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的故事

等到天黑下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停止了说笑。在夜晚最好的养精蓄锐的方式以不言而喻的形式被广大旅众视为理所当然，篝火再次生起，说笑的心情和什物被伙计们一起不约而同地藏起。只是没想到强壮的大胡子彼得竟然得了感冒，这个意外对罗萨的直接影响，就是她今晚必须与曼恰一起守夜。
    她裹了厚厚的从曼恰那里借来的外套，就坐在火堆旁，看着满天繁星。夜里寒风四起，吹刮得火苗四处摇晃，望着夜空，她觉得自己的眼睛似乎不够用了。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似乎才能把自己在异乡的太阳下苦赶过的路看得清楚，澄净的夜空倒映在山里的溪涧里，如同一株满天星的花瓣被吹落在水中。水里游过的鱼儿，散发着的光芒，似乎比月光还要皎洁。而夜晚干净的力量，足以把真理放置在任何一个悄无人烟的角落。
    对着火光，她静静地望着泥泞的山林地，那是她一路走过来的痕迹，如今如此清晰，可在任何一个雨后，便会被冲刷的毫无印记，如同她从未来过、从未经历，只是那些往事在她内心驻足的痕迹，却没有办法被轻易抹去。
    星空下的那一条河流，漫长的像是远古的钟敲打后响起的回音，一半是宁静，一半是忧郁。而风，仅仅是风而已，她端坐着，用自己的眼睛与天际线对视，沉醉在清冷中，沉醉在灿烂中，内心所在的地方，不管在旅途的任何一处地方，都逃不离昔日母亲温暖的衣袍里的气息。
    “来，喝点酒吧”，曼恰不知何时坐在了她的身边，“暖暖身子，夜里寒气重，我看你又生得单薄。放心，我温过了，不会凉。”
    “谢谢你”，她笑着接过来，喝了一口，强劲的酒气让她一时难以适应，“咳……”她按着自己的胸脯，给同伴一个微笑：“对不起，我喝的快了，这酒……不错。”
    曼恰笑了：“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这酒的质量不怎么样，你肯定是喝不惯的。只是夜里实在是冷清，如果不来点喝一喝，光是靠这篝火，看起来是不够的。”
    罗萨看着同伴微笑的脸，摇了摇头，把酒瓶放在地上，笑着说：“我就知道你一开始就知道，你那么敏锐，我怎么瞒得过你？”
    “知道什么？”曼恰满脸笑意：“你说说看。”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女的，对吗？”罗萨又摇了摇头：“就算我自信能瞒得过别人，我也知道，肯定瞒不了你。”
    “好吧，我承认”，曼恰点点头，对着篝火搓搓手，“我承认我一早就看出了这一点。不过，你又是怎么了解这一点的？”
    “那是因为你一开始打量我的目光，就不一样。只是我很难形容的明白，你看我……你看我的目光，就好像在注视着一个不可救药的离家出走的大小姐，你可能是觉得我是富贵日子过的乏味了，才出来体验一下贫苦的生活，对么？你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个从未体验过人生疾苦的人，跑到你们这些真正生活得有质感的人面前，去摆弄自己的无知与浅薄，对吗？所以，你并不喜欢我，对吗？”
    “你好聪明啊！”曼恰此时的笑靥盛开得如同一朵大波斯菊：“你竟然猜得一点不差。可是啊……有一点你还是弄错了，没错，一开始，我并不喜欢你。不过现在不是这样，你能知道我是怎么对你改观的吗？”
    “这……难道是因为我在一路上都不曾给你们添过麻烦，不曾诉苦，而且还算是尽力地帮大家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么？”
    “不，不是这样。是在那天他们讲笑话的时候，胡安邀请你来发言，在听了那么多话之后，我以为你早就不耐烦了，会粗暴地发大小姐脾气，然后让我们大家都下不来台。如果是那样，我敢保证，我不会对你这个人有任何层面的尊重。可是……你并没有这样。你很聪明，能在那么短时间编出一个故事来，让大家的聊天能够进行下去。但这不是最主要的，而是你懂得尊重他，尊重我们，尽管是个谎言，但是在那一瞬间，我真的觉得你就是你自己所声称的‘少年蒙布托亚’，就是从那时起，我觉得我也应该放下我的偏见。”
    “人的谈吐气质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教养，这么多年，我也算是见过不少人，在我见过的人当中，你的仪态算得上是顶好的，所以我可以想象你的家境。但是放在我们这一群人里，你并没有刻意地扮娇耍赖，而是努力去跟我们融合。所以，我就改变了我的想法。我不知道你是为什么而离开家，想来你总是有自己的原因，不过这不妨碍我们成为同伴，不是么？”
    “谢谢你……我觉得很荣幸，你能够这么说。其实我觉得我已经很勉为其难了，这一路上，我觉得自己很不从容。我很佩服你啊，曼恰，因为我根本没有办法像你这样非常淡然地处理任何境况，有能力去应对每一种突发的状况，思虑周全，而且还能够领导这么一个团队，如果是我，根本没有办法做到啊！”
    “你说的我像一个男人”，曼恰笑着摇头，“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我习惯了。不习惯也没有办法啊！有时候就得把自己当做男人使唤，因为无论你或哭或笑，那些直面而来的难题，总是要一一解决的，使性子发脾气也没有办法，逃避也没有用，除了面对，我也想不出其他的办法啊。”
