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殇·若即若离

  那个时候，他天真地以为，这些变故无非像天上的霞光，变幻多彩却终究与自己无关。可是帝俊的野心不再满足于天空与大地，他派出使臣向四海的龙王宣告，他们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被天帝的军队剿灭，要么俯首称臣，将四海纳入天帝统治的版图。
  东海龙王第一个抗拒了天帝的旨意，然而等待东海的果然是天兵天将无情的屠杀。当东海的血水随着洋流飘进南海海域时，他怔怔地看着红色的海水，蓦地大叫一声，潜进了南海最深的裂缝之中，浑身发抖。
  南海龙王的降书很快送到了帝俊的案头。天帝瞄了一眼那诚惶诚恐的言辞，不屑地冷笑了一声：“若是南海诚心归附，就让他们供奉出一千条龙，用来装饰天宫的建筑。”
  这个条件传到南海时，原本热闹喧嚣的海底蓦地一片沉静。所有的龙族都聚集到龙王所居的宫殿外，等待他们的王如何回应这个屈辱的要求。龙族是天地造化所生，自古就无拘无束畅游海洋，剥夺它们的自由比任何惩罚都让它们愤怒和恐惧。
  和大臣们商量了三日三夜，南海龙王终于做出了决定：如果没有一千个族人愿意牺牲自己前往天庭，那么整个南海龙族就与帝俊对抗到底。
  所有的龙族再一次陷入了沉默。如果没有族人自愿牺牲，那么整个南海龙族或许就会面临可怕的灾难，甚至灭亡。可是道理虽然如此，谁又甘愿牺牲自己去换取别人的自由呢？
  “我去。”他忽然走出族群，静静地站在了王的面前。没有慷慨的陈词，甚至没有一个字的解释，只那么安静地站立在人群外，微微地垂着眼睛。
  所有的人都震惊了。当他因为目睹东海的惨象而瑟缩在海底的岩缝中颤抖时，他们都嘲笑他是“懦弱的五王子”，可是现在，所有的人忽然都为曾经的嘲笑而羞愧不已。
  “我也去。”
  “还有我。”
  ……
  仿佛一颗石子引起的水波，原本默不作声的人群忽然渐渐起伏。越来越多的人走出来，站在他的身后，走进他们骤然苍老的王泪水迷朦的视线。当第一千名自愿者站进队列中时，上至南海龙王，下至最卑微的龙族都跪倒在地上，向这些拯救全族的勇士们致意。
  他最终带着一千名族人来到了天宫。不同于以前在云层后躲躲闪闪，这一次他是毫无遮掩地出现在各路天神面前，只不过，是跪在高高的天阶下等候天帝的发落。
  经过漫长得似乎没有尽头的等候，帝俊的旨意终于从高不可攀的宝座上降下。他的族人们，被分配到天宫的各个角落成为装饰――或盘踞于殿柱，或蹲坐于屋檐，或托负起石碑，或化身为钟钮，一时间，整个天宫到处是金壁辉煌的龙纹，高贵华美无以伦比，连与天地同寿的上古神人们都不得不惊叹帝俊的奇思妙想和丰功伟业。
  至于他，诚心归顺的南海龙族的五王子，更是得到了天帝的优待――他被恩赐环绕在正殿丹陛中心，每天上朝时，帝俊在众臣的跪拜中踩踏着丹陛登上他至高无上的宝座。在帝俊看来，这是多么美妙的炫耀权力的装饰。
  这样的日子过了多少年，他记不清了。他甚至故意隔绝了龙族与亲人间特有的灵犀感应，深怕自己哪一天会不顾一切地从丹陛上跃起，冲破天宫的层层障碍一头扎进清亮温柔的海水，然而他更怕的，是自己的孤独绝望甚至后悔被父亲南海龙王窥破。既然力量的悬殊无法改变，他又何必让亲人为难。
  于是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盘旋在御座下方的丹陛上，仿佛真正的玉雕一般，对每天神人间喋喋不休的恭维和机锋听而不闻。就连神通广大的帝俊，也逐渐忘记了他每天踩踏着升座的，是一个活物。
  那一天，他照例昏昏沉沉地嵌身在丹陛中神游天外，忽然被一股强大的念力惊醒。父亲的声音冲破了他故意隔绝的屏障，带着焦虑和哀切回响在他的脑海中。原来，天上忽然出现了十个太阳，无休无止地炙烤着大地，导致禾苗枯死，河流干涸，干渴的凡人和动物一批一批地死去，就连从来无盈无亏的南海，也被烤得缩小了一半。而随着水量减少，盐分的浓度增加，不少水族也承受不了这样的环境变迁而纷纷死去。如果再这样下去，大地和海洋中的生灵都要全部灭绝了。
  “你是离天帝最近的龙族，所以我们得救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最后，苍老的龙王这样恳求。
  不错，他确实是离天帝最近的龙族。他忽然为这个说法感到好笑。他没有给父亲任何回应，因为神人的朝会已经在讨论十日共出的事情，他哪里有半分置喙的余地？
