”
“我爸走之前没有交待他们,他们根本不信我是我爸的女儿。”
“那,滴血认亲行不行?”
“别这么风趣啦!其实不找他也没什么,我身上还有800块人民币和200块港币,不乱花的话应该够了。”
陆寻默然无语,过了一会叹了口气道:“可我想乱花怎么办?”
“老实说,我也蛮想乱花的。”林轻雪也叹了口气,“听说外滩有很多银行,不如我们现在去抢。”
“那等什么,”陆寻把手一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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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搭公车来到了南京路。陆寻一见到“南京西路”的路牌就激动得大喊大叫,林轻雪一面为他感到丢脸,一面也不禁赞叹这条第三世界的商业街的繁华。
两人一路逛下去。陆寻不停东张西望,不时认真的研究着南京路上各家性用品店只标中文和日文的深刻寓意。
“怎么样?比起香港如何?”两人走进了核心的步行街地带,陆寻以一幅地头蛇的口吻得意洋洋的道。
“比不了中环。”林轻雪淡淡道。
“我看得出你很心虚。”陆寻斜了她一眼。
“你哪只狗眼看出来的?”
“如果你不心虚,就在这里把这句话大叫三遍,然后向每一个看你的人作鬼脸。”
林轻雪看了一眼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叹了口气:“我做不到。”
“怎么样,我都说你心虚了。你看看人家。”陆寻说着望前面一指,只见一个胖子正仰天大叫俺们那嘎都是活雷锋,一有人转头看他,他就朝着人家作鬼脸。
“我终于发现南京路有一样中环比不了。”林轻雪看了陆寻一眼。
“什么?”
“中环没这么多神经病。”
陆寻哼了一声,对林轻雪道:“你知不知道一座城市繁荣的标志是什么?”
“什么?”
“就是有钱人和神经病都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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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在南京路逛了一整天。其间陆寻几次被街头的案内人误认为是日本阔少,要拉他去寻花问柳。幸好林轻雪及时出现赶走那些人,才避免陆寻本国穷学生的身份被揭穿。
黄昏时分,两人从南京路拐出来,走到了外滩。
江上的风正肆意的吹着,轻轻柔柔的,吹在身上像被一只少女的手抚摸着,暧味异常。
江边到处是拍照的人,各自露出空洞的笑容,打着愚蠢的手势,妄图用一张相片占有这座城市哪怕一丝的美丽。
黄埔江上的轮船往来穿梭,汽笛声此起彼伏。林轻雪回头望了望身后那排银行渐渐亮起的姹紫嫣红的灯光,又把视线望向对岸那片海市蜃楼般的楼群,不禁叹道:“好一个大时代。”
陆寻看着靠在江边围栏上吹风的林轻雪,情不自禁的把手指拼成一个镜头,对准了她。“咔嚓”,他嘴里轻轻发出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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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在外滩逛了一会,就买了两张船票游黄埔江。
所有乘船的游客都要先搭一辆公共汽车到一个游船的小港。陆寻发现同船的有不少日本人,哇哇的高声讲着日语。一个女孩主动用半生不熟的日语向一个满头银丝的日本人搭讪,两人的关系在语无伦次的交流中发展神速,待到下车时已经互相牵起手来。
“没想到现在当慰安妇这么热门!”陆寻看着两人的背影感慨的说。
天空下起了毛毛小雨。此时陆寻和林轻雪已站在了甲板上,正注视着船后面那一道长长的白色浪花。游船放的音乐竟然是那首《First Love》。
“早知道买把伞。”林轻雪嘟着嘴道。
“买伞干嘛,淋雨多浪漫!连澡都不用洗了!”陆寻道。
江水之上,夜雨飘零如絮,甲板上一人不禁吟道:“亭亭画舸系春潭,只待行人酒半酣。不管烟波与风雨,载将离恨过江南。”
这一刻,两岸的夜景像是一出巨大而华丽的舞台剧,正在上演一千万人的悲伤和快乐。两个来自异乡的少年在雨中静静的观看着,眼前的剧情有如飞花般绚烂。
“这就是太平盛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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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在一家不起眼的小店各自要了个单人房过了夜。第二天去吃大闸蟹,又上东方明珠玩。到了下午,扣掉车票钱两人加在一起竟只剩50块。
“原来乱不乱花,都是不够,早知道还不如乱花。”林轻雪看着手里那张宝贵的50块,叹了口气道。
“这就是乱花的结果。”陆寻沉痛的说,“一个读高中的小女孩一口气吃掉六只大闸蟹......消化能力强也不用这样啊!想吃到螃蟹绝种啊?!”
“吃都吃了,现在怎么办?”林轻雪嘟起嘴道。
“除了卖掉你我想不到其他办法。”
“有帅哥要买的话,我没意见。”
“那我现在送你去菜市称斤,听说有些杀猪佬长得也很帅的。”
“打住,老娘现在没心情跟你开这么无聊的玩笑。”
“开玩笑不花钱嘛。”
“有了!那我们到上海不花钱的地方玩不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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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是一栋粉中带黑的老旧公寓,楼前有个牌子,上书:市级建筑保护单位。
“这是什么地方?”陆寻皱着眉头道,“鬼屋么?”
林轻雪斜了他一眼:“闭上你的臭嘴。这是张爱玲的故居。”
陆寻闻言定睛再去看这栋房子,果然有几分民国老宅的味道,隐隐约约更透出一股凄凉:风花雪月,到头来也只剩不染红尘的落寞。
“你怎么知道这里的?”
“有一次听陈潇洒说的,他说来上海一定要来转转”
陆寻皱起眉头:“有狐臭也学人家提张爱玲?侮辱斯文!”
“人家本来就很斯文,是你对人家有成见。”林轻雪说着向那栋旧宅走去。
陆寻跟上她。一进门,便见到三三两两的游人正下来。一路上到六楼,便见到了一扇暗绿色的铁门。
陆寻记得,那个叫胡兰成的男人在《今生今世》里写道:“翌日去看张爱玲,果然不见,只从门洞里递进去一张字条。”
递纸条的地方便在这里。缘起缘灭,花开花落亦是在这里。“你将来就只是我这里来来去去亦可以”,这便是她对他的情意,也全部尘封在这里。
“你听说过张爱玲的故事么?”林轻雪问陆寻。
陆寻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道:“民国的事......五十年都过去了,什么都风轻云淡了。”
“如果有人那样伤害我,”林轻雪淡淡道,“就算过了五百年,我也还是会觉得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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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一个巨大的难题摆在陆寻和林轻雪面前:到哪过夜。
车票已买好,此时两人手里只剩下40块钱。这笔钱在山区或许能挽救一个失学儿童,但在上海却换不来一个有屋有床的夜晚。
“在外滩看一夜星星吧。”陆寻大胆的提议道。
“低级趣味!”林轻雪呸了一声。
“随便在街上找张长凳子躺一夜。”
“目无法纪!”
“打电话到公安局,问他们监狱还有没有空的。”
“丧心病狂!”
“那你说怎么办?”
“随便在街上找张长凳子躺着看一夜星星,如果有警察来查就求他让我们住监狱。”
“好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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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从南京路一直找回火车站都没有找到合适的长凳子。林轻雪跑去上厕所,陆寻站在路边独自烦恼,忽然有个老太婆上来对他道:“帅哥,一个人啊?”
“不是吧阿婆,你几十岁人还做这一行?”陆寻大惊到。
“混口饭吃嘛。”
“混饭吃也讲点公德行不行!你这样子跑出来多影响行业形象!上海怎么吸引外资啊?”
“老娘拉人住旅店关外资什么事?”
“......你是拉人住店?你不是......”
“当然不是!不是已经很久了!”
这时林轻雪回来,老太婆又不停鼓动她去投宿。两人见这老太婆鬼鬼祟祟,不禁有些害怕。陆寻壮着胆子道:“那......多少钱?”
“一个人20。”
两人一听如此便宜,不禁大喜。但看那老太婆的样子,又复生疑。
“店在哪?”陆寻小心的道。
“就在这附近,你们跟我来就知道了!”老太婆说着就要拉两人走。
“你说清楚在哪我们才去。”林轻雪站在原地,坚定的说。
“你们又不是本地人,我跟你们说也说不明白。”老太婆焦急的道。
林轻雪见到她这副猴急的样子,脑里顿时出现一幕画面:几个凶神恶煞的妖怪拿着菜刀躲在一条黑暗的小巷里,远处三个人影渐渐走近,为首一个正是那个老太婆,后面跟着一脸天真无邪,呆头傻脑的陆寻和林轻雪,老太婆高叫道:“大王,晚饭有了......”
她越想越害怕,拉着陆寻的手小声道:“别跟她去。”
但陆寻显然被说得有点心动,安慰她道:“不用怕,我会武功嘛!”故意把最后一句话说得特别大声。
“怎么样,去不去?”老太婆急道。
“去!”陆寻斩钉截铁道。
老太婆见到几个民工在路边转悠,又招呼他们去住店。若是平时林轻雪必然嫌恶,此刻却无比希望那些民工能一起去住,以壮其胆。但那些民工丝毫不为所动,突然有人在前面大叫道:“兄弟们,上!”众民工立刻一哄而散,向几张长凳狂奔去。
老太婆骂骂咧咧的带着陆寻和林轻雪上路了。一路上她似乎查觉到了两人的恐惧,不停的和两人拉家常。当她得知林轻雪是香港人时,眼里立刻闪过一丝得意的光芒。林轻雪看见后大惊,脑海里立刻出现一幅悲惨的画面:人□□易市场上,自己头上插着一块“香港制造”的牌子,关在猪笼里......一念及此,她几乎就要哭了出来。
三人越走离火车站越远,终于走到了一条伸手不见五指的小巷里。林轻雪紧紧的抓着陆寻的手,她的指甲深深陷进他的肉里,痛得他哇哇乱叫。
“痛死了,你干嘛?”陆寻叫道。
“废话,当然是害怕了。”林轻雪没好气的道。
“放心吧,小妹妹,我不是坏人。”那个老太婆笑道。
“阿婆,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陆寻抢着道,“每个坏人都会说自己不是坏人,你这样说她更害怕。”
“那我是坏人。”老太婆忙道。
林轻雪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笑就是没事了,还不松手?......我让你松手,你咬我干嘛?”
