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太太的情人

邻居太太的情人
    chapter 01 梦中白莲
    第一章烽火纪元
    日正开始下的雨，日入时分方才停下。出去的时候忘了关窗户，回来一开门，一屋的风声雨味。远远望去，碧蓝色的潇潇雨夜，远处略有淡灯摇曳，天还亮着，多数人家还未点灯。雨后的青石小街，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裹着头巾，提着篮子，沿路叫卖。一声长过一声的吆喝晃晃悠悠的荡漾在长街里，随着沉沉西去的太阳，黄昏也这样晃晃悠悠的过去了。
    嘉莲从抽屉里拿了一块银元，开窗向老婆婆买了两个蜜枣馅的粽子，两个四角粽包在深绿叶片上，放在她的竹筐里，叫人欣喜。“婆婆，不用找了。”她向窗下摆摆手，收起递钱下去的竹筐。“姑娘心好，吃了一定早中啊。”老婆婆向她笑笑，糯笃笃的到别处叫卖去了。
    嘉莲把两个粽子装在碧色的莲瓣瓷盘里，准备拿到上房去和许妈一块吃。夏至端午，她放了所有用人的假。自己却找到天黑也没找到人，才料想可能是出门去了。嘉莲回了书房，路过中庭的时候，见紫藤架下影重重，好像有人。过去一看，才发现原来是许妈躲在那里。她穿着一件缝着不对称花盘扣的高领套褂，一条八分长的黑裤子，脚上是一双黑色平底便鞋。与从前在家里的穿着如出一辙。腰上还系着一条蓝黑条纹的围裙，每次一笑的厉害就拉起来遮住脸的围裙。此刻正好遮住她泪流满面的脸。
    每次看到许妈哭，嘉莲心里都非常难过。因为知道她是过过苦日子的人。
    许妈出生于世纪之初的烽火纪元里，受雇于武泽家当时在润城的家里。嘉莲的父亲小时候便是由她带大，现在，她跟着嘉莲一起住在安阳明月坊的家里，房间在楼下。嘉莲的父亲曾经对她说过，许妈是很少有的坚强妇女。许妈出生在一个贫穷的乡镇里，两岁时候卖给一户人家，他们把她当成陪伴儿子长大的童养媳，这是当时付不起庞大聘礼的穷人家，确保将来有一个温顺的儿媳妇替他们传宗接代的做法。许妈的丈夫长大后是个不折不扣的赌徒，他们在她十八岁那年有了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孩。她承担起家庭的责任，照顾不争气的丈夫，伺候处处看她不顺眼的婆婆，她很早就发誓一定要逃出来，却等了很久，直到她儿子能替她承担家庭责任的时候。那一年，她又生了一个女儿。
    那时候，各个地域之间的食盐交易受到各路军阀严格的管辖控制，起初许妈为了还清丈夫的赌债，帮人跑跑腿，后来发现这是一条生财之道，便试图在各个地域之间走私食盐。这么做虽然能赚不少钱，但风险也很大。许妈那会儿还没出月子，打扮成了臃肿的妇人，但还是被发现了。他们应该照例打她鞭子，用盐抹在她的伤口上，让她记住教训，从此不再犯。一个人的突然出现，打断了这场处罚。来人是武泽家的老管家，和军阀的侍从室主任在一起，想找一位手脚勤快，身体康健的奶娘。时逢三月，嘉莲的父亲早产出生。他们在万般急迫的情况下选择了许妈，却发现她的确是个很能干的女人。许妈从此再也没回过那个家，后来她对嘉莲说过，她总应该为自己争取点什么。
    许妈带大的嘉莲的父亲，武泽治林。同时照顾他的英语家庭老师，索菲亚太太。她学会了用特制的英国指甲钳为她修指甲，学会了几句应急的外语，还跟索菲亚太太解释了什么叫做“掷筊”。待到索菲亚太太回国后，她就成了武泽家的奶妈头儿，指挥着一众奶妈和用人。“你要争气啊！“武泽治林小的时候，许妈一再跟他讲这句话。后来又反复的对嘉莲兄妹说。
    长大后的武泽治林不负重望，成了一位口碑极好的医生。一开始，管家每天都会收来别人寻医问药的红帖纸，倒是给了城里专门给人写信为生的人不少生意。后来为了方便，武泽治林在城中心买了一间店铺作为诊疗室，招了些写信先生充当记录员。他似乎什么病都治得好，被他治愈的病人也不满足于支付钱财来表达他们的感激之心，他们开始送吃的喝的，家里处理好了的，用玉米喂大的鸡，还有鸡蛋或是新鲜的蔬菜，更有甚者，专门淘一些名家字画，古玩陶瓷来，其中不乏精品。当地人都知道，武泽治林最爱两样东西，美食和收藏，每个人都想给他锦上添花。
    武泽家有一个专门的屋子，用来安置这些“值钱的宝贝”，名叫“瓣香阁”。平时只有武泽治林一个人出入，自己打扫，后来他的儿女们长大了，也只有嘉莲和二哥嘉琛能够进去，每日保持干净干燥，保持字画瓷器的整洁和完美。后来武泽治林不放心，又与他们一起打扫房间，是因为瓣香阁迎来了一件大宝贝。
