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的故事

“亲爱的远方的人，是否你也会铭记着我的期待，即便身在遥远的海上？渴望是一种罪名，我被时间中伤……若是再回到我的身边，我们的诺言，是否仍旧安然无恙……”
    一夜无眠，罗萨却依旧精神抖擞，看着初升的太阳，她唱着索列的歌，想象着歌者风起云扬的等待岁月。昨夜与曼恰的交谈，让她的意气如华服般开得灿烂。她发觉，对于一些事情，自己并不太理解；对于一些事情，她能够理解，却从未体会。而她真正能够体悟到的，仅仅是在她短暂的人生当中的，那些简单的喜怒哀乐，和那些令人悲痛欲绝却始终给她力量的生死离别。
    “我就是养一只乌鸦天天听它扯着嗓子瞎叫唤，也不愿意在一大早就听你正儿八经地吼着这些，小伙子，如果你是个卖唱的，应该早就饿死了吧，哈哈哈哈……”
    她一回头，发现说话的是彼得，“……我”，她完全想要找一个地洞钻下去永不见人，“……你胡说！哪有这么难听！而且，你竟然偷听，也太没品了吧！”
    “哈哈，我可是很诚实的”，彼得摇摆着粗糙的大手，慢慢悠悠地走向一大早就在开嗓的她：“基本上，你可以叫我真话先生。还有，我可没有偷听，我是大大方方地听的，你看，我都站这儿半天了，只是有些人呐，不知道是耳朵不好还是唱得太投入了，不对，是吼得太起劲了，明明是自己一点都没发觉，怎么怪到我头上了呢？哈哈，小伙子，你说是这样吧？老哥我也是很讲道理的！”
    “哼！”她有一点不高兴，关键的是，她实在是觉得非常不好意思：“下次你来了就要叫唤我一声，不喜欢听，我会小声一点的，这样听着然后笑话我算怎么回事？”
    “唉！你怎么跟个娘们似的，这么小气”，彼得摇摇头，“一点男子汉气概都没有，这种事都叨叨个没完。小伙子，在我们这里，你要习惯啊，有时候大家调侃你两句，那是给你面子，同时也是给大家找个乐子，每一句话都计较的这么清楚，那就没有意思了，是吧？”
    “彼得大哥你教训的是”，罗萨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上前拍拍彼得的肩，“是小弟我浅薄了，在脂粉堆里待久了，竟沾染了这么些女气而不自知，实在是不应该！来，来，晚一点我请你喝酒，算是给你赔罪了，兄弟，你看怎么样？”
    “哈哈……蒙布托亚，你果然是个爽快人”，彼得一把搭住罗萨的肩，“好，我喜欢你！晚一点我们喝个痛快，不过现在不行，会被曼恰骂死。嘘——小声一点，这是我们的秘密。走，我们回去问大伙要点儿吃的，这会儿，我可是饿得咕咕叫啦！”
    罗萨像只鹌鹑一样被彼得搂着去了营地，看着她脸上的表情，曼恰笑不可支，而多米罗只是摇摇头，趁彼得去觅食之际，偷偷跑到她跟前：“姑娘，不要跟彼得走得太近，小心被他拿酒灌死。是男人也就算了，你还是尽量躲远一点吧。”
    “哈哈，她还说要请人家彼得喝酒呢，说什么在脂粉堆里待久了，哈哈……”曼恰笑得失了态：“你可不要有什么好听的就往嘴上说，有时候后果可是很严重的哦！”
    “……”罗萨看着自己的同伴，脸上的无奈一览无遗：“我已经后悔了，两位大人，你们觉得我还能被拯救一下吗？”
    “小兄弟，来，来，这几片面包给你”，彼得快步走近，“赶紧吃吧！今天我们的行程很赶，晚一点还要去一个很重要的地方。另外，也快去把尼诺叫醒，今天可是个大日子！”
    想起了昨晚与曼恰的谈话，罗萨明白了彼得话中的含义，她知道自己要做的，就是按照吩咐去把事情准备妥当，因为她知道——他们今天，要经过一个非常重要的地方。
    清晨像一匹被黄昏豢养的温顺的巨兽，笼罩着比利牛斯山的每一棵树和每一条溪流，商队缄默地前进着，过往的历程，蹲踞在每一个人的内心深处，影响着他们的每一个抉择，泥泞的山泉旁，零零星星的，有几颗滚落的岩石，附近没有一座房屋，也没有人再说话。
    他们骑着，骑着，以比平时更快的速度，走了整整一天，黄昏来的与正午的骄阳一样准时，只是到了傍晚，依旧没有人说话，罗萨望着队伍前列的曼恰，她的背影，是一个沉默的说客。“到了”，她听到曼恰说，“我们到了。”
    险峻的山坡边，有一块隆起的土包，土包四周长着丰盛的草木，并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到了这里，他们的勇气开始衰竭，笑容里带了忧伤，眼神里却仍包含着希望。
    “爸爸，我来了”，罗萨看到曼恰下马，把一切整顿妥当，微笑，像是回到了家。
    仍是没有什么两样，商队的每个人依旧例行下马，安营扎寨，给牲畜们喂饲料，开始生火，偶尔交谈，没有人喧哗。这里的土地，像黑铁一样坚硬，踩在上面，像是能够承受一切的重量。曼恰没有多说话，亦没有刻意沉默不语：“今天上半夜是彼得与尼诺守夜，下半夜轮到马塞洛与多米罗，其他的各位，大伙还是早点休息吧，明天就要出山了，这是最后一个晚上，请大家再坚持一下。”