  那十个太阳其实就是帝俊的十个儿子，从小顽孽异常，连帝俊自己也无法约束。因此神人们在大殿中喋喋不休地争论了好几天，仍旧没有办法对付那十个不遵天规的皇子。
  遣散朝臣后帝俊一个人坐在空旷的大殿里，继续为了他无法无天的儿子们而头痛。他撑着额头坐在御座上，忽然道：“你说，该怎么办呢？”
  “陛下……是在问我吗？”一个滞涩的声音忽然在空无一人的大殿里响起，倒把本是自言自语的帝俊吓了一跳。他回过神来，发现说话的是盘踞在丹陛上的那条龙，不由哑然一笑：“你有话要说？”
  因为长久不曾开口，他几乎忘记了如何发出声音，努力试了几次，方才慢慢道：“陛下如果为难，可以请天神羿去处理。”
  “你说的是那个弓箭手？”帝俊沉默了，而他也不再多说什么。帝俊的十个儿子虽然顽孽，但却是继承帝位的直接人选，就算帝俊有心要教训一下他们，也没有神人敢冒得罪未来天帝的风险。倒是那个掌管弓箭的羿，官职虽然不大，为人却颇为耿直，甚至在大殿之上也敢忤逆帝俊的命令。让羿去人间收拾乱局，倒是个合适的人选。
  “看不出，你倒还有些知人善任的本事。”末了，帝俊随口赞了一句，拂袖离开了大殿。
  他闭着眼睛，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因为天帝的称赞而诚惶诚恐地谢恩，仿佛真的只是一条玉雕的龙。
  第二天，帝俊下诏，赐给天神羿擎天弓一张，流金箭十枚，去往人间恢复秩序。
  “臣定不负陛下之命！”羿托着神弓，在丹陛下施礼叩别。
  羿果然挽救了人间的危亡，代价是他射落了九个太阳。这个耿直的神人，在目睹人间的惨状后蓦然爆发了排山倒海的怒气，将天帝“略施小惩”的吩咐抛在脑后，射出的每一箭都承载了人间万物对太阳的怨毒之情。
  在听到九个儿子的死讯时帝俊捏碎了手头的如意，继而一把掀翻了面前的书案。他贵为天帝，操纵天界和人间，却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小小的羿居然敢自作主张，杀死了他九个儿子。
  “速速将羿捉拿归案，朕要将他千刀万剐以消心头之恨！”勃然大怒的帝俊对着朝臣们命令。
  “陛下息怒！”众神人毕竟看得清局势，纷纷规劝，“此时羿已经成了凡人和四海共同尊崇的大英雄，被称为‘后羿’，分明已被拥戴为王。陛下如果贸然处置，恐怕会引起人间对天庭的不满。”
  “那朕的儿子们就这样白死了吗？”帝俊心有不甘，却也明白神界的法力之源乃是凡人的信仰，表面上凡人臣服于神界，实际上神界更依赖于凡人的供奉。羿只要获得了凡人的拥戴，神界确实不是那么容易对付他的。
  “陛下不如将他贬下凡间，冥冥中自有人会为陛下除掉他。”有人搬来了占卜的龟甲，将演算的结果如是禀报。
  “好。”帝俊知道自己不能操之过急，只能勉强答应如此处置后羿。然而他的满腔怒火仍然无法宣泄，蓦地想起一事，冷笑着对身边力士吩咐：“把丹陛上的这条龙拖出去，剥鳞锯角，打入轮回！”
  所有的神人和力士都惊诧于天帝的这个命令，可是帝俊自然不会告诉他们自己任用羿的决定来自于这条卑微的龙。没有人为他求情，因为所有人都明白，刚刚承受了丧子之痛的天帝需要一个宣泄怒气的牺牲品，而那个牺牲品是否无辜则并不重要。
  被绑在刑台上的时候他一直在无声地笑，尽管剥鳞锯角对于龙族而言是最残酷的刑罚，可是只要能摆脱充当天宫装饰的角色，再多的痛苦的他也愿意承受。
  刑罚结束的时候他已陷入了昏迷，模糊之中仿佛有人将他从锁链中释放，高高地举起了他的身体。当他正为这异样的虚空感而不安时，他已被从轮回井中抛了下去。
  他降生在洛城郊外一个落魄的士人家庭。出生前几个月，父亲就因为贫病死去。而他的母亲，则是个极坚毅的女子，也略认识几个字。她给自己刚出生的孩子取名叫做“陈思”，聊以追忆死去的丈夫和永不再来的韶时华年。
  失去了父亲的家庭注定过得艰难，母亲出门去洗衣服挣钱时，只有三四岁的他就独自坐在门槛上，忍着腹中的饥饿等母亲回来，常常一坐就是一整个白天。当晚归的母亲以为他必定饿得哇哇大哭时，打开柴门却发现他已经靠着门框睡熟，梦里还带着甜甜的笑。
  这个孩子，永远都是笑着的。无论是饥饿寒冷还是孤独和恐惧，都不曾让他流过眼泪。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这一切是因为他对这贫寒却温暖的凡人生活，充满了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