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的故事

第二十三章 海


去巴伦西亚的路途中,海洋的气息越来越清晰,仿佛润浸了人心。少年也平复了很多,他不再哭泣,也不再喃喃自语。三人静静地行进,罗萨也没有再没有任何解释,关于少年蒙布托亚,关于自己的真实身份,她都没有再说什么。所有一切,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海。
    走走停停的时间,自然会比原计划长一些。幸好,他们都有足够的耐心来打发空闲。第六天的时候,巴伦西亚终于到了。
    地中海就在面前,触手可及。巴伦西亚城,离地中海只有短短的三千米。这是被摩尔人视为人间天堂的地方。著名的勇者、光复的英雄,熙德[1]曾雄踞于此,他对此城的评价是:“从我看到此城的第一天起,就喜欢它,渴求它,希望成为它的主人。”现在的巴伦西亚,是个欣欣向荣的港口城市,同时也驻扎着一支海军舰队。
    进了城,走过广场北部的市集广场,穿过布满小摊小贩的街道。吆喝声此起彼伏地入耳,看着陶器店面前攒动的人群,享受着太平年月,少年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走过交易所后的窄巷,远望着街边教堂,发现了贸易广场边的著名八角钟楼。。
    “既然已经来了,我们上去看看吧”,罗萨建议说。西蒙尼显然不会反对,尼诺也应和地同意了。
    阳光下,站在塔楼上,可以望得见城市郊外的大灌溉区。彩釉的屋顶在光照下发出熠熠的光辉,晃得让人眼花缭乱。望向远处,还可以看见泛蓝的地中海海水。这是真正的面朝大海:沙鸥,海轮,航海的旗帜,一切都在眼前。“真好”,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情舒畅了不少,她相信少年也会是这样。毕竟,对年轻的人来说,没什么坎真的过不去。
    下了塔,在街上行走,这里的空气清新。街道虽然狭小,却颇有一番冷静的味道。没有树叶的深浅阻挡,固然少了份静谧的诗意。但午后的阳光却慷慨地洒落在每一个角落。全世界的烦恼都被拦在了街道外延,世界虽大,却只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踩在石板上,发出清凉的声响,来回地走,欢快的音符就会发散开来。
    找到投宿的地方,已是黄昏时分。夕阳的味道被街巷攫取,处处充满了温暖。“如果决定去海边,今晚就要好好休息”,说话的是西蒙尼。
    三千米的路,光是步行也就足够了。三人行的旅程却出了意外,因为西蒙尼自称要去拜访友人,因而他首先独自离开。无法判断西蒙尼话语的真伪性,但罗萨还是感激地接受了,因为她还有些疑问需要解答。或许,西蒙尼并不想了解更多情况——关于尼诺的情况。
    正午不到的海面上星星点点,出海捕鱼的小渔船、神气的大帆船,都在活跃地繁忙着。与之相反,地中海历来是沉默的。海域附近的居民,过着或富裕或贫困的生活,这一切都稀疏平常。
    面朝着海,罗萨沉默着。她觉得,自己所有的不幸都消失了。“不,自己哪有什么不幸,因为我一直都是幸运的。偶尔也会有一些寂寞和矫情,但哪会有抱怨的资格?真正不幸的人会说不出话来,而我可以走,可以留,也可以选择,又怎么会不幸呢?”
    地中海有着一张忧郁的脸,在她的远处,遍布着情绪,人人都可以看见自己心之所愿。那些纯粹长在人心里的东西,此时都被激发了出来。
    罗萨不知道自己看见了什么,乐观或者是悲观,这些都不重要。但她希望尼诺能看见希望,因为他还太年轻,比自己更年轻。他应该更有朝气、更充满希望,更加愿意相信一些东西。但尼诺一直不说话,因此她也只能坐在岸边,捡着一颗石子抛向天空。石子在空中画出弧线,但岸上的人们还是沉默着。
    白日,依旧是温热的秋日之光,没有边际的蓝色视线旁,是看不见的未来。
    “到了科尔多瓦,我就去找工作。那边景气,所以一定能找到工作。我们可以省一点,等积攒了足够的钱,就给你买匹马。慢慢的,一切都会好起来”,少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记得那时,丽达是这样说的。”
    “她说一定找到工作,我相信了;她说会更好,我也相信了;她说的所有好话,我都相信了……以为真的能够实现,却没想过自己能做什么。因为我太无能了,所以她到死还为我操心。丽达死了之后……她死了之后,我跟着摩里斯科人,去了格拉纳达。他们并不是那群凶手,他们要面善很多,但我还是放了火……如果不这样做,我还能做什么?我想着,只要是摩里斯科人的话,应该都能让我解气。对,对……只是解气而已。被他们发现之后,我想,就这样死了也好。可心里又害怕的不得了,甚至还向他们求饶。直到你把我捡回来,我就知道自己一定死不了。我是多么高兴啊,可我不应该高兴,不是吗?我希望自己会是个勇敢的人,可事实上,我却怕死得要命……”少年的声音在发抖。活下来,反而成为了一种屈辱,他在为此痛苦。
    “这很奇怪吗,不是吧?想要活下来,不是很正常吗?”继续扔着石子,她的动作却缓慢了许多。“我没有经历过,所以只有瞎猜。死了,不是什么都没了吗?死亡的那边,有多少可预知的东西呢?多可怕呀,还是活着好。我们可以去巴伦西亚,去巴塞罗那……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如果能够活下来,为什么要去死呢……”
    “你说的对。蒙布托亚,丽达也说过这样的话,她总是抱着希望。说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话,然后眯起眼睛笑。她并不是漂亮的人,可她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少年像是在思考,脸上的阴霾因回忆退却。
    “对不起,尼诺。蒙布托亚只是化名,我的真名叫罗萨。而且,我是个女……”停止了动作,她回头望着尼诺。
    但是,“我知道,丽达一早就看出来了”,尼诺眼神明亮地说,“她说,这年头独自一人出门确实需要勇气,她还夸你勇敢”
    “原来是这么回事”,愣了没有比一秒更长的时间,她笑了转回头去,继续刚才的动作。“原来我一直都在自作聪明。我以为自己的乔装很成功,没想到只是到达欺骗自己的程度。”
    “可我的确没看出来。但是,丽达确实很敏锐。虽然,你从外表看不出来。”
    “所以在当时,她要和我一起走么?她是在担心独自一人的无知女孩吧,而我是多么愚钝啊……”耸了耸肩,她自我嘲弄地说。
    “罗萨,你觉得,所谓的‘母亲’是怎样的存在呢?”
