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这么大胆子,敢和我争阏氏?”
日磾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院子里,毫不客气地将凝晨拉进自己怀中,“小鬼,敢和哥哥争媳妇,想挨揍啊。”
“哥哥,我把姐姐争过来给你做媳妇。”伦儿一脸灿笑,见到自己崇拜的哥哥立刻把她拱手相让,让凝晨哭笑不得,点点他的头,佯装发怒,“男人,果然靠不住!”
“谁说的?你背后不就有一个可以让你依靠一辈子的男人?”他习惯性地在她耳边吹热气。
凝晨早已免疫,挣脱他的怀抱,“我可不要嫁给比我小的男人,更不要嫁给匈奴的男子。”
日磾淡笑不语,静静地看着她如花的笑靥,他喜欢看她笑,那笑意让人从心底感觉温暖,可她那句话却让他不满地拧眉,“为什么不嫁匈奴男子?你对匈奴有偏见?”
“没有偏见。匈奴人和汉人没有什么两样,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看同一个太阳,赏同一个月亮,不同的只是生活习惯,一个尚武,一个尚儒罢了。”
“说了半天,为何不嫁匈奴男子?”他依旧坚持,非要问个明白不可。
“我是汉人,自然要嫁给汉人为妻。”人总有叶落归根的情结,她想,迟早有一天,她还是会回到大汉的。
“倘若有一天,我也成了大汉的子民呢?”他忽然幽幽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忧伤。
“为什么这么说,发生什么事了吗?”凝晨觉得他话中有话,不明所以的忧伤不知从何而来。
“晨儿,浑邪王今日来的目的便是要说服父王一起投降汉朝。”
“投降?”她也知道匈奴与大汉连年征战,匈奴总是占尽优势,可半年前汉军里突然窜出一位少年将军,两次河西大战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匈奴军队打的七零八落,惨败而回。为了此事,伊稚邪大单于非常震怒,可为什么突然要投降呢?
“大单于前日派人来速召父王与王叔回王庭复命,定是为惨败之事迁怒他们,依大单于的性格,此去怕是凶多吉少,有去无回。况且,浑邪王子被霍去病俘虏了去,王叔不愿白白送死置王子于不顾,所以商议投降之事。”
“霍去病?”
日磾忽然将目光落到她的脸上,看她微微皱眉似在想些什么,心里竟一阵慌张,小心翼翼地问道:“晨儿,你对此人可有印象?”
凝晨摇摇头,“他是何人?名字好奇怪。”
无声地松了口气,日磾解释道:“他就是两次打败我军队的汉家将领,年纪很轻,下手却极狠,作战手法极其怪异,打起仗来很是拼命,让人头疼。”
“听你这么说,的确是很难对付。那商议好了吗?真的要投降大汉朝?”
“你怎么看晨儿?”他反问。
“我已经说了,匈奴人汉人都一样。倘若大单于真要迁怒杀人,倒不如投降汉朝的好,一来,大汉以农耕为主,休屠部落民众不用再四处漂泊、居无定所,安家才能乐业;二来,听姨娘说,大汉天子宽以待人,气度非凡且爱才惜才,到汉朝为臣应该会更有一番作为吧?”
日磾听完她的话久久不语,伸出手再度将她搂入怀中,凝晨深切地感受到他的心乱如麻,无声地任由他抱着,静静地陪伴着他。
◎◎◎◎◎◎◎◎
接下来的日子喜忧参半,生活一如既往的温馨,欢声笑语不时地充斥整座休屠王宫,可欢乐背后总有挥之不去的阴影笼罩。
听说,休屠王与浑邪王已商议好共同投降大汉朝。
听说,浑邪王已派使者去了汉朝长安,与皇帝当面谈判投降之事。
听说,使者回来了,带回了大汉天子的问候,带回了无数金银珠宝,传达了汉朝天子的意思,勾勒了美好生活的前景。
听说,再过不久,汉朝皇帝便会派人来接受投降事宜。
……
休屠王部对于降汉一事虽口头上答应,事实上却一直处于摇摆不定的状态,毕竟背叛自己赖以生存的大草原并非易事。对大单于还抱有最后一丝希望,对降汉之后的未来很是迷茫,让这种不确定的因素更加明显。
这种迷离的状态对凝晨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很多时候,记忆空白的她更像是一个局外人,冷眼旁观着事态的发展。
可真想置身事外也并不容易,看到姨娘,看到伦儿,看到日磾,波澜不惊的心也蒙上一层隐忧,他们是她的亲人,休屠王部落的未来也是他们的未来,生死攸关,可她只是一个女子,对朝廷之事知之甚少,心有余而力不足。
伴随着这种无奈的复杂心情,凝晨迎来了她仅有记忆中的第一个秋天。
匈奴的秋天似乎来得更早一些,每天清晨,凝晨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帮助花珠姐姐清理满院的落叶,她喜欢将它们扫做一堆,蓬蓬松松地置于某个空旷的角落,火光一闪,“噼噼啪啪”作响,不消片刻便化作一缕轻烟袅袅而去,徒留一抹尘埃辗转作泥暗自留香。
放眼望去,草原像披了一身澄黄的锦缎,在阳光下闪着金光,成群的牛羊悠闲地啃着草,追逐、嬉戏;马儿们经过夏日阳光、青草的洗礼,个个膘肥体壮、毛皮鲜亮,平静的草原,自在的生活,美丽的画面,眼前的一切还能维持多久?