老太婆把他们领到了一处三层楼的民居,重新见到光亮,两人的心才算安定了下来。据老太婆说,她是上海的老居民,家里房间多,离车站又近,便办起了家庭旅店,还是经过公安局批准的。
一个老头子替两人登记住宿,问及两人是何关系时,陆寻抢着答同学。
“同学?那你们住同一间房没问题吧?”老头子慢悠悠的道,“你们只有40块,只能住单人间。而且我们现在也只有一个单人间。”
两人尴尬的对视了一眼,陆寻咳嗽了两声:“一个晚上应该没问题。”
老太婆把两人领进二楼的一个小房间。房间很小,装下一张床后就再也没有什么活动的空间。墙角的桌子上摆着一台黑白电视机,又破又烂,显然只剩下装饰的功能。
两人把行李摆好,老太婆便走了出去,临走前留下一句话:“你们在这休息吧,别搞出什么事来。”
两人立时尴尬万分。
“你睡地上。”林轻雪对陆寻道。
“不是吧......这么脏!”
“难道我一个女孩睡地上?”
“这地板上又没写‘男的专用’!”
“你一个男生,就不能让让女生?”
“哇,女生要让,人妖要让,变性人也要让,男人的名字叫下等啊?”
“他妈的,”林轻雪堵气把枕头被子甩在地上骂道,“一点男子风度都没有,都不知道是不是变性人!”
陆寻看她真的发火,便唉声叹气的收拾好被褥,躺到了地上。林轻雪也没多说,径直睡到了床上。过了一会,她看到陆寻在地上滚来滚去,睡不安枕的样子,不禁有些歉疚,轻声对着床下道:“喂,睡不着?”
“废话,难道刚醒啊?”
“聊聊天怎么样。”
“聊就聊吧。”陆寻翻了个身,像在思考话题,过了一会打了个呵欠道,“嗯,那个,林小姐对明年的特首选举有什么看法?”
“神经病,谁跟你聊这个。”林轻雪看了他一眼,“你知不知道,陈潇洒和安琪分手了。”
“意料之中了。”陆寻懒懒的道。
“会不会是你强烈的怨念所致?”林轻雪笑嘻嘻道。
“我睡地板的怨念更强烈,也没见你暴毙。”
林轻雪呸了一声,过了一会她小声道:“难怪你们这边不准中学生谈恋爱,都没一个认真的,玩过就算。”
“好过你和李小哲,玩都没得玩。”
“别提那事。”林轻雪脸一红,“那时我年少无知而已。”
“年少的见多了,但很少见有人无知成那样。”
“人家性情中人嘛。说真的,你到底有没有听过什么动人一点的爱情故事?我听说叶红霜......”
“别提他和香奈子的事。”陆寻打断了她的话。
林轻雪没有再说话。过了一会陆寻突然道:“既然你这么八卦,我就讲我师父,师姑和师叔的爱情故事给你听吧。”
他说完便把李月河讲给他的那个故事添油加醋,颠三倒四的跟林轻雪讲了一遍。
林轻雪瞪大眼睛道:“......你说你师叔和你师姑结了婚,然后你师父□□了你师姑。后来他一个人跑到塞外的沙漠打铁,人家让他喝一坛叫作‘醉生梦死’的酒,说喝了就能忘记一切。但他没有喝,因为他心里始终念着你师姑。而你师姑一个人在白驼山看海,其实心底也依然爱着他......我怎么好像在哪里看过?”
“爱情故事都是相似的嘛,黄色故事才会各有不同。”
林轻雪不再说话,闭上眼睛似在回味着这个亦真亦假的故事。过了一会她睁开眼睛道:“对了,你说你师父是什么大威龙保险公司的?”
“嗯。”陆寻点了点头。
“有件事不知该不该让你知道。”林轻雪吞吞吐吐道。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我该不该知道。”
“我去年回香港,听人说那家保险公司早就倒闭了。”
“真的假的!”陆寻一下子坐了起来。
258
林轻雪和陆寻聊了没多久就眼皮渐沉,终于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两人就搭上了回程的列车。临进车站前,陆寻回望了这座大都市最后一眼。这一眼装不下它的繁华和美丽,但已足以令他往后的回忆充满温情:某年某月的上海,曾有一片被他眺望过的天空。
259
陆寻回到家,第二天就打电话给李月河。电话那头乱哄哄的,陆寻说要过去,李月河只支支吾吾的说不方便。如是三四次,每次他都找理由不让陆寻过去。
陆寻心下觉得奇怪,决定不再打电话,径直过去找他。
星期天中午,陆寻来到了李月河家。刚到门口他就听到里面激烈的争吵,他一时踌躇不敢进去。但听里面越吵越烈,不知要吵到几时。他一咬牙,敲响了门。
门开了,开门的是李月河。他满脸通红,显是与人舌战正酣。他一见到陆寻,诧异道:“你来干嘛?”
陆寻还未答话,他忽然像想到了什么,一把把陆寻拉进去。房里坐着两三个老太婆,气势汹汹的看着李月河。
“陆先生,你那些被洪水冲走的老爸,被海啸卷走的老妈,还有在地震里失踪的干爹公司已经赔过一千万了,请问还有什么可以为你效劳?”李月河大声道,边说边向陆寻挤眼睛。
陆寻一头雾水,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那些老太婆闻言却眼睛一亮,一把冲过来抓住陆寻,七嘴八舌嚷道:“他们真的赔过你一千万?”“收到钱了么?”“要干妈么?”
陆寻看到李月河在她们身后拼命朝他挤眼睛,只好支支吾吾道:“钱啊......好像......一千万......这么多啊......”
这时李月河拉开众老太婆,高声道:“怎么样,我都说公司方面肯定没问题。你们的钱迟早会赔你们,现在只是程序问题。”
那些老太婆像吃了定心丸,大赞李月河是老百姓的贴心人,然后各自欢天喜地走了。李月河看着她们走出门,立刻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他转过头来,发现陆寻正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他。
“师父,到底怎么回事?”
“没事,你别多问。”李月河支支吾吾道。
“......师父,我觉得我有权利问。”
李月河没有说话,过了一会他低声道:“你先走吧,师父很累,要休息一下。”
260
一个星期后,陆寻接到了李月河的电话:“小陆,过来师父这里一下。”
陆寻挂了电话立刻赶到了李月河家。李月河把他领到书房,拿了把椅子让他坐下,一句话也不说。
陆寻看着面前这个中年人,发觉他竟苍老了许多。脸上胡子拉渣,显得无比潦倒。
“师父,你叫我来有什么事么?”陆寻小心翼翼的道。
“小陆,师父要走了。”李月河终于开口了。
“走去哪?走多久?”
李月河叹了一口气,显得异常疲惫:“不知道,总之就是离开这儿。”
陆寻闻言不禁有些伤感,他虽然对李月河并无多深的情意,亦知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但相处了这么长的时间,难免有些不舍。
“师父。”他低低唤了一声,不知该说些什么。
“铁线拳你没有学完,虎鹤双形你也没有精通,师父本来以为来日方长,可以慢慢教你,但眼下就要分手,以后只有靠你自己了。”李月河说着从抽屉里取出两本旧得发黄的线装书递给陆寻,“这是两套拳的拳谱,你拿回去自己看看。有什么不懂的就问叶红霜他们,”他顿了顿,低声道,“若是你师叔愿教你,也可以问他。”
陆寻接过两本书,眼眶不禁一红,忍不住道:“师父,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李月河刚要开口,突然有人敲门,他便起身去开。
门一开,三个高大的警察走了进来。为首一个冷冷的道:“你是李月河么?”
李月河点点头。
“我们怀疑你在本市进行诈骗活动,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李月河似乎并不意外,看了三人一眼,淡淡道:“好的。”
他转过头,看着正在身后呆呆望着他的陆寻,低声说了一句:“小陆,对不起。”
陆寻没有说话,这一刻他看见这个男人映在地上的影子,禁不住打了个冷颤:他和它似乎都没有灵魂,只有着这个世界给他们的形状。
李月河的脸上突然露出一丝凄凉的笑容:“师父以前总爱说什么黄飞鸿的传人。以后有人问起来,你可别说......”
话没说完,他忽然猛的一拳打在面前那个警察的腹部,还没等后面那两个反应过来,他的手刀已经落在他们的脖子上。
三个警察惨叫着倒在地上,李月河夺路冲了出去。
261
陆寻被带回了公安局。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向那三名警察痛陈自己被李月河骗财骗色的经过,终于令三人流下同情的泪水,一致将他认定为受害人,与此案无关。
从公安局回到家后,陆寻心里一直不平静。他知道李月河不是正人君子,但从没有想到他会干出诈骗的勾当。那一夜,他默默的看着天花板,在心里回想着和李月河相处的日子。那里面充满了谎言,但仔细想起来,在彼此艰难的生活里谎言又何尝不是一种慰籍。
此后几天,市里的媒体连续大幅报导李月河的事。翻开报纸,“荣誉市民□□诈骗犯”“一老妪被骗至血本无归,无钱打麻将当街痛哭”“一老农欲骗保险金喝农药一盆,获救后得知受骗又喝一盆”之类标题连篇累牍。大致内容都是说李月河自去年大威龙公司倒闭后,所收保险金全部装入私囊。前阵子陆续有人找他理赔,因数额巨大,他无法赔付,这才露了马脚。据说目前他下落不明,正被全省通缉。
一天晚上,陆寻接到了叶红霜的电话:“小陆,你知道你师父的事么?”
“你说呢?”陆寻正为这件事心烦,没好气的道。
“你打算怎么办?”
“废话,当然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我想问你个问题。”
“尽管问,可我不一定会答。”
“你知不知你师父现在在哪里?”
“我说不知道你信不信?”
“信。”
“我不知道。”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传来叶红霜低低的声音:“他不但是你师父,也救过我性命,按理来说我也应该睁只眼闭只眼。但这次很多人都被他害惨了,他是九死难赎其辜,所以......现在不是我们感情用事的时候。”
陆寻重重的挂了电话。
262
一个星期后,陆寻接到了李月河的电话。当听到电话里传出那急促的声音:“小陆,我是师父”,他吓得几乎当场叫出来。但他随即克制住了自己,颤抖着道:“师父......有事么?”
