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寇篇

56 桂娘


傍晚还有一会儿,酒肆的掌柜伙计们享受着短暂的一会儿清闲,东拉西扯,笑得大声,以至于被街上的马蹄声吓了一跳。
    小伙计伸出头,只见一骑绝尘,直追落日。
    常然在楼上见小伙计摇着头又坐回去,寥寥地往港口看了一眼,散碎的火光刺入冷寂的眼,看不见那个年轻疏朗的身影:不知道在做什么呢?
    裴迪背倚着船舷,看水天交界处的一线明亮——其实很难看得清楚,四周大大小小的战船几乎挤满港口,热闹异常,于是那一线宛若透光的萤白被千百根桅杆根成一段段的,而桅杆上方滚滚如烈火浓烟的火烧云也被夜色一点点冷却,变成瑰丽神秘的淡紫水红色,漠视着慢慢浸染而来的墨蓝。
    他的主舰上远不如四周热闹,守卫站得石头一般。裴迪看看天色,意兴阑珊地回舱。
    方才撂下的茶已半凉,裴迪拿起来嗅了嗅,还是喝掉了。
    “没毒?”裴迪笑。
    不知何时出现黑衣的女人斜背着一把弯刀,刀鞘被火光照出一道弯弯的晕。
    “下毒有用么?”声音婉转,带着花月的风韵,却全没有桂老板昔日的暧昧粉腻。“海王珠呢?”
    “不是应当在林夫人身上么?”
    桂娘轻哼一声:“海王珠照夜通明,隔帐见影,可是伽蓝的屋里打灭了蜡烛,半点光都不见。
    裴迪看她一会儿,慢慢说道:“海王珠不在我手中。”
    光线很暗,裴迪却很确定在对方脸上看到了阴郁一闪,可是他仔细看去,只能看到眉梢眼角的明媚笑容。
    “裴公子,凝枝救了桂娘一命,桂娘要报恩,所以郑府中的凝枝,不能有事。”
    裴迪通情达理的点头:“沈峥也是在下故交。”
    桂娘揖罢,走到一边去关窗,裴迪顺势往外一看——满船的守兵都成了陌生面孔。
    门被毫不费力的撞开,外头已是火光掩映,郑若回的紫衫侍卫瞬间冲到他二人身边,围个水泄不通。
    郑若回踱进来,让在一边,等着王锷走进来。
    “桂姑娘。”
    桂娘冲他和郑若回施个礼,回头冲裴迪道:“桂娘也是迫不得已。”
    郑若回在王锷身后抬起眼来道:“裴大人,北溟侯的来历,还是大人你专门告诉我们的。”
    “是在下所言。”
    “那么裴大人会不知道这桂娘是何人?”这次换了王锷问。
    “觅芳楼的老板,北溟侯的如夫人。”
    桂娘听到如夫人这三个字,往他那里看了一眼。
    郑若回冷笑:“裴大人所谓的赴任道中遇袭,只怕是为了与桂娘互通消息吧。”
    裴迪听了,微微抬头,却没说什么,仍是静静听着 。
    “裴大人所谓的引蛇出洞,倒是一条妙计啊,明着抓人,暗地勾结?若非本官亲眼见那女人与沈峥毫发无伤地被桂娘放过了,还真是不敢相信。”
    郑若回看着裴迪面沉如水,一甩袖:“大名鼎鼎的裴二公子,竟能行如此低劣反覆之事!”
    王锷见裴迪毫无表情,前日破财之痛也一并想了起来,忽然沉沉地说道:“郑大人其实还无意帮过这贼子一回。”
    郑若回大惊:“什么?”
    “兰氏小妹跟今日府中那个紫裙的娘子不是同一个女人,想必郑兄也看出来了。”
    “原来……”郑若回又回过头去看裴迪。
    “头次被你骗了,第二次若再上当,我王锷还配得这个节度使的职么?”王锷转身。“带走!”
    “慢。”
    竟是桂娘。
    “怎么?”郑若回叫侍卫先押人走,自己折回来。
    桂娘向前一步:“凝枝呢?”
    郑若回低低一笑:“海王珠呢?”
    话音刚落,只听外面忽然一阵轰乱,王锷接着怒吼:“这是怎么回事?快叫郎中来!”
    郑若回快步过去一看,只见裴迪单膝着地,脸色苍白,才一扭脸瞬间已是大汗涔涔,侍卫直顾押人,没扶住,顿时乱轰轰一团。
    “怎么回事?!”王锷问郑若回,郑若回却回头看桂娘。
    桂娘一脸不以为然:“方才在裴迪茶里下了蛊,普通的毒,怎么治得了他?”
    王锷瞪着他:“你不能杀他。”
    “我不会杀他。”桂娘巧笑。“还没有问出海王珠的下落呢。”
    +
    “桂老板。”
    女监,裴迪这是第二次来了,不过这次被关押的不是她,而是桂娘。
    牢里的女人把蛊解了,然后抬头看着他:“裴公子好手段。”
    “郑若回他们编的那些罪名,他们自己都不信。”裴迪笑笑。“再说战事紧急,又催得紧,他们还用得上我。”
    其实所谓罪名,都罗织得虚虚实实半真半假,更是全无证据,倘若裴迪叫沈峥凝枝做人证,还不足以证明他们勾结华衣堂么?