几日后的正午,两匹快马风驰电掣般地抵达休屠王宫,甩下的马鞭一声声响彻草原,也声声打在每个人的心中,该来的始终要来。
“小姐,把衣服换上到阏氏那去吧,宫中所有女眷都要聚集在一起,免得到时候走散。”花珠将一身白色的素衣和一件白色的披风搁到床上,转身退了出去,脸上的表情沉痛哀伤。
凝晨默默换上衣物,带着早已收拾好的包袱走到门口,忍不住回头将整个房间仔细看了一遍,一点都不留恋那是假的,她记忆里唯一属于自己的地方,此一去怕是再不会回来了。
花珠看她出了门,两人一前一后朝着阏氏所在的宫院走去,路上偶尔碰到宫女、妃子,也都是一身白衣,凝晨没来由地心中一阵悲哀,投降汉朝,对休屠王部落来说是一个开始,更是一个灭亡吧,在迎接新生活之前,总要对即将逝去的一切进行缅怀。
宫院中早已聚集了不少的宫中女眷,有人窃窃私语,有人一脸茫然,有人蹙眉哀怨,凝晨径直走向同样一筹莫展的阏氏花氏,紧握住她的手,轻唤一声,“姨娘。”
“晨儿,让你跟着我们受罪,委屈你了。”花氏眼中含泪,眼前娇美如花的女子是儿子喜欢的女人,她曾想过,要在草原上为他们举行一场盛大的婚礼,如今看来已是奢望。
“姨娘别这么说,我们是一家人啊,您对晨儿的好,晨儿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拭去她眼角的泪,凝晨露出一个微笑,“姨娘不必难过,离开了草原的家,还会有大汉的家在等着我们,其实,匈奴也好,汉朝也好,只要全家人能够平安生活在一起,在哪儿又有什么关系?”
“晨儿……”花氏终还是流下热泪,她是汉家女,远嫁匈奴二十年,她的根系着大汉,她的心、她的情早已洒在这片宽广的草原上,“你说得对,只要全家人都平安,在哪都一样。”
“母亲。”日磾牵着伦儿的手走了进来,从来没见过这种情形的伦儿有些害怕地扑到母亲的怀中寻求安慰。
凝晨抬头看向身旁沉默的少年,眉宇之间挥之不去的淡淡哀愁让她觉得心疼,什么时候起,这个无忧无虑的王子也被“愁”字染身,他才刚满十五岁,还只是个大孩子。
日磾迎着她的视线,给了她一个淡淡的微笑,悄无声息地握住她的手,“晨儿,你跟我来。”
两人站在高高的露台上,幅员辽阔的草原尽收眼底,一时竟有许多感慨。
“晨儿,汉朝皇帝派来受降的使者已经到了,就在前方百里处安营,明日一早便会前来受降。”他顿了顿,接着说道,“明日,我们就要离开这里,离开这座王宫,离开这片草原,背井离乡到另外一片土地上开始新的生活。”
新的生活,多美好的字眼,可从磾的口中说出来,却是如此的无奈与痛心,凝晨眼中闪着晶莹的泪光,侧头看着他同样含泪的目光。
“晨儿,我在这儿生活了整整十五个年头,这座宫殿的每一个角落都有我的足迹,有我刻上去的字画;这里有我亲手栽种的树,它们和我一起成长,现在却都比我高出许多。”
“这片草原上,同样留下了我的足迹,我的歌声,我的哭泣,我的呐喊,我的悲鸣,她就像是我的另一个母亲,给了我一个宽广温暖的怀抱,让我自由自在的成长。”
“她承载着我们的喜怒哀乐,承载着所有人的悲欢离合,她用她伟大宽广的胸襟包容着世代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她提供给我们的不仅仅是食物和水,她更是草原部落的灵魂,是支撑我们坚强不屈努力活下去的精神力量。”
“是她教会了我,要有一副宽阔的胸膛,因为足够宽,才有更大的容量去容纳世间的一切;是她教会我,要坚强有韧性,在面临突如其来的灾难时,才会勇敢的活下去,只要活着,就会有希望;是她交给我,做人要坦荡磊落,就像她一样,一览无余,却永远望不到边……”
“她给了我们一切,可是明天,明天我们就要离她而去,这一去,怕是再无归期,我们背叛了她,我们抛弃了她,我们抛弃了世世代代孕育我们的母亲……”
日磾早已泣不成声,紧握的拳头里,指甲深陷在肉里,他不知道疼,他心里的痛比之更甚千倍万倍,这个十五岁的少年啊,转身之际,将自己的满腔热泪倾洒在草原母亲的怀抱。
凝晨泪流满面,她或许永远都无法体会到磾心中的那份不舍和眷恋,可她却深切地感受到他的痛苦、挣扎与无可奈何。无声地将这个少年搂在怀中,轻拍他的背,抚慰他的伤,陪伴他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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