“废话,当然有事。你没看报纸么?”李月河似乎很不耐烦。
“我看了,《少林足球》就快上映了嘛,呵呵......呵呵......”
“胡扯什么!不跟你废话那么多了,现在全省公安都在找我,我的处境很危险。”
“这样啊•••那个......真的啊......呵呵......”
“我现在想弄辆车去越南,但我身边的现金不够,还差500块,你能不能帮师父弄来?”
陆寻听到他说出“师父”两个字,不禁有些鼻酸——倒并非感怀昔日情谊,他只是从没有想到这两个字竟会变得如此廉价。
“师父,500块对我这种中学生来说不是小数......”陆寻小声的道。
“小陆,你这次不帮师父,师父就只有死路一条了。”李月河的声音显得十分嘶哑。
陆寻站在电话旁沉默了一会,终于一咬牙道:“好的,我替你弄来。”
雨战二
263
李月河撑着雨伞,在小巷的一排房沿下抽着烟。不时有小贩来向他兜售黄碟,他不耐烦的挥手把他们赶走。
雨下得并不大,淅淅沥沥的。从某一个雨夜开始,他的生命仿佛就是从一场雨里流浪到另一场雨里。
“师父。”他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虽然多年的风霜已令他学会不动生色,但这一刻他脸上的激动还是无法遮掩。
他抬起头去看,脸在刹那间凝住了——他看见三把雨伞,伞下有三个人:剑圣,陆寻,叶红霜。
“臭小子,你出卖我!”李月河看着站在最前面,脸色苍白的陆寻,嘶声叫道。
“师父,我......”陆寻吓了一跳,倒退了两步。
“你别怪他,”剑圣走了出来,挡在陆寻前面。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严酷得如同一尊神像,“是我们找上他,要他带我们来找你。”
“李师傅,陆寻也是想帮你。”叶红霜也开口了,“你走不掉的,去自首吧。”
“自首?我投胎十次用来坐牢也不够!”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剑圣看向他的目光有如寒霜。
李月河盯着剑圣,眼里凶光渐盛。他森然道:“楚云深,你是至死也不肯放过我?”
“你负师妹,害她惨死。现在又干出这等败坏师门,天怒人怨的勾当,就算我肯放过你,老天爷也不肯!”剑圣厉声道。
李月河闻言默然不语,过了一会他低声道:“你说师妹惨死,她是怎么死的?”
“你走后一个月,难产死的。”
“孩子也没留下?”
“没有。”剑圣冷冷道。
李月河长叹一声,把雨伞往旁边一扔,看着剑圣道:“师兄,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我之间也该有个了断了。”
剑圣冷笑一声,同样把雨伞一扔,刷的一声从背上拔出了落红尘。
“剑圣前辈,这......”叶红霜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小叶,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你不要插手。”剑圣沉声道。
雨虽然不大,但才一会儿的功夫两人已经彻底湿透。他们在雨里凝视着对方,寒冷的目光里有着这一生最深的伤痛。
“出手吧。”剑圣沉声道。
李月河大吼一声,像疾风般穿过雨幕,手化成虎爪抓向剑圣的喉部!
剑圣一声长啸,手中剑立时挟着风雷之声向李月河的手刺去!李月河变招极快,瞬间将爪化掌,只在剑上轻轻一拂,便将那把落红尘带得偏去。剑圣重心一个不稳,急向前迈了个小步才将身子稳住。
只这一两招,叶红霜已对李月河叹服不已。他知道剑圣运剑的劲力天下无双,寻常以柔克刚,即化即打的内家功夫绝对拨不开他的落红尘。但李月河一拂就能引走剑势,这份功力显是已臻太极至空至虚的化境。
只是,肉体可以至空至虚,心呢?
剑圣将剑一抖,劲力到处,李月河的手再也粘不住。接着连环数剑,每一剑刺的部位都匪夷所思,却又刁钻无比,李月河惟有一躲再躲,根本无暇沾粘连随。
“剑圣会赢,还是......我师父会赢?”陆寻站在叶红霜身边低低的道。
叶红霜沉默了一会,叹了口气道:“不重要了。”
他清楚这不是一场决斗,而是一个故事到了尾声。就算不用拈花剑法和虎鹤双形,造化也已注定好了了断的方式。
李月河被剑圣的剑逼得不住倒退,眼见已退到墙角,他突然大喝一声,趁剑圣剑势方老,一记破排手狠狠的打了回去!
剑圣立刻撤剑回防,李月河掌沿打在剑背上。劲力到处,登时把剑圣握剑的手震得又酸又麻,整个人踉跄后退。李月河得势不饶人,随即将铁线拳,虎鹤双形,工字伏虎拳等洪家拳有如万花筒般打将出来!剑圣骤不及防,被他的拳风整个儿罩住,手中剑也被死死封在身前递不出去。此等近身拆招,长剑自然不如五指灵活,只见那把落红尘刚将李月河的蝶掌封住,却见他手腕一转,竟一个桥手打在剑圣胸前!
剑圣一下子退了数步,还未站定,李月河又扑了上来。他的虎爪呼呼生风,招招向剑圣的各处要害抓去。一旦抓实了,后果不堪设想。
“师叔好像要输。”陆寻颤声道。
“他的‘天雨曼殊沙华’还没使出来呢。”叶红霜淡淡道。
“师父说,他曾经破过‘天雨曼殊沙华’。”
李月河已完全占据了主动。剑圣似被他牢牢吸住,整个人始终脱不了他身前两步之内。拉不开距离,长剑便施展不开。纵然要使‘天雨曼殊沙华’,也是有心无力。
忽然间,剑圣猛的将落红尘插回了背上,竟以徒手和李月河拆招!数招过后,李月河一声大吼,一记“双剑切桥”狠狠的向击向剑圣。剑圣避无可避,一咬牙同样用“双剑切桥”迎了上去!
只见四掌相击,啪的一声响。剑圣整个人往后退了五六步,再看李月河,身子稳如山岳,显是在劲力上赢了剑圣一筹。
“放虎归山。”叶红霜嘴角却浮现出一丝微笑。
只见剑圣冷冷一笑,猛的把落红尘再次拔了出来,舞出一片剑光向李月河卷去!
李月河脸色一凛,欲待退避,已被那片剑光罩得无路可退。他只好左右腾挪,不时用太极连消带打,在那片剑光里苦苦支持。
一时间,李月河仿佛成了一叶小舟,在这片曼殊沙华的怒海里颠簸翻滚,凶险万分。但任凭浪涛如何汹涌,却也无法把小舟立刻吃掉。
李月河身上挂了不少彩,但他死死守住要害,伤处皆无关痛痒。此时那片剑光渐渐黯淡下去,显然剑圣体力消耗甚巨,无力长久支撑这样霸道的剑招。
李月河脸上露出喜色,他知道,只要再支撑一会,他就会笑到这个故事的最后。
终于,那片剑光微弱到被李月河的桥手圈在一个圆里。李月河见时机已到,大吼一声,一手作鹤嘴,一手作虎爪猛的向剑圣反扑过去!
就在这一刹那,那片剑光忽然变得无比炽盛,犹如一朵残花重新绽放。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里,那把落红尘深深的插入了李月河的胸膛!
雨越下越大。故事已经说完了,天地的生息还远没有尽头。
“这就是......‘天雨曼殊沙华’的心诀?”血从李月河的嘴里不停流出来,他用手扶着插在胸口的剑,吃力的道。
“没错。”剑圣面无表情的道。
“是她给你的?”李月河死死的盯着剑圣,两人的脸挨得很近,剑圣几乎闻得到他渐渐变弱的鼻息。
“她临死前给我的。”
这时叶红霜发现他握剑的手正微微的颤抖。
“你知不知道她为什么给你剑诀?”李月河虚弱的一笑,他眼里的光芒像被雨水覆住,正慢慢黯淡下去,“因为她觉得对不起你,因为她最爱的人是我......所以她把人给我,把剑诀给你......”
剑圣看着他,没有说话。他的眼里看不到伤痛,似乎所有的感情都早已化作尘埃。
“师兄,我要先走一步了。”李月河的身子渐渐倒下去,声音也越来越低,“我和师妹在下面等你......”
剑圣一把将他抱住,刹那间,脑里不停闪过两人少年时的记忆:他们一起在小河边练拳,一起跳进河里抓鱼,一起为师妹摘花编花冠......那个瘦小黝黑的少年,那个古灵精怪的少年,那个总爱开他的玩笑的少年,究竟正躺在他此刻的怀里,还是在许多年前那个雨夜便已下落不明?
他再也无法忍住,泪水夺眶而出:“师弟!”
李月河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慢慢的把手伸向他,但只伸到一半,便无力的垂了下去。
冰冷的雨水落在这具冰冷的尸体上,仿佛将时间也凝住了,只有年少的眼泪在这冰凝里划出最后的两道温情。
“别了......师父。”
264
第二天,全市媒体皆以大篇幅报导了这一事件:“老教授路遇诈骗重犯,手拿板砖诛恶贼”“公安机关颁发重奖,三位有功市民获肥皂,毛巾,牙膏若干”“案犯银行存折被发现,涉案金额高达64万人民币”......
剑圣向警方坦陈了他和李月河的关系,因为找不到亲属,警方便把李月河的遗体和遗物交给了他处理。
一周后,剑圣把李月河的遗体火化,把骨灰一半葬在青山,另一半带回广东老家。
下葬那天,叶红霜,李香草,还有许许多多武林人士都参加了。李月河虽然品行不端,但终究是一代武学高手,何况他对叶红霜,李香草等人还有救命之恩。
墓碑立好后,陆寻作为徒弟第一个上去祭拜。有人在背后朝他指指点点:“就是那个二五仔,拉人砍了他师父......”