    那是一个粉青色的陶瓷罐，美人肩盖瓶，前无古人的造型，嘉琛和嘉莲说，真是像极了“诗经”的味道。武泽治林本来不想收下这份大礼，来人和他密谈了半个钟头之后，他自己决定暂管这件宝贝，还与那人约定，若什么时候想取回去，尽管来拿。为了迎这宝贝，武泽治林特地在瓣香阁中打了一个暗柜，他都多少年没做过这仔细活了，做的满手都是泡，看的武泽太太十分心疼，好歹把这宝贝陶瓷罐放进了暗箱里了。暗箱置在墙里面，外面是两个巨大的雕花樟木箱子，里面放满了上好的丝绸，是武泽太太带来的嫁妆。
    武泽太太容玢许配给武泽家的时候只有两岁，那时候武泽治林还没有出生，两家是通家之好，长辈之间便有了约定，若是武泽家生下来是个男孩子，将来就娶容玢为妻。中国有一句古话叫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从小就浸淫在传统礼教文化中长大的武泽治林，即使受过西式教育，也无法跨过这道延续千年的门槛。
    容玢只听先生说教过《烈女传》和几本诗词册子，几乎没读过什么书。但她和武泽治林依然生活的很好，武泽治林很挑剔于美食，她就在厨房后面另设了一个西式餐厅，自己学会了烹饪西餐。而大户人家的太太通常是不进厨房的，所以有些太太也暗地里嘲笑过她，对此，容玢毫无怨言，她的记忆里，夫字永远大过天。她说如果治林希望她亲自下厨，烹饪出合他心意的食物，她就得听他的。
    武泽家共有七个孩子，可容玢总告诉人家，她只有六个孩子，因为只有儿子才算数，才能继承香火，而女儿家一旦长大，很快就会嫁出去。就像是刚出生的婴儿，只有男孩，才会保留脐带，女儿的脐带只能埋在树下。
    嘉莲是武泽家唯一的女孩，武泽治林把给她取了一个乳名，叫做盘儿。因为她有一头乌黑秀丽的长发，许妈每天早上都穿着一件缝着不对称花盘扣的高领套褂，一条八分长的黑裤子来房间为她梳头，把头发盘成各种各样的式样，晚上来房间帮她洗头，吹干，一边用宽大的手给她按摩脑袋，一边用方言数着“一，二，三。”嘉是排辈用字，是美好，优秀的意思。嘉莲出生于六月中旬，微雨后的池塘里，有莲花徐徐舒展绽放，于是武泽治林给她取了个莲字。不知道是不是名字的缘故，她在家人面前总是努力做到进退得当，可心里却希望像莲花一样，能够找到自己。
    嘉莲也是许妈一手带大的，总能从许妈有意无意的言语中悟透男孩女孩对家庭的不同意义，当她稍稍有错时，她就会嘀咕说她白吃干饭的，这时候，会有半个嘉莲听进去了，还有半个嘉莲根本不想听。她生在动荡的年代里，总是自相矛盾的一边接受传统礼教，一边听教西方文化。
    嘉莲三岁那年的灶神节，许妈让她独自吃下一整颗豆沙汤圆，这些圆子软软糯糯，所以有人认为它们可以有助于小女孩的脚“变软”。西方人叫这些小脚“缠足”，中国人取得名字要好听的多，叫做“新月”或者“莲瓣”。这延绵了几千年的滥觞从南唐的李后主开始，传说中他的一位小脚宫嫔生的十分美丽，他就命人用黄金和珠宝在池塘里造了一个比真花还大的莲花台，让这位宫嫔用丝绸裹住小脚，在台子中央翩翩起舞来取悦他。她优雅的舞步照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像乌云划过后的新月一样美丽，让皇帝心神摇曳。从此其他宫嫔纷纷效仿，遥传至民间也兴盛不衰，以致成为女子贤妻良母的标准。
    在吃完豆沙汤圆的第二天，许妈用布条和热水把嘉莲的脚趾和脚掌绑紧，让脚趾与脚跟尽可能的贴近。按照她的说法，缠足之后的“三寸金莲”能让女人走起来婀娜多姿，据说也能增加丈夫行房时的快感，让夫妻生活更加和谐。但是嘉莲一缠足就发高烧，且来势迅猛，连续几回，几乎连命都要丢了，嘉琛和武泽治林都受不了，他们让人给她解开绷带。武泽太太也想通了，毕竟她比任何人都深知小脚的苦。于是她就成了大户人家轻蔑的“大脚丫头”。
    嘉莲的“大脚”似乎从某些程度上保护了她，当她提出想读书的时候，意外的得到了全家人的支持，包括许妈。二哥嘉琛和她爸爸是真心为她高兴，他们都崇尚西式精神，认为无才的女人现在已经不流行了，而新式的女人必须是“大脚”而有学识的。相比之下，许妈的理由更让人觉得有趣，她觉得，嘉莲都到了这步田地，也只有读书这一条路了，因为她既不能像男子一样，挑起家庭的责任，又不能像闺阁里的淑女一样安安静静的坐着不动。
    天上下雨的时候，嘉莲下了学是不直接回家的，嘉琛会来学校接她，他们坐着黄包车去书屋，看看想看的外国小说到了没有，然后就去喝咖啡。嘉琛常常把方块形状的奶油蛋糕形容成一整个国家，跟她解释，哪一处军阀掌管着哪一处土地，哪一处军阀其实只是凑数的，真正手握大权，能翻云覆雨的又是哪一处，在二哥的特殊课堂里，嘉莲知道了许多她从小就感受到，却没有办法表述清楚的事情。同时他也告诉了她，一个女人，不管外在的条件如何，尊重内心的感受是很重要的，这点倒是和她以往所听到过的都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