    “你说的这样谦虚，好像这是一件谁都有能力完成的事情，可我并不是这样看。多米罗多细致，胡安这么聪明，彼得又是这样的暴脾气……可是他们都愿意服从于你的指挥，我曾不止一次的听到他们夸奖你，说只有你才是他们的领袖，这并不是所有人能够做得到的啊！”
    “这么大一个商队，所有事务的运筹帷幄，与各方人士的联络打点，意外情况的预防和应对……无论哪一样，哪怕在任何一方面出现一点差池，都会造成很大的损失。我几乎难以想象你是怎样去处理这些的，因为我光是在一路上照顾自己，就已经很困难很吃力了。”
    “你知道吗？”说到这里，罗萨指指自己右手的掌心，那里有一条长长的伤疤，“在荒原上我第一次受伤时，看到鲜血就那样流下来，心里慌的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应对，只好赶紧用我随身携带的蒸馏水冲刷，可是冲完了伤口才意识到，我把我自己的饮用水用完了，接着又是一整天没有水喝，直到到达下一个市镇。光是这种小事，我已经是勉强应付了。所以我也慢慢知道，我始终都是没有什么用的。不过也好，总算能发现自己的无知也算是一件好事吧！”
    “你说你自己没用，可是到现在，你不是都已经能够应付得来了么？我不是为了安慰你，因为我这个人很难光是为了宽慰别人而说软话，可事实不正是如此么？从一开始的手足无措，到后来的习以为常，没有人生下来就学会如何去应对生活的，这其中的每一样、每一点进步，不都是靠那些愚蠢换来的么？”
    “我就说我这个人运气好”，罗萨笑得开心，“到哪儿都能遇见贵人。你瞧，又碰到好心的人儿，给我加油打气了不是？还有啊，你知道吗？有一次我走的累了，结果就打算在路上小憩片刻，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上有一条蛇……当时我就吓哭了。虽然只是那种没有毒的小蛇。可是还是好可怕啊！”
    “那次我哭了很久很久”，说到这里，她不再笑，“我觉得我自己真是蠢，为什么要出门？我以为每一件事都已经在我的预计之中，其实出门之后才发现，事情根本不是这样。所以我为什么还要去做？那时候，我后悔的要命，想要回头，发现回家的路好长好长，我连回去的勇气都没有。前面的路、后面的路，都长得像是怎么走都走不完。我的双腿那样沉重，简直迈不开步，可是我知道我不能就那样停在那里，所以只能继续走。”
    “我的家人一开始就告诫过我，说旅途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浪漫，当时我说我明白了，直到现在才知道，当时的我，其实一点都不明白。有好几次，我都被自己身上的气味给熏到了，没有水喝、挨饿、不能洗澡，身上臭哄哄的，而我的眼睛又睁不开，走路又走不动，因为是一个人出来，我还必须随时身边的动静……如果我一早就知道这些，说不定我根本就不会出门了。我宁愿待在家里，也不会愿意去承受这些。”
    “可是，如果不出门，你永远是不会明白的”，曼恰温和地看着她，“你还是会想出去，因为你心中有着热烈的想象，她会逼迫你出去，去看看这些，去看看你没有见过的世界。所以你仍旧会出去——直到你承受这些，然后你又后悔，因为它跟你设想的并不一样。我告诉你，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是这样的。”
    “很多事情，我们总以为会顺顺利利，可事实都不会是如此。每一件事情都在我们预料之中，这样的运气永远不存在。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也以为日子会这么过下去了，直到我父亲去世。”
    “他……走的是那样突然，山石突然滚落下来，为了保护同伴，他就这么离开了我……我们挖了整整一天，终于把他挖出来了，可是他……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样子了。”
    “你知道吗？”曼恰看着她，笑得勉强：“他已经……不是印象中的那个父亲了，他不会笑不会说话，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完整的地方，我哭……哭了三天，可是没有用，他还是没有活过来。”
    “我们把他给埋葬了，就埋在出事的山谷里，就在前面，我们明天会到达那里。你知道吗？我恨这里，比谁都恨，我想过一把火烧了这里。可是有用吗？我的父亲再也回不来，我还是得一个人活下去。我还是得每年都经过这里，去做我该做的事情，为了我自己，也为了我父亲。”
    “你说他们把我当领袖，其实……”说到这里，曼恰擦了擦眼角的眼泪，看着她：“是他们，把我当做女儿啊！他们一直在照顾我，把我当做中心人物，是因为我只有他们可以倚仗了，他们有回去的家，可是我没有，因为只有他们才是我的亲人。所以……所以我必须是领袖，只有领袖，才是不可或缺的，他们知道，我需要这种感觉。”
    “在我父亲去世后的第三天，我哭完了，多米罗帮我剪了短发，他对我说，以后我就是这个商队的队长，他说，我以后就是大人了，所以我要活得像一个大人。就在那一天，我成年了。商队的存在对我来说，不是为了赚钱，他们每年都花几个月的时间陪伴我，给我一个家的感觉，这就是商队对于我的意义啊！”
    “所以你说我强悍”，说着，曼恰又笑了，“或许的确是这样的，可是这是因为有爱支撑着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