    罗萨静静地听着朋友说话，再告诫了尼诺要注意保暖之后，便默默地准备回营帐休息。只是过了好久，她仍是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她不知道是为什么。明天出了山，一切都会结束，她要跟他们说再见，然后从此可能就天各一方再也无法相见。在一起的这四天，仅仅是四天，她知道即便自己还年轻，但这四天在她的过往人生中，也只能算一个微不足道的数字。只是，她意识到，自己欠彼得的那一顿酒，可能永远无法兑现。等以后回到了家，她也会知道，多米罗给的腌肉，其实也没有那么好吃。所有一切，她心里都非常清楚，可她还是睡不着。
    她决定起身，虽然也不知道起来之后能干嘛，反正躺着也只是躺着，她笑自己太无聊。附近有一条河，她决定去河边看看月亮，“我果然还是这么无聊，一点都没有变”，她在内心暗暗嘲笑自己。
    黑夜如冷风一般飘忽，她踱步在泥地上，看到尼诺在篝火旁硬撑着听彼得吹牛，心里涌过一股奇异的暖流，同时又觉得很好笑。她突然间明白，因为不忍心分离，所以他们彼此才成为了朋友。
    她走着，夜气裹着全身，渐渐听到了絮语声，她知道是谁。烛火昏暗，犹豫了片刻，她站在一棵树下安静地听着这微小的声音。
    “爸爸，我又来看你了，一年又过去了，时间过得好快啊，对不对？今年的收益不错，我在马德里买了一座小房子，虽然也不太住，不过我总算是有了个落脚的地方。你应该也放心一点了，是不是？爸爸，我告诉你，乔斯今年添了一个女儿，那家伙都已经有三个儿子了，可把他高兴坏了。其实他的效益不好，不过大伙都想办法帮衬着他，想要对付过去，也不会很难的。彼得还是喝很多酒，爸爸你在的时候，也已经跟他说过很多遍了。不过现在多米罗越来越厉害了，他知道怎么去劝说彼得……大家都很好，以后也会越来越好的。”
    “爸爸，其实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之前已经都想好了的，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其实有时候我还是挺想你的，因为有一些事情我处理起来还是觉得很吃力，没办法做的跟你一样好。你也知道我已经很努力了，对吧，不过可能我就是没有办法像你一样能干吧！”
    “爸爸，胡安说让我找个男人结婚……不过啊，我觉得我自己越来越像个男人了，还有谁愿意娶我啊？爸爸，我告诉你，我遇到一个朋友，一个年轻的姑娘，她好好笑的，虽然穿的跟个男的一样，不过一看就不是男人啊。如果我穿成她那样，应该没有人会觉得我是个女的吧。”
    “爸爸，都七年了吧。我怎么觉得，很多事情好像就是发生在昨天啊。你看，你边上的这些树又长高了，那个时候，应该没有现在这样高大吧……爸爸晚上有一点凉，你要小心，不要感冒啊，像彼得那样强壮的，都中招了呢。”
    “还有啊，爸爸，你还记不记得你以前送我的那两个套娃娃？她们都破了啊，我找了个裁缝，好不容易补好了，可谁想到那裁缝手艺不好，线头都露出来了，没办法我只能自己再补，不过你知道啊，我对于这些一向都不擅长啊……”
    罗萨听着，并不觉得自己冒犯了谁，也觉得自己不必多逗留，因为河边的月光仍在召唤着她。来到河边，她低头拨弄着水，看到河面倒映的自己的样子，觉得有一点陌生。
    “你怎么变得又黑又瘦？被夏尔哥哥看到了，一定会被他笑的吧”，看着水中的自己，她暗暗嘲笑着，“原来他们说的你的漂亮，也仅仅只是因为你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地生活在家里吧，你什么时候真正的为一件事情操过心？你的双手没有碰过肮脏的水，你的脸未曾被肆虐的冷风吹刮得刺骨的疼，你的脚从未被那些路边的荆棘划伤过，而你的心，从来都是被放置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不曾设想过跌落的可能性。所以你的漂亮，真的只是一个脆弱而华丽的花瓶吗？因为你未曾历练，所以就连你的教养都显得如此可疑。”
    她问自己：“你真的只是这样吗？”
    她盯着自己，就像端详着一位未曾谋面的陌生人，她像是不认识她，又觉得很熟悉，想要对她说你好和谢谢，却被那张脸上的眼睛所吸引住了。
    “你如今变得黝黑而瘦削，皮肤变得这样粗糙，可是你的眼睛……却亮的像宝石啊！那时你的眼睛，好像是蒙了一层灰，总是闪烁不明，可现在，你的眼神变了。它再也不是浑浑噩噩、**而难以窥见一丝坚定，它终于像是一道破晓的光，宣告了你的成人礼。”
    她看见的自己的暗淡无光的脸上，唯有那一双眼睛，透亮的如北辰星照耀四方，却又像月亮柔和抚慰大地。
    她笑了，独自在河边坐了片刻，看着水里发光的鱼和鹅卵石，想着自己一路来的行程，觉得自己终于可以把那句“我长大了”说得出口。突然想起父亲在出门之前对自己说的那一番话：罗萨，你要记住，很多事情，我们只有稳稳地拿起，才有可能轻轻地放下。你现在要选择接住那个重量，或许它会太过沉重，但是既然你决定了，你就要经受住这个考验，然后你回来，就能轻轻放下了。
    她知道自己没有办法一下子放下，可是那个重量，她知道自己已经感受到了。那些在睡觉的时候爬到她脸上让她一夜无眠的虫蚁，那种在荒原上因为看不到边际而无助的哭泣，还有无时无刻不笼罩着自己头顶的这片星空，都是她未曾脱离的，脚下的行程或许会很快结束，但是她始终行走在自己的历史中，而这段旅程，是不会终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