陆寻听到了这些话,什么也没说,只是跪下来恭恭敬敬的向着墓碑磕了三个头。
“别听他们说的,”叶红霜走到他身边,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你这样做是对的。”他顿了顿,笑道,“不过老实说,我当初真没想到你会这么有原则。”
“我师父不是黄飞鸿的传人,”陆寻站起来,看着他道,“我是。”
你的天空,我的楼房
265
六月里,三高来中国开唱。紫禁城之夜无人入睡。事后许多慕高雅艺术之名而凑热闹的农村观众均大感失望,说那三个肥男还没有村里的猪被宰时叫得大声。
那一夜,叶红霜一边喝酒一边看的电视,原本千杯不倒的他看到一半竟已半醉。那首《某日,眺望碧蓝天空》一响起,他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也许是因为完全醉了。
也许是因为关于这首歌的回忆,还带着一个人的体温。
266
七月,一场洪水入侵了这个城市。
不少人都报名了青年志愿者,参加修堤筑坝等抗洪行动。陆寻初时非但毫无这方面觉悟,还时常跑到堤边尿尿加剧洪水涨势。后来听人说志愿者的行动并不危险,每天晚上聚在一起抢险更像开PARTY才欣然跑去加入。
在一个风雨交加,水位节节上升的夜晚,陆寻意外的在抗洪现场看到了李小哲。他身上穿着一件写着“我们是害虫”的紧身衣,戴着耳环,染着黄毛,一副标准的古惑仔打扮。黑龙会在王出位死后土崩瓦解,分裂出来了一个叫作“黑虫会”的黑帮。看李小哲的打扮,他似乎已转投了这个黑帮。陆寻见到他时他正紧跟着一个抗沙包的胖子,不一会就把手伸进了那人的口袋里。陆寻感到一阵莫名的悲哀,转过了头,不再看他。
那一夜,水势异常凶猛,如同末日审判。
那一夜,数千个渺小的年轻人类群策群力,筑成了一座抵挡天罚的堤岸。最终,诸神退却了,河岸上的人们用凄厉得近乎鬼叫的欢呼声为这座小城迎来了又一个黎明。
267
风雨飘摇里,一场伟大的胜利顺水而来:7月13日,北京申奥成功。
到了八月底,洪水终于退去了。那些沉没的幸福和痛苦又在城市里漂浮上来。
陆寻开学后没几天,两架飞机如同暗器般撞向了美国的世贸大厦,倾刻间,机毁楼塌。
当有人在□□上给他发这条新闻时,这个年轻的中国人并不觉得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他既不知中东为何物,也不知世贸大厦为何物,更不知恐怖分子为何物,他只知道这个地球在银幕上已经被毁灭过好几次,他作为一个老百姓有权利对倒两栋楼,死千把个人的小制作感到麻木。
何况,倒的是美帝的楼,死的是美帝的人。正是: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爽啊。
陆寻很快就淡忘了这件事——在得知它的20分钟46秒后。这些日子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一个即将到来的,后来变成了传奇的网络游戏上,飞机撞大楼这类天灾人祸只能让他更体会到及时行乐的重要。
268
爱丽丝看到新闻时,她正在饭店里和李香草吃饭。当她看见电视里那惨烈的一幕,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是喃喃的说:“现在的电影特效真厉害......”
然后她听见陈鲁豫的解说,然后她想起那是纽约和世贸大厦,然后她明白:楼塌了,人死了。
“天啊!”她哭着叫起来。
此时此刻,周围的群众有的在鼓掌叫好;有的在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还有的在调戏服务员......所有人的兴致都被这个洋妞突然的哭喊破坏了,纷纷向其怒目而视。
李香草伸手将爱丽丝搂在怀里,抚摸着她的头发,嘴里柔声说:“没事的,没事的......”
爱丽丝突然用力把他推开,朝他大吼道:“不是你们,你当然这样说!”说完头也不回的跑了出去。
“爱丽丝!”李香草立刻追出去。
众人都被这一情景吓呆了。过了一会,一个刚才鼓掌最卖力的肥仔喃喃的道:“就是因为不是我们嘛......”
269
李香草追出一条街,终于追上了爱丽丝。她的情绪似乎平复了一些,没有再和李香草发火,只是忍着泪水向他要过手机,拨通了在美国的父母的电话。响了几声后,电话终于有人接了,那头传来的是她母亲同样颤抖的声音。
爱丽丝没讲几句又哭了起来,李香草听不懂她说什么,只有紧紧握着她的手。
她打完电话,对他说她父母没事。但很多人死了,更多人不见了。城里很乱,消防员和警察都在奋力的灭火。
过了一会,她又说,她想回纽约去陪父母,但她父母不让她回去。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的拭掉她脸上的泪水。
270
连续好几天,爱丽丝都呆在家里看电视,脸上无时无刻不挂着悲伤。李香草也把武馆搁在一边,一直在她身边陪着她。听她细碎的说起住在纽约的日子,那对双子高塔温柔的吻着天空。
她说自己大部分时光都在中国度过,那对双塔几乎是她对美国最深的记忆。转眼便不复存在,她不知道有什么还能够永远。
叶红霜听说了爱丽丝的情况,几乎每天都会来看她。陆寻偶尔也会过来,一面信口开河什么中国人民和美国人民心连心,一面小心的阻止她上网,以防她看到网上那□□迭起,□□的欢呼叫好声;叶红霜只是淡淡的跟她聊着医院里的事,对她说每天都有很多人出生和死亡。
“听我说,这个世界没有永远,每个人都只能在眼前的这一瞬间拼命去生存。”这个年青医生认真的说。
爱丽丝听了笑了笑,说他的话让她想到那些驾着飞机去撞大楼的恐怖分子。他们就是生存在瞬间里的人,这个世界就是因为他们才没有永远。
“爱丽丝,这个世界若是有了永远,你还会这么留恋么?”
271
一个星期后,李香草对爱丽丝说:我们结婚吧。
那是一个阳光充足的午后,她和他在时光大桥上吹风。他说这话的声音,轻得几乎可以被风吹走。
但她还是听到了,转过头来对他微微一笑。她并不意外,因为她知道自己迟早都会听到这句话,只是在这样的午后,实在是太完美了。
一切真的会如此完美么?
2002
人生若只如初见
272
元旦过后,李香草和爱丽丝宣布,他们的婚期定在今年的五一节。
“你这么早宣布,是不是提醒我们准备好礼金?”陆寻,爱丽丝,叶红霜正坐在爱丽丝家的地板上打牌,陆寻一边看电视一边说道。此时电视上正在放一部大陆拍的热门电视剧《流星猪圈》——内容讲述的是四个长年不理发的青年农民和他们雇来割野菜喂猪的少女猪菜之间纠缠不清的爱恋。猪菜为人勇敢坚强,时常把“老娘......一根杂草......用农药也铲除不了......有种用尿淋......”之类感人台词挂在嘴边,在农村妇女中产生了很大影响。她和四人中的首领——当地养猪第一大户之子癞头四经过重重情感的考验——变换了多种体位的一夜情——终于走在一起。结局是两人去看流星雨时不幸被流星砸死。这套剧集最近风靡全国,陆寻是它的忠实观众。
“陆大少,我哪敢指望你的礼金,你吃完白食不打包我就偷笑了。”爱丽丝懒懒的道。
“礼金都不收,鸿门宴啊?放心吧,六六大顺之类的我还是包得起的。”陆寻笑道。
“你呀,”叶红霜微微一笑,“婚礼的礼金是要当场拆开记帐的,你少打那些包六毛钱、塞报纸的歪主意。”
“唉,”爱丽丝叹了口气,“这种大家族的繁文缛节还真麻烦,要是依我,婚礼也不办,直接去旅行就好了。”
“这就嫌麻烦?嫁入这种豪门往后有得你烦的,要管下人,要被家婆虐待,又要生男孩争家产,最后还要夜夜独守空房,等一个不回家的人......”陆寻笑着道。
“我呸,”爱丽丝伸出手指在陆寻头上戳了一下,“本姑娘是去嫁人,又不是去演肥皂剧。”
“那更惨!演戏可以得钱,你嫁人就只得一个臭男人。”
273
寒假过后,陆寻进入了高三最后一个学期,日子顿时变得如同炼狱一般。学校里的每个人都日以继夜,悬梁刺股——不少人是把悬梁的绳子绑在了脖子上——还是别人的脖子;也有人刺股时落手不准,一锥刺下,变成了太监。
时间多过一天,陆寻就多绝望一分。父母都希望他能去外省乃至北京读书,但基于对自己的无能的充分了解,他知道这只是痴心妄想。有时他真想劝父母,求人不如求己:与其叫儿子努力复习去考试,不如自己努力升官去当教育部部长。
林轻雪一反中考前的嚣张姿态,与所有人一样陷入了紧张的复习。她父亲希望她能去上海或北京读大学,以此回归祖国怀抱,为人民币服务。
她有一次问陆寻准备考去哪里。陆寻说哈里波特的魔法学校。看着她一脸茫然,他又解释说哈里波特是国外当红的一本小说的主人公,以一张狰狞的闪电刀疤脸著称。
五百年不败
274
叶红霜刚下班,就见到李香草站在门口。他一身黑色休闲西装,看上去依然是那么英俊且潇洒。
“阿霜,”他一看见叶红霜就笑着道,“你们救死扶伤真是不舍昼夜,都12点了才下班。”
“今天算早的了。怎么来这也不先说一声。”叶红霜笑道,“有什么事么?”
“下午有没有时间?”
“有班,不过可以跟人家换。到底什么事?”
“跟我去光西大学一趟。”
“去干什么?”