    “什么存在……我不懂”她不明就里地问
    “我是说,她们通常会是怎样的一群人……”
    这是个看似理所当然,却难以具体解答的问题。沉吟了片刻,“我不知道,不就是这么一回事么?母亲,就是妈妈呀……没有为什么,也不能解释原因,还能有什么呢?是妈妈,她能够一直等着自己归来,并宽和地笑着。不管做错了什么,也是最能原谅自己的人……”她踟蹰地说,觉得熟悉,却不能完全尽数母亲对自己的好意。
    “可是,你不认为,如果是妈妈……如果是她,就一定要生育自己么?”
    “啊?这一点,我倒没想到呢。”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才发现自己忽略了最基本的问题。
    “果然,你也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吧?或许本来就应该是这样吧。如果不是生出自己,那她又怎么能算是母亲呢?”
    她觉得尼诺的话似乎没过错,但总感觉有问题。她在想,到底是哪里出的问题。少年则是没有出声地站在她身后,她当然看不见他的表情。
    “我想,我说的……应该不是确定的情况。更确切地说,是一般的情况。”
    “一般的情况?”
    “对啊,这个世界又没有为‘母亲’准确下定义的说法。所以,我也只能说一般的情况。像我,也是这么普通的情况:生育自己的母亲关心我、照顾我。所以,她理所当然是我妈妈。但如果一个人,只是一味利用子女,没有给与任何关心与爱护,那她还能算是合格的母亲么?我觉得……不是,因为这样太不公平。还有就是相反,那种没有生育关系、却尽了母亲职责的人,就绝对可以算母亲了。至少……我是这么看的。”
    “原来是这样”,少年喃喃地说。
    “我不觉得你是死板到不懂变通的人,所以,你也可以了解我的想法吧?可这不重要,更要紧的,是丽达的期待,不是么?”罗萨回头,给了少年一个微笑。
    “……很小的时候,我妈妈死了,爸爸就娶了丽达。我喜欢我妈妈,所以我讨厌丽达。我以为,丽达是贪图爸爸的贵族称号才嫁给他的。后来我才知道,像我们家这种贵族封号,只要离开家乡,就会变成没有意义的浮名。可我还是讨厌她。后来,爸爸也死了。丽达就带我离开家乡,去了南方。我知道她很能干,所以即便内心里讨厌她,也还是跟她出来了。要是不和她在一起,我无法养活自己。可是,我也从来没给过她好脸色,也没帮助过什么,甚至……甚至,没说过一句谢谢。”
    “其实我早就知道,我根本没有自己期望中那样讨厌她。不知为什么,好像总有个声音对我说‘不要对她笑,不要和她接近’。所以我一直很冷淡,但她从不怪我,还是尽心尽力地为我考虑。直到死,还放心不下这么没用的我。”
    “你不知道理由吗”,她看着同伴,“那我告诉你吧。因为,丽达就是你的母亲。尼诺,你好幸运啊,有两个妈妈……”
    “……”没有说话的倔强的少年,终于掉下了眼泪。他背过身,向前走,越走越远。长风过境,海边的空气变得清凉。目送少年离开,罗萨踢飞了脚边的一颗石子,望着少年的背影,心中有些难过。可是抬头的时候,就看到了少年高高举起的大拇指,像是飘扬的蓝色旗帜,指向自己,也指向海。看着看着,她的笑容,如花一样盛开。
    天黑了,穿过弯弯绕绕的街巷回到住处,发现西蒙尼已经在等候。说了你好与晚安,第二天的黎明又变得很近。而新一天的行程,属于港口。
    [1]熙德:西班牙历史上的著名英雄,有根据其经历而创作的史诗《熙德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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