    何况就在他走进女监之前,王锷才刚刚接到消息说,海寇似乎知道出了事,一整支船队和刚要出港护航水师,远远地打了照面,就连港口都看见了,满城哗然,奔走相告。
    夺珠和进攻的时间选在一块,里应外合,谁料给了裴迪一个脱罪的好机会。
    桂娘嘲道:“左右没有物证,罪名可有可无,也不在一时——倒是我成了逗笑的伶人。“
    裴迪坐在她面前,半晌添了一句:“还要谢过桂老板处心积虑地帮忙。”
    方才那蛊,正是他辩驳的证据。
    “奴家较擅虫蛊,至于毒,想必公子也是识毒好手。”几缕头发散落,笑容有些虚淡。“海王想必猜知奴家的来处了?”
    “冯氏对海王珠置之不理,也不是件平常的事,方才桂老板言语之中裴迪听出点苗头来,这才悟出桂老板的妙计。”
    “大唐万安州,杜氏二娘。”
    桂娘也不理会他的话,自顾自说道。
    裴迪这才明白,怪不得她取个“桂”字,可不就是“杜二”合写而成么。
    “原来是杜二小姐。”
    万安州本是没有杜氏的,如今的杜氏还是本朝开国时派来的的官吏亲眷与冯氏通婚而来,有人说这官员是大名鼎鼎的洛阳杜氏,也有人说是幽云一带的望族,总之因为出身显贵,就连冯氏也要敬着——这样一来两家的通婚,就颇有些公主出降的意思了。
    据说今日的杜氏长女,冯继是要叫“姨娘“的,她极少抛头露面,地位极高,冯氏在外的杀手、眼线之类有一大半掌控在她的手里,那么眼前这位杜氏的二小姐,应当是她的侄女了。
    “二娘奉大族长之命前来夺珠,顺便杀了那个女人。”桂娘说到“那个女人”的时候,神色黯然半晌,才接着道:“可是在法性寺里还有另一拨人要夺珠。”
    “林棹溪?”
    “林棹溪跟郑若回的干连,想必裴公子是知道的。”
    裴迪无声点点头,他当然知道,若非朝廷里那些纷繁的事,他怎么会被召回来,一路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所以,你就和林棹溪交换,他放过海王珠,你放过伽蓝?”裴迪问。
    “是。”
    恐怕林棹溪也知道,这样反倒保全了林家。
    裴迪一抬头,见她正抬起头来,侧过脸去望小窗外的星空,黑衣单薄,暗淡的光线里好像一支花影亭亭,却被暗夜淹没了明艳,甚至无法再见天日。
    “是为了林泽?”
    她笑了笑,回忆似地低下头:“我早猜他是林泽,他却不知我是杜氏。”
    “冯继也早就知道?”
    “大族长不知道,他只知道我接近了北溟侯。”她说到这里,摇摇头。“可我却利用了这一点,尽管大族长没有过问,我还是想借他置林家于死地……没想遇到你们,被沈峥反栽在冯氏身上。”
    裴迪听罢,沉默了一会儿。她费尽心机下蛊,演戏,就是为了可以私下抢夺海王珠吧。林棹溪说服了,可郑若回常然之辈是不会放过海王珠的,不然何必要以凝枝为质?
    “海王珠,确实不在我手里。”
    杜二娘怔了半晌,忽然轻声说道:“静海候?对不对?”
    “如若不在林泽手中,想必是他。”
    裴迪刚说出口,就听见她的笑声,心里一沉,抬头就听她说道:“我妹妹杜绣儿,本来是要嫁给大族长的,可是婚期推后了,公子可知为何?”
    看到面前的俊朗公子皱眉,杜二娘就知道他猜着了些什么,看着他道:“因为我夺回的海王珠,就是大族长给静海候提亲的重聘。”
    可惜他没有想到,海王珠竟然就在新妇手中。
    “这桩婚事,全海疆除了冯家人,你还是头一个知晓。”她低头看见裴迪微微攥起的拳头,又添了一句。
    “二娘本来也是瞎猜。”她看着裴迪的神情,了然。
    本不过说出来试试,没想到是真的。
    就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吧——从她以任务作代价与林棹溪交换,就已经是必死之人了,何必回去连累姑姑。
    裴迪仍是微笑:“谢过小姐了——小姐有什么要帮忙,裴迪自当援手。”
    杜二娘想了想:“这几日能清清静静的就好了。”
    外面越来越暗,眼看入夜。
    裴迪弯腰,将一个小瓶放在她面前。
    “郑若回曾经与在下去吃过卵子酱,身上下了蛊,若是烦扰,或许有用。“
    牢里的阴风吹动衣袂,裴迪拱手作别,转身而去,牢里的女子还礼,然后坐下来,抬头看窗外的星光夜幕。
    夜风吹散了轻云,星子零落。
    解语花,花解语,遍解相思,不了别恨。
    花儿的低语轻歌,在黑夜里宛若叹息,融进风声,只剩缕缕暗香飘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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