李香草微微一笑,把来意娓娓道来:原来前几天莫圣鼻青脸肿的跑来找他。一问才知道他们博士生和学校的保安队打篮球,为一个球争执不下,结果竟打了起来。莫圣仗着当年的威风,一手长拳加一块地上捡的砖头把保安队队长打得落荒而逃。就在他洋洋得意之际,保安们又拥着一个人杀了回来。那人二话不说就和莫圣打起来。莫圣被他怪异的拳法打得头破血流,在宿舍里足足躺了三天。事后莫圣才知道,那人竟是保安队请来的泰拳教练。
“泰拳?这种拳法听说过,偶尔在电视上也看到过,但现实里倒未亲眼见过。”叶红霜沉吟道。
“所以难得有这机会,正好去见识一下。”李香草笑道。
“若是见识一下倒无妨。但......”叶红霜吞吞吐吐的说。他听李香草刚才说的话,此行显然决非“见识”这么简单。
李香草哈哈大笑:“你放心吧,莫圣被打是他自己不对,我怎么可能拉你一起来当这个出头鸟。此行绝对止于武术交流。”
叶红霜看他说得诚恳,便点了点头:“那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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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拳又叫作‘摩易泰’,有‘八臂拳法’之称,盖因这种功夫多用双手,双脚,双膝,双肘八处攻击。其风格强攻硬取,狠辣异常,可以说是当世最野蛮原始的搏击术之一。”
一路上,李香草不断向叶红霜介绍泰拳。他因武馆之故,经常往广东和香港跑,因此这类道听途说的东西知道不少。他接着又道:“除此之外,泰拳还号称‘五百年未有一败’。”
“真的假的?”叶红霜笑道,“我听说当年李小龙去泰国拍戏,私下和泰国拳王比武就赢过。”
“未有一败肯定是夸张了,但泰拳横扫亚洲确是不争的事实。空手道和泰拳打屡战屡败且不说,就是我们中华武术,百年来和泰拳对战也是败多胜少。”李香草说到最后,不禁叹了口气。
“香草,胜负对你真的那么重要么?”叶红霜微微一笑,“我倒以为,我辈武人原该像古龙老前辈说的那样,来过,活过,爱过足矣。”
“若是没有胜负,”李香草淡淡道,“你拿什么证明自己来过,活过,爱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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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香草早已联系好了莫圣。他们停好了车,一走到光西大学的门口,就看见他正站在门口等。
走到近前,叶红霜发现他脸上确有青肿的瘀痕,显然当初受创不清。但更抢眼的是他的体格:多时未见,他整个人又胖了一圈,这满身肥膏带来的堕落感使他脸上的伤显得罪有应得。
“莫兄,好久不见,最近可好?”叶红霜走到莫圣面前笑道。
“你看我这脸,能好么?”莫圣苦笑道,“幸好我是草上肥虫,不是玉面飞龙,不然真是再没本钱行走江湖了。”
“你呀,好好读你的博士就行了,还谈江湖什么的作甚。”李香草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
三人说笑着进了光西校园。此时正是三月时节,校园里一片南国的春景。少男少女牵着手,脸上带着无邪的笑容,不少手里还拿着诗集。叶红霜脸上不禁浮起了笑意:多么纯洁和美好的青春啊。
这时一个女生不慎在他面前跌倒了,一个特大号避孕套从她手中的诗集里掉了出来。那个女生羞窘之下,怕别人认出自己,忙将避孕套套在头上。
“真是青春无敌。”叶红霜苦笑道。
李香草微微一笑,把目光望向一栋教学楼的二层。那是他和爱丽丝最初相处的地方,那时她在台上教英语,他在底下听,旁边还坐着虹......想到这,他的心里不禁泛起一丝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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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圣领着三人走进地下室时,保安们的泰拳课刚刚开始。李香草对这里再熟悉不过:这里本是保安队活动之所,他任武协主席后强行把它征过来作为训练的场地。如今不知怎么的,竟又落回了保安手里。
此时地下室已经聚满了人,不但有来上课的保安,还有不少学校里的武学爱好者。其中有几个人认出了李香草,立刻大叫他的名字。李香草见状立刻招呼他们过来,向他们打听那个泰拳教头的情况。
从那些人口齿不清的陈述里,李香草和叶红霜大致了解到:那个教头叫乃巴通,来自泰国有“拳城”之称的柯叻。原本在广东教当地的武警,前不久才被学校聘过来。据说他在广东曾打赢过不少散打的好手,还带着一个儿子,也是练泰拳的。
过了一会,一个黝黑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显然就是乃巴通。叶红霜见他□□着上身,一身肌肉虽不似洋人般大块,却显得无比结实,显是经过千锤百炼。
乃巴通站定后,环视周围一圈,见到莫圣时视线停滞了一下,又掠了过去。然后他用生硬的粤语招呼众保安到他面前集合。众保安闻言陆续在他面前排成两排,然后按泰拳里对师傅的礼节向他半膝下跪行礼。
保安们起身站好后,课程便正式开始。这节课似乎是专门讲泰拳的膝功,在乃巴通的嘴里,这种打法被称为“求”。
他叫一个保安上来和他演练。那个留着小平头的保安手上戴着护具,战战兢兢的站到了他面前。
乃巴通忽然大喝一声,扬起一记鞭腿踢向对方上身。保安连忙用手上的护具去挡,没想到他的腿忽然一收,立刻化成膝头转向对方腹部顶去!
保安眼看着自己就要吃上那肚破肠穿的一顶,吓得紧闭眼睛,嘴巴大张,凄厉而深情的呼唤了一声母亲。过了一会他发现自己没事,慢慢睁开眼,才发现乃巴通早已收住了招。
“你胆子太小了,这样的情况,应该以‘求’防‘求’。”乃巴通厉声道。
那个保安脸一红,点了点头。
接下来众保安开始捉对拿护具练习,一时间,地下室里响起一片膝盖顶护具之声,偶尔有怪声夹杂在里面,似有人拿别的部位去顶。
“你觉得如何?”李香草悄声问叶红霜。
“果然有一套。”叶红霜点了点头道,“中华拳法,拳脚一老,大多转为守势以图再攻。泰拳却是接以膝肘,这样连绵不绝的打法,既狠且刁,看来其‘五百年不败’之名绝非浪得。”
李香草摇了摇头:“以我看来,这种打法一味求攻,漏洞必多。一击不中,必难全退。不败之名言过其实了。”
他旁边一个保安似乎听见了他的话,忽然一声大喊“老师”。乃巴通转头看他,此人立马当着所有人的面把李香草的话转述了一番!
叶李两人立时膛目结舌,实不相信世间竟有如此八卦之人!
所有人都看向了李香草。只见众保安脸上皆有幸灾乐祸之色,李香草这才明白:当年武协和保安队嫌隙颇多,刚才那人正是故意整他以报旧怨。想到这他哭笑不得,惟有暗叹一声江湖恩仇何时了,默默问苍天。
乃巴通死死的盯着李香草,冷冷的道:“臭小子,你说泰拳‘五百年不败’的名声是假的?”
“不敢,”李香草淡淡道,“只是从适才阁下的表现来看,五百年来那些败在泰拳手下的人实在冤枉了些。”
叶红霜扯了扯李香草的衣袖,但李香草恼乃巴通语气无礼,对叶红霜的示意假装没看见。
“败就败了,哪有什么冤不冤枉的。”乃巴通森然道,“真正冤枉的是空手道,西洋拳,还有跆拳道,总是在电影里被世界上最会骗人的中国功夫打败。”
此言一出,一石激起千层浪,旁边众武术爱好者立时嘘声大作。李香草挥手止住了众人,淡淡道:“我们就事论事,阁下却无端咬中国功夫一口。莫非是想证明你们的嘴皮子也五百年不败?”
“多说无用,你若有胆量,就自己来求证泰拳是不是真的不败!”乃巴通说着用力捏紧了拳头,对李香草作了个挑衅的手势。
众人见状立刻在李香草和乃巴通之间空出一大片地,齐声大叫:“男人打吧打吧不是罪”。
李香草哼了一声,往前踏了一步。
“且慢!”叶红霜挡在了他的身前,回头对乃巴通道:“这位师傅,我这朋友一时失言,乃出无心。我代他向你道歉。”
乃巴通还没说话,李香草已冷冷道:“红霜,我的言行我自己负责,你不必代我道歉。”
叶红霜讪讪说不出话来。心下暗自懊悔:自己只顾当和事佬,却忘了顾及这个公子爷的傲气。
“你道歉没用,我要他道歉。”这时乃巴通指着李香草对叶红霜大声道。
“急什么,”李香草淡淡道,“本少爷现在一点歉意也没有。要道歉,也先等我把你打得满地找牙再说。”
乃巴通闻言不怒反笑:“哈哈,也好,不打一顿就放跑你,还真便宜了你这小子。”
当此情势,叶红霜知道再劝也没用,只好叹了口气,让到一边。
李香草慢慢走到场中站定,乃巴通却不理他,而是自顾自跳起了一种神秘舞蹈,还不时朝天膜拜。旁边众人见状纷纷称赞泰国人无厘头,打架也不忘搞笑。李香草却知这是泰拳手作战前特有的仪式,其精神力量不容小觑。
乃巴通作完仪式,冷冷的看了李香草一眼,突然大吼一声,径直冲了上来——按中华规矩,李香草作为后辈应该先出手,但泰国人显然不管这一套。
眼见此人突然出手,李香草略吃一惊,却并不慌乱。他待乃巴通冲到近前,猛的一记正踢直取他胸部。只听砰的一声,这一脚踢了个正着。
这下大出李香草意外:这一脚本是虚招,他根本没想过会踢中。但更令他吃惊的是:乃巴通吃了这一脚身子只是一晃,竟是若无其事。只见他大吼一声,朝着李香草前胸正正一脚反蹬回去!李香草那一脚过后身形未稳,避无可避,只有用手掌护在胸前接了这一脚。只听砰的一声,一股剧痛从他的手掌传来。他向后急退五六步,险些就要摔倒。
乃巴通看着李香草,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我早说你们中国功夫是骗人的假功夫,脚上半点力气也没有,踢在身上像蚊子咬一样。”
李香草没有说话,只是悄悄把手背到身后互搓,以缓解手掌上的疼痛——接了这一脚他才知道对方的脚力竟如此了得,换作普通人只怕此时手骨也碎了。
乃巴通对李香草作了个来吧的手势,李香草冷冷一笑,猛的跳上去,连环数脚踢向他的上中下三路,乃巴通不停退防,但手脚不及李香草灵活,一下子连中数脚。这几脚再非虚招,饶是他皮坚骨硬,也被踢得疼痛。几招过后,他的拳脚已被李香草的脚封住,看上去竟似缩成一团,只有挨打的份儿。
两人越斗挨得越近,李香草已占尽上风。
“小心他的膝肘!”叶红霜突然大叫,他旁观者清,已经看出乃巴通引李香草近身的用意。
话音刚落,乃巴通已猛的跳起,右膝直向李香草胸口顶去!李香草不敢硬接,急向旁边一闪躲开。乃巴通甫一落地,手肘立刻向外一抡直扫李香草脸颊。李香草反应也快,手掌在他上臂处一顶,就架住了这雷霆万钧的一击。
“摔他!”叶红霜又叫道。之前李香草跟他学过一段古典式摔跤,眼下两人近身胶着,正是用这套功夫的良机。
李香草再不多想,双手将乃巴通一抱,犹如旱地拔葱般斜斜一扯,便将他狠狠的摔了出去!乃巴通咚的一声摔倒在地上,还未及爬起来,李香草已经一跃过来,一脚踩住他背上的魂
门。他万般挣扎,却怎么也爬不起来。
“张牙舞爪,原来不过一只纸老虎。”李香草冷冷道,“你认不认输?”
乃巴通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不说话就是认了。”李香草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泰拳五百年来第一败竟始于阁下,阁
下从此名垂青史,足以光宗耀祖了。”
乃巴通闻言突然发出一声野兽般大吼,拼命发起狠来。但他魂门被制,怎么挣也无济于事。
“香草,得饶人处且饶人。”叶红霜走过来沉声道。
李香草没有说话,只是目光冷冷的看向众保安。众保安此时已吓得屁滚尿流,有的跪地求
饶,有的大叫“中国人不打中国人”,有的高喊“我爱北京□□”。
“起来吧。”李香草慢慢的放开乃巴通,一面暗自戒备,防他突然攻过来。
谁知乃巴通站起来后并未动手,只是用仇恨的目光死死的盯着李香草。
“现在你明白了吧,你们泰拳不是五百年不败,只是五百年来没有遇到我。”李香草向他冷冷的丢下这句话,便转身与叶红霜离去。
阿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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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红霜从光西大学回到家后,越想越觉得无谓:这一架的起由,虽是乃巴通诸多无礼,但终是因李香草太过多嘴所致。只是李香草心高气傲,他也不好明言明语的怪他。惟有暗自提醒自己,下次再有此类热闹,绝不跟李香草去凑。
几天后,他接到李香草的电话:“阿霜,我这新请了一位教内家拳的师傅,过来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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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红霜赶到李香草的武馆时,发现许多本地的武师也在。一位身材高大的壮汉站在众人面
前,嘴里正自滔滔不绝:“形意走推劲,合手足以截撞。通背走鞭劲,顺腰臂以摔拍,拦手
走炸劲,抽肩胯以穿弹......”
李香草见到叶红霜,忙招手喊他过去,指着那名壮汉介绍道:“这位是石家庄来的吴吹水
吴师傅,他精通太极,形意,八卦,刚刚受聘在武馆讲课。许多好朋友听说有这样的高人来
此,也特地过来交流。”他说完又凑近叶红霜耳边小声道,“这家伙很贵的。”
叶红霜微微一笑,向吴吹水伸出了手:“晚辈叶红霜,请吴师傅多多指教。”
谁知吴吹水对叶红霜伸出的手视而不见,只是淡淡道:“指教就免了,你跟着学就是了。”
叶红霜知这些前辈高手大多性情古怪,倒也不以为意,便站到一旁听讲。
吴吹水接着又滔滔不绝的道:“太极为本,形意为基,动自腰始、神行勿拘,腹转八卦......”
众人见他半天尽说些似是而非,晦涩难懂的话,不由大感乏味。练散打的游师傅忍不住叫道:“吴师傅,我们都是粗人,你讲这些我们都听不懂。”
吴吹水微微一笑,淡淡道:“听你的意思,是想我当场练练?”
游师傅高声道:“正有此意。”
吴吹水二话不说,把脚步一摆开,朗声道:“那我就站在这,大家且来看看能否推得动我。”
他此言一出,众人立刻争先恐后道:“我来,我来,我来。”
“一次只能一个。”吴吹水忙止住众人,指着一个最瘦小干枯的老头子道,“你来吧。”
那老头子如同中了头彩般,兴高采烈的站到吴吹水面前。两人身形相差极大,吴吹水对着他就如同一头大熊对着一只老猴一般。
“你的手不准碰要害,不准碰痒的地方,给你10秒,推吧。”吴吹水轻蔑的道。
那老头大吼一声,双手放在吴吹水胸前,使出吃奶的劲去推。只见他脸上和手上青筋毕现,吴吹水身子摇了摇,却始终没被他推倒。
“时间到!”吴吹水突然一声大叫,跳到一旁。那个老头失去重心,登时跌了个狗吃屎。
周围响起一片掌声,吴吹水得意洋洋的道:“有道是内练一口气,外练筋骨皮......”
突然砰的一声,武馆的门被人重重的踢开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门口站着一个十来岁的黝黑少年。他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破旧裤子,脚上穿着一双烂布鞋,上身□□,露出如钢铁般结实的肌肉。
他刀子般锐利的眼睛望向众人,每个和他眼神相遇的人都不禁打了个冷颤。只见他用生硬的粤语咬牙切齿道:“谁是李香草?”
众人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作声。
“来者不善,静观其变。”叶红霜对李香草低声道。
李香草点了点头,并没有马上应那个少年。
吴吹水听不懂那少年讲什么,只是见他的架势像是要踢馆,不由寻思:自己初来乍到,正好摆平这小子立威。一念及此,他立马走上去朗声道:“兀那小子,有我‘内家小金刚’在此,竟敢如此无礼!”
那少年盯着他,森然道:“你就是李香草?”
吴吹水依然没听懂他的话,但他根本没将此人放在眼里,便随便点了一下头。
刹那间,那个少年大吼一声冲了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跃起一膝盖重重的顶在吴吹水身上!吴吹水庞大的身躯竟被这一顶顶得凌空飞出去,直飞出一丈多远才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已是不省人事。
众武师皆是大吃一惊,倒不是惊吴吹水如此不济,而是惊这个少年竟有如此凌厉的身手。叶红霜盯着那个黝黑的身影,眼睛里也隐隐有惧意:这一顶力度与速度俱臻极致,在他见过的人里恐怕只有李月河那样的绝顶外家高手才办得到。
“你打错人了,他不是李香草,我才是。”这时李香草走了出来,淡淡道。
那个少年看向他,脸上闪过一丝错鄂,但随即又冷酷如前。
“你就是李香草?为什么刚才不说话?”他森然道。
“我想试试我们这位吴师傅的身手,没想到......”他叹了口气,又道,“你是什么人?”
“我叫阿猜,我是来找你替我父亲报仇的。”少年大声道。
“你父亲是那个泰国拳师乃巴通?”
“就是他!”
这时叶红霜走出来,和颜悦色说:“你说的‘报仇’就是指光西大学那次比试吧?比武本就有胜有负,不必讲得这么严重。”
阿猜闻言咬牙切齿道:“你们可以赢我父亲,但不可以污辱泰拳!”
李香草刚要开口,叶红霜又抢着道:“我们对各国武学皆是尊敬有加,又怎会污辱泰拳呢?”
“是么?”阿猜冷冷一笑,“那你就跟着我去见我父亲,当着他的面说,”他顿了一顿,一字一字道,“中国功夫不如泰拳!”
此言一出,众武师登时哗然。“臭小子,想死啊?”“马上给老子道歉!老子就饶你一命回去当人妖!”“你们人妖也会打拳?不是只会打排球么?”
“你父亲那天被我打得五体投地,只怕我有脸说,他也没脸听罢。”李香草冷冷道。
阿猜登时涨红了脸,大吼一声,发了狂般冲向众武师,竟像是要以一己之力和众人动手!
众武师虽知他厉害,但仗着人多,也是有恃无恐。游师傅第一个冲出去,大吼着:“游腿劈挂!”一脚高高抬起,由上至下向阿猜砸去!却见阿猜凌空一跳,一脚正中游师傅的脚窝!只听一声脆响,那只脚竟被踢得整条粉碎!游师傅惨叫着倒在地上,当场痛得昏了过去。
霸王鞭的赵师傅和白莲棍的强少见状怒吼着也迎了上去。却见阿猜足不点地,一个筋斗越过赵师傅的鞭,反手一抓,竟将那条长鞭一把抓住!他大喝一声,生生把赵师傅扯了过去。只听砰的一声,两人头重重撞在一起,赵师傅的额头被撞得血花四溅,当场倒地昏厥!这时他身后的强少一棍打来,阿猜看也不看,回身就是一脚。这一脚竟将那根粗大的木棍生生击断,踢在强少脸上!
强少中了这一脚,整个人向后飞去,落到地上时已像一滩烂泥一般。
剩下的武师大吼着围了上来,但任谁也无法制住阿猜这只猛虎,无不是被他的手肘和膝打得骨断筋折,血肉横飞,一时间哀鸿遍野,惨不忍睹。
阿猜刚踢飞一个武师,忽然感到身后有人冲过来。更不回头,身子凌空一转,就是一记鞭腿打过去。没想到此人用手一拂一扯,竟将他的腿抓住了!
此人正是叶红霜,他知阿猜腿力之强,非血肉之躯能挡,便想用太极的手法消去他腿上的力道,一试之下果然奏功。他抓着阿猜的脚,正要把他扯倒,谁知阿猜用脚在他手上一借力,身子竟腾空而起,另一只空着的脚随即狠狠的扫了过来!
叶红霜见状惟有放开手中的脚,空出手来去挡那一脚,只听砰的一声,一股力道挟着剧痛从他的手上传来。
叶红霜站立不稳,只有向后退了几步。阿猜刚要追上去,却见一人斜刺刺杀出来,一脚狠狠的朝他踢来!他收势不住,被那一脚踢中胸口,被踢得后退了几步。
来者正是李香草,他伸手扶住叶红霜,低声道:“一起上!”
叶红霜点了点头,身形一动,与李香草一齐冲了上去。
一时间,厅中但见三个身影腾挪翻飞。两个中土年轻高手将那个泰国少年夹在中间,八极拳和谭腿齐齐往他身上招呼。但少年的拳脚迅若雷霆,急如风雨,两人不但没占到便宜,反而渐渐落了下风。
忽然间,阿猜一声大吼,趁李香草跃起出腿时的间隙朝他狠狠一撞,把他撞得直飞出去!叶红霜见他后背大开,立时一记两仪肘直向他后心顶去!
阿猜身形闪电般一转,手肘在虚空里一晃,硬生生和叶红霜的肘顶在一起!
这一瞬间,每个人都听到了清脆的骨格碎裂的声音。随着这一声响,叶红霜感到自己顶出去的那只手仿佛消失了,身体再也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一秒钟后,知觉恢复了过来,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排山倒海的剧痛。
叶红霜忍不住失声叫了出来,接着他感到自己被阿猜抓住举起,狠狠的摔了出去。在落地之前,他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李香草从地上爬起来时,发现全场武师只有他和阿猜还站着。阿猜冷冷的看着他,眼里满是嘲弄的意味。
地上满是鲜血,不时传来受伤的武师的哀鸣。李香草看着远处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叶红霜,感到自己全身都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一股从未有过的挫败感向他袭来,他感到自己就像一个绑在靶场上的死囚,头颅里已在预演子弹穿过的轨迹。
“你跪下来,向我磕个头,”阿猜淡淡的道,“我就不打你。”
这一刹那,李香草感到自己所有的尊严都被这一句“我就不打你”撵的粉碎,这是他从出生到现在从未受过的奇耻大辱!他颤抖的身体告诉他一定要回敬如此羞辱自己的人,不管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李香草大吼一声,像箭一样冲了上去,一脚狠狠的踢向阿猜的头。阿猜冷冷一笑,手臂一抡,竟用手肘顶住了李香草这一脚!
这一顶似乎顶在了李香草脚底的穴道,他感到一股剧痛,身子登时失去平衡从空中跌了下来。说时迟那时快,阿猜突然往前一跃,膝盖正好在空中顶中李香的腹部,一下子把他顶出了一丈多远!
这一顶力道极强,若非李香草的身体久经磨炼,登时便要穿肠破肚!但饶是如此,李香草也被顶得七荤八素,立时将胃中所有东西都呕了出来,脸色白得像死人一样。
他一咬牙,挣扎着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还没等他站稳,阿猜又大喝一声跳过来,一脚重重的踢在了他的胸口。
李香草被踢得滚到了门边,恰在此时,一个人从门口冲了进来,见状尖叫一声,一把将他抱住。
来人竟是爱丽丝!她看见李香草这幅模样,吓了一大跳,登时大声哭起来。
阿猜原本还要上去,但见到一个金发女孩突然进来抱着李香草又哭又喊,一时搞不清状况,便收拳停在李香草身前两三步处。
爱丽丝见阿猜竟似还要再打,便向他哭叫道:“求你......别再打他......求求你......”
这番话简直比杀了李香草还让他难受,他一把推开爱丽丝,挣扎着向阿猜叫道:“来啊......打死我啊......你打不死我,泰拳就是......”话没说得两句,脚下一个踉跄,又整个人跌了下去。
“香草!”爱丽丝又是一声哭喊,爬过去将他扶住。
阿猜见状一声冷笑:“我不打你,因为你这种公子哥儿不配我打!”
他说完从李香草和爱丽丝的身旁走过,向门外走去。走了没几步他回过头来,向李香草道:“你记着,在泰拳面前,中国功夫就是一堆屎,所以你们只能把它拉到电影里。”
李香草闻言双眼血红,挣扎着又要站起来,却被爱丽丝死死抱住。
280
阿猜威风凛凛的从武馆走出来没多远,就被警察逮住。皆因爱丽丝闻讯赶来前已经报了警,是以阿猜一出来就和阿Sir们撞了个正着。
叶红霜,李香草,以及所有受伤的武师都被送进了医院。此事一经媒体渲染,立刻全城轰动。“泰拳小子为父报仇,本地武师全军覆没”“中国武师遭遇泰拳高手踢馆,对方疑是人妖”“李氏武馆成中国功夫乱葬岗,泰国人妖练成葵花宝典?”之类标题在媒体上连篇累牍。
因与事众武师皆把此事引为毕生奇耻,无人向公安局提出控诉,是以阿猜被抓后不久就被放了出来。全城的媒体立刻争相采访他,一个叫作“武术人生”的节目也请他当嘉宾。在这个以煽情为卖点的节目里,主持人先是请来了几个曾和阿猜一起在街上乱扔果皮被罚钱的民工,让他们含泪讲述了共患难的心路历程,以及阿猜作为路人甲对他们的影响。然后又播放了一段VCR,里面是当时罚阿猜钱的警察。此人得意洋洋的述说当时一看阿猜就是个会乱丢果皮的主,果然一抓一个准。末了在主持人要求下他含含糊糊的表达了对阿猜的祝福:“一定要幸福哦!”最后主持人采访现场观众对阿猜的看法,一老头被摄像机对准后表现得异常兴奋,当场秀了套猴拳,后来被查出来之前刚磕过□□。
节目的末尾,主持人问阿猜有什么想对观众说的。阿猜便对着电视镜头竖起食指,恶狠狠的道:“我不会说泰拳是天下第一,但我也决不承认泰拳是天下第二!”
事后在许多资深影迷的一再指责下,他承认自己抄袭了李小龙。
281
全省的武术界的陷入了一片沸腾。
隔三差五就有武师找上阿猜,最后无不铩羽而归。江湖纷纷传言,剑圣的落红尘不出,再也无人可与之争锋。
“笑话,要我去和一个十几岁的小鬼打架?我这张老脸还没那么厚!”剑圣对找上门来求他出手的武林同道冷冷的说。
渐渐的,无人再敢去向阿猜挑战。皆因他下手异常狠辣,几乎每个挑战者都被他打得不成人形。某家报纸报导这些伤者惨状的图片还获得了年度摄影大赛的“最佳视觉效果”奖。这些触目惊心的画面,吓跑了一大批有志于投身这场群殴的仁人志士。
这批人里面,不包括一个人。
282
自从那天惨败给阿猜以后,李香草就像换了个人。他出院后把武馆的事丢在一边,每天都扎进一堆武学的书和影碟里面,疯狂的寻找一种能够克制泰拳的方法。
爱丽丝每天都陪在他身边,照顾他伤后虚弱的身体。当她看到李香草在书房里一关就是好几个小时,一股恐惧便从她的心底向全身蔓延。
她知道,屈辱感和好胜心已经塞满了这个男人的心——而这片空间,原本是属于她和他们即将到来的婚礼的。一时间,她感到深深的无助:本已为爱情可以战胜一切,谁知到头来,竟连泰拳也战胜不了。
万般无奈之下,爱丽丝找到了叶红霜。这个年轻人自从那天之后手上一直打着石膏,据说要三个月后才能拆下。医生说他那只手恐怕一辈子也复原不了,但他似乎看得很开,仍是一脸轻松。
“红霜,香草他......”在叶红霜面前,爱丽丝没说几句就哭了起来。接着她断断续续的把李香草的情况向他说了一遍。
叶红霜听完长叹了一口气:“他这个人,就是太放不下了。”然后他看着爱丽丝哭肿的眼睛,柔声道,“你放心,我一定劝他悬崖勒马。”
283
当叶红霜见到李香草时,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人就是他认识的那个翩翩美少年:头发蓬乱,两眼失神,脸色苍白,胡子拉渣......他从不知道失败竟能把一个人摧残成这样,一股难受之情顿时涌上胸口。
还没等他开口,李香草已经对他兴奋的叫道:“阿霜,我终于找到打败泰拳的方法了!”
“是么?”叶红霜淡淡的道。
“老祖宗的东西真是不能丢啊,说到底还是那句话:以柔克刚!”李香草眼里发出狂热的光芒。
“哦......你想拿什么来以柔克刚?”
“当然是太极拳!我已经花重金买来了陈式太极的学习资料,一旦练成,马上把阿猜那小子大卸八块!”他说到最后一句,已是咬牙切齿。
叶红霜听了不觉好笑,太极拳这种功夫,没有几十年苦功,何谈“练成”。
“香草,醒醒吧!你打不赢阿猜的!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你打赢他又怎么样?中国功夫和泰拳孰强孰弱不是一两场胜败能定论或改变的!你现在的头等大事是娶爱丽丝,给她一生的幸福!”叶红霜把手放在李香草的肩上,向他正色道。
李香草一把推开他的手,冷冷道:“一个失败者怎么给她幸福?”
“什么失败者?你明知道她根本就不在乎你会不会武功,是不是高手,打不打得赢泰拳!”叶红霜厉声道。
“可是我在乎!”李香草大吼道。
叶红霜看着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过了一会,他低声道:“你真的要再去和阿猜打?”
“非去不可。”
“那你要先打倒一个人。”
“谁?”
“我。”叶红霜沉声道,“我是他的手下败将,现在又断了一只手,如果你打不赢我,那打赢他根本是痴人说梦。”
三分钟后,叶红霜被李香草打倒在了地上——这个八极拳传人武功再强,究竟是一只手。
半个月后,传来消息:阿猜和他父亲回了泰国。据说为纪念虎王拍佛陀昭诞辰340周年,泰国各地都在举行自由搏击比赛。阿猜此行是要回家乡柯叻参赛。
人生若只如初见
284
爱丽丝远远的就看见站在围栏旁望着江水发呆的李香草。他显然刚刚梳洗打扮过,她已经很久没见他如此整洁了,心底不由一阵欣喜。他那张俊美而瘦削的脸显得精神奕奕,与之前的颓废模样判若两人,她一颗悬着的心终于彻底的放了下来。
二十分钟前,她接到他的电话,让她到时光大桥上与他见面。他当时的语气让人捉摸不透。现在,她猜想他一定是要告诉她决定洗心革面,甚至还会低声下气求她原谅他。
想到这,她的脸上忍不住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她一面向他走去,一面在心里寻思着自己该如何假装板起脸不原谅他。
“叫我来干什么?”她走到他身边,假装漫不经心的说。
他转头看向她,脸上是一幅复杂的表情。
她被他看得发毛,心里忽然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爱丽丝,我们开始吧。”他忽然低低说道。
“开始什么?”她一头雾水。
他看着她,眼里的悲伤如潮水般翻涌,然后惨然一笑:“开始结束。”
刹那间,爱丽丝如遭五雷轰顶。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那句从港片里抄来的话,也不敢相信他的表情是那么坚决,更不敢相信他已转过了身,在轻轻摇曳的阳光里渐渐走远。
她看着这个世界近乎冷酷的平静,看着那个男人的背影越来越模糊,忽然明白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些她曾以为永垂不朽的东西,真的再也无法天长地久。
她不顾一切的冲了上去,冲到他身后紧紧的抱住他。她的身体紧紧的贴着他的背,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任凭决堤的泪水打湿他的肩膀。
她感到他的身体在颤抖,似乎某种坚硬的东西也在被她的眼泪瓦解。
“我不要结束,我还没有嫁给你,我们还没有开始!”她用全身的力量向他哭喊。
然后她感到他用最温柔的力量挣脱了她的怀抱,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对她说:“Farewell。”
“香草,这不是再见,是永别的意思啊!”她绝望的喊道。
“也许......我就是这个意思。”
285
陆寻咬着一粒泡泡糖走在时光大桥上。
他刚刚陪林轻雪去青山烧香,求佛祖保佑他们高考顺利。因为庙里的香卖得太贵,他随手拔了人家插在香炉上的香去拜佛。林轻雪得知后一惊一吒的告诉他这样做会遭天谴,把他吓得半死。虽然他不断安慰自己宗教是人民的鸦片,心情还是糟得一塌糊涂。
江上是渐渐西下的夕阳,他已经很久没有机会看如此寂美的夕阳了,不禁驻足欣赏了一下。当他继续往前走,忽然发现有个人靠着围栏坐在地上。他以为是乞丐,便想赏他几个钱弥补一下自己的罪过。当他正准备把手中一毛钱残币丢出去时,他猛然发现,这个人竟是爱丽丝!
只见她满脸泪痕,双眼红肿,正失神的看着桥上往来的车辆。
“爱丽丝,你怎么会在这......你怎么了?”陆寻惊道,一把把她抱起来。
爱丽丝见到他,眼泪又涌了出来,继而嚎啕大哭起来。她一把抱住他不放,断断续续的哭叫道:“李香草......那个王八蛋......他......他不要我了......”
她抱得太过用力,陆寻几乎要被她抱得透不过气来。但他知道她的心情,身子一动也不敢动。
“别哭了......回头我帮你打他。”陆寻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只有自作聪明的道。
“你要想帮我,就让我这样抱着你一会......一会就好。”爱丽丝低声道。
虽然比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已经长高了很多。但爱丽丝实在太高了,两个人站在一起还是比他要高一点。被这个高过自己的女人抱住陆寻颇不习惯,但他没有说话,不管是一会,还是一个时辰,一天,还是一百年,他都愿意让她抱下去。
从认识她的那一刻开始,他偶尔也会幻想自己有朝一日能被她这样紧紧抱住。
只是他没想到,是在这样的时刻,又是为这样的理由,还是以这样的方式。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已经到了夕阳离开晚霞的时候。在华灯初上的幕景里,两人黑色的剪影如同两个悲伤的木偶,演不尽相聚和分离。
286
“其实你就算要去,也不该这样伤害她。”叶红霜叹了口气道。
此时他和李香草站在巨大的机场候机室里,李香草一身行装,提着个皮箱,似是即将远行。
“我无法不这样做,此行太过危险,”李香草也叹了口气,“我不想给我们两人留下牵挂。”
叶红霜低低的道:“我总觉得你太自私了。”
李香草微微一笑,默然无语。过了一会他拍了拍叶红霜的肩膀:“阿霜,如果我出了什么事,你一定要替我照顾好爱丽丝。”
“我会的。但她一定想要你自己来照顾她。”叶红霜看着他认真的道。
“我也希望能陪着她一生一世。”
“那你为什还要去?”
李香草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这时机场的广播响起,去泰国的飞机即将起飞。
“阿霜,我们就此别过。”
“香草......”叶红霜想说什么,但嘴张了张,始终说不出来,只有低低道了声:“保重。”
然后他看见这个年轻人转过身,步履轻盈的走过了安检。
他的背影一如他熟悉的那样好看,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背影。
半个月后,他听说这个年轻人死在了泰国。
直到世界尽头
287
爱丽丝站在摩天大楼的顶上,仰着头,看浮云在蓝天的脸畔划下一道道泪痕。
许多天前,她接到一个泰国打来的电话。电话里的男人自称是一个赛场的经理。他说有一个中国来的年轻选手在他的赛场里被对手失手打死。他们在他身上找到了一张照片,照片背面记有一个电话号码。他就照着这个号码打了过来。
他问爱丽丝认不认识这个人。
她已经记不清当时的确切情形。只记得自己仿佛沉默了很久,然后小声的说出一个号码,并告诉他,可能是那人姐姐的。
挂上电话的一瞬间,一种垂死般的虚弱立刻占据了她的身体。就像一只萤火虫遇见暴雨,马上就要被最爱的黑夜吞噬。
如果爱都是故事,那么她的终于因他的死而完结。她没有猜到开头,也没有猜中结尾。就像那些沉埋在雪山顶上,桃花树下,大漠风中的故事,她只是如此脆弱的爱上了一个人。结果命运就成了悲伤的理由,爱就成了最深的伤口。
她看着天,眼泪又一次顺着眼角逃出了她的身体。
她倒在了地上,静静的流泪和呼吸。
她想着他的浮光掠影,他的声音,他的气息......他用生命里最好的时光把这些留给了她,然后又把她独自留给了这个世界。
从此她要一个人和这个世界在一起,直到它的尽头。
288
许多天后,李香草的姐姐把他的遗体从泰国带了回来。
打死李香草的并不是阿猜,而是他在比赛中遇到的一个缠麻泰拳高手阿杰。据说决赛就是在阿杰和阿猜之间进行,最终阿猜赢了。
从出殡开始,叶红霜就没有见到爱丽丝的身影。尽管他很清楚她的坚强,但还是忍不住有些担心。
葬礼在五一节那天举行。结束后,李香草的姐姐叫住了他。
这是一个有着栗色卷发的娇小女子,他们曾经见过一面。
“阿霜,听说你是最后一个见过香草的人是么?”她的声音十分温婉,和李香草不太一样。
“是的,”叶红霜点了点头,回忆起当时的情景,神色不禁黯然,“他对我说,如果他回不来,让我好好照顾爱丽丝。”
姐姐微微一笑,眼里涌出的却是无法抑止的悲伤:“如果香草没有走,爱丽丝今天就会成为我的弟妹......前几天她来找过我,问我要了香草的笛子和他的一些骨灰。”
叶红霜低头叹了口气:“睹物思人,伤心更甚。她真是太痴了。”
姐姐从怀里掏出两本书,递给叶红霜。叶红霜接过一看,竟是《七星快剑》和《谭腿》。
“这......”叶红霜不解的道。
“他不在了,我们家就没有人习武了。你是他此道的挚友,由你来保管,相信他泉下有知也会放心的。”姐姐淡淡一笑。
叶红霜接过了书,想到物在人非,忍不住眼眶一红。
姐姐抬起头来看向天空,看着白云悠悠的飘过,微微一笑:“不用难过,我们总有一天要去和他团聚的。”
289
“你真的要走?”陆寻看着爱丽丝低低的道。
“嗯。”爱丽丝淡淡一笑,“我想通了,作为一个艺术家,还是应该好好的去见识一下这个世界。”
“那走了还回来么?”
爱丽丝轻轻摇了摇头。
陆寻叹了口气:“你几时走,我叫叶红霜一起去送你吧?”
“别告诉他。”
“为什么?”
“我只是想一个人悄悄离开,不想让别人知道。”
“那你又告诉我?”
“你这种未成年人不算人嘛。”
陆寻眨着眼睛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低低道:“爱丽丝,我都已经十八了。”
“是么?”爱丽丝眼里闪过一丝惊诧,“原来我们认识了这么久了。我怎么感觉好像只过了一会儿。”
“我却感觉已过了一辈子啦。”陆寻叹了口气。
爱丽丝摸了摸他的头,轻声说:“你的一生还很长,还要走很远的路呢。”
“我本以为不管多远,大家都会一起走下去......”
“我也不愿离开,但始终,我们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陆寻没有说话,过了一会,他看着她低声道:“我们还会再见面么?”
“一定会的。”爱丽丝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根笛子,吹了一小段《流水浮灯》。她吹得颇不熟练,自从从流光镇回来,她就没再怎么吹过。
“再见我的时候,我一定会把这首曲子吹得......和香草一样好听。”
两天以后,这个少女离开了中国,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许多许多年过去,每当陆寻听到笛声,都会忍不住过去看一下。
每一次都失望。
但他一直相信,在这一生结束之前,总有一次会是他的朋友。
无间岁月
290
高考结束了,陆寻以数分之差没被北京一所三流大学录取,成了一个命比蚁贱的落榜生。此后好一阵子,他的父母都把他关在家里,对外宣称他已去了剑桥读书。
他通过电话得知林轻雪也没有考上,这令他颇为诧异:她事前的复习取得了突破性成果,一下子从一个极差的差生蜕变成了一个一般差的差生。加上她的英文无敌,按理来说北京上海的各所垃圾高校已是她囊中之物。
“你真的一所学校都没考上?”他心生怀疑,又问了一遍。
“我也希望是假的。”电话那头传来林轻雪懒懒的声音。
“交钱总能上吧?”
“废话,你肯交一亿哪里不能上?”
“......那你打算怎么办?”
“本小姐大把青春,当然是复习重考了。你呢?”
“复读一年,再不行就算了。我不像你,我已经一把年纪了,都18岁了。”
林轻雪嘻嘻一笑:“真是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对了,你知道......安琪考去哪里么?”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传来林轻雪不悦的声音:“上海。”
“不是这么乡土吧?”
“看你这死相,就算人家和你一样落榜,你以为你就有机会了?”
“思想别这么肮脏行不行?我只是关心祖国花朵的未来!她真的考回上海了?”
“假的。她考上的是光西大学。满意没有?”
291
复读的日子漫长而又耻辱,如同秋天的云,飘呀飘呀不知该向何方。
像从前那样,陆寻和林轻雪朝夕相处着。似乎是一种依赖,又似乎是一种习惯。就这样,他们的世界渐渐停在了对方身边,不再漂移。
望着窗外的蓝天时,陆寻总会想起爱丽丝。叶红霜似乎早已料到她会离开,当他告诉他时,这个刚刚成为正式医生的年轻人显得十分的平静。
“小陆,你知道,聚的总是要散的。”他轻轻叹了口气。
“知道,我只是不知道会是这样的方式。”
“更痛的方式,我们见得还少么?”
292
这一年底,卧底突然变成了一种很普遍的社会现象。
学校里每天都会揪出不少跑来扮学生查失枪的警察;警校每个星期都会赶走不少黑社会老大的私生子;黑帮也开始实行严格的审查制度,考不上警校的人根本没资格当古惑仔。
一切都是源于一部叫作《无间道》的电影。在电影里,两个男人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没有身份,没有爱情。一个只有爆头的下场,另一个只有在无间道里延续的生命。
无间道?那是什么?
没人说得清楚,或许只是一个有着许多回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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