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雪.

第十一章旧都一夜帝女花


    “我找到了,我找到了!”
    田笑和铁萼瑛正坐在离古家旧宅不远的一处土垣上,环子跟只穿花蝴蝶似的跑了来,口里大叫着。
    田笑笑道:“你又找着了什么?”
    环子举起手来,得意已极地显摆着找到的东西。
    ——她的手上是一枚顶针。
    田笑不由笑了:“古杉那臭小子风光一世,哪想到被弘文馆逼到极处,肯助他的竟只有一根铁门闩与一只顶针呢?”
    说着他斜眼扫向铁萼瑛,低声一叹:“如此轰轰烈烈的比武召亲竟被他儿戏般的草草结束,弄得我都心有不甘似的。弘文馆就别说了,江湖上那几大世家霉头触得也大。我只可惜,我好想见那迟慕晴丫头一面,她有个那样的爹,她这当女儿的一定也说不出的好玩。也不知那丫头现在怎么想的,古杉这样结亲,与那线线就这么算结缡百年,她就不怨吗?为什么从头到尾都没有露上一面?”
    他本是跟铁萼瑛说的,可接着却见到环子的脸上颇现异色。
    只见她搬弄着手里面那只顶针,插口道:“可是、她根本没来啊!”
    田笑一愣,伸腿轻踢了环子一脚:“你说什么?”
    “——她没来?那马车你也看到了,怎么说她没来?”
    环子喃喃道:“因为,今天后来场子里好乱,我跟田哥哥想的一样,太好奇那马车里坐的人了,她怎么从头到尾就不出来?古杉和线线姐姐在台上订亲时,我就偷偷溜了。我溜到那马车边上,想凑上去看。却见那马车上的几个姐姐和几个阿姨脸色都好凶,死死地盯着台上,像是对古杉哥哥和线线姐姐都很看不顺眼似的,想活吞了我的线线姐。”
    “我看得好怕,可还是偷偷凑上前。可再怎么轻手轻脚,还是给她们注意到了。我才要推那车门,就被一个姐姐逮住了。她出手好狠,掐得我胳膊现在都还生疼。”
    她想到这儿面上犹有余惊,伸手捋起袖子,细胳膊上是还有圈淡淡的紫印儿。
    她自己揉了下胳膊,然后得意一笑:“可是,邪帝那老头出来救我了。我只远远见他在人群中露了一下面,他原来藏在一顶大草帽下,我先都没注意到。他冲我笑了笑,然后像是冲那几个使女姐姐使了下眼色,她们就不抓我了。我把那车厢门推开了道缝,想看看传说中的‘帝女花’姐姐倒底有多好看,想问问她怎么跟古杉哥哥认识的。他们之间,一定有好多故事,我好想让她讲给我听呀!”
    “我没想到最后会是线线姐姐嫁给了古杉,这结尾我虽也欢喜,可老觉得她这样……好像很奇怪似的。我不知那古杉是不是真的。我老觉得,他这人奇奇特特的,该娶的好像是迟幕晴那样的人吧。可那马车厢里,居然是空的!里面一个人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环子的脸上露出一片迟疑的神色:“所以,旁人只怕都不知道,可我知道,她其实根本就没来啊!”
    田笑愣愣地听着,喃喃道:“没来,她竟会根本没来?”
    那来的车难道只是邪帝老儿自己搞的鬼?
    ——从头至尾,这轰轰烈烈的一场擂台一场闹热就是为了传说中她与古杉的恋情。一个是江湖第一骄女,一个却是阀阅中第一子弟,光只他们这身份就让人不由会想起一场传奇吧?
    弘文馆闹出这么大的声势也全是为她。
    可她,怎么会、竟然来都没来……?
    已经是第三天了。整个咸阳城有如退潮一般,人一拨一拨地走了。
    ——人间尽有热闹地,荒远的咸阳留不住那些渴望热闹的人。只是走的人未免心头怏怏,都挟着遗撼。
    古杉对于大家来说,像个于久已淡漠出众人意识之外的荒凉故地上的古物,为弘文馆一朝发掘昭示天下。那比擂召亲就像一场赏宝大会。那样的大会上,婚姻有如定价。无论古杉聘定哪家的女儿,他的身份也就从此有了个明码实价。
    可他,最后会居然娶的是那个什么谁都没有听说过的线线。
    他由此也就拒绝了定价。
    这世上,再没有明码实价的东西更让人不安了。
    他居然选择了这样一场收梢!让来看热闹的人未免心中怀了不满。
    田笑却想起从邪帝老儿口里听到的几句诗:
    旧时一块玉,遗落古长安。
    烽火干戈地,凄凉寂寞塬。
    华彩翻木讷,锈迹掩斑阑。
    价高自不售,孰忍佩襟前?
    ……
    接下来几天,连环子口里都时不时会发出句感慨什么的。
    田笑略感好笑之余,从早到晚,关心的却是铁萼瑛。
    ——自那日擂台一别,两人就再没见过面。但田笑知道她一定没有走。铁萼瑛似乎在躲着他。也是、萍水相逢,偶然一会,就算这场相逢因为田笑的“剃头挑子一头热”,把这场相遇装扮得有几分滑稽几分热闹,但临了到头,谁又与谁有什么真正相干的呢?
    谁又真的在乎谁,谁又能真的绊住谁?
    人生终不过是孤独的吧?所以哪一个女孩的心中,只怕都未尝不把思念当做最好的结局。
    这世上,有好多事一深想不由都是会心灰的。可以田笑的脾气,以他的年轻,他的热血,不由总还试着在这一片灰灰的天地中挣扎出一点热烈来。
    ——凡我所遇,总望执着。
    何况,那些是他真正欢喜过的。
    田笑有时不由去揣想那个女孩儿的心境:她一生不太合群,但心思却重,她和这么多的女孩儿一起赶过来,到了今日,所有同来者都已匆匆地去了,这时,她对究竟在怎么想呢?
    ——是不是细细思量起、想想也都算一起来赶海的女孩儿,因为突然有一天,听闻古杉“艳帜高张”,所以也就赶来。那么热望地凭空蓦想着一颗虚幻似的彩贝。人人都想找到它,抓住它,用因自己种种不足而产生的幻望、用因幻望而更加感到的自我的不足,反复煎烤自己……那样的感受,即是焦虑的、但想来也是快乐的吧?
    可是终有一天,遇到了、见着了,珍惜了、目炫了;可最终,发现那只贝如此之大而且沉重,它是隐于深海、自我闭合的,是一场自我内恰的不可得。只是因为浪打潮回,这世上不可明、不可解的缘由而一朝现世,可是却更撩起了人们因不可得而更增的渴切。
    可你注定搬不动,携不了,握不住……望着了,就注定遗撼。
    有如那条有名的长而又长的对联:海水潮朝朝朝朝朝朝暮……绕口令样的缠杂,却说尽了人生的梗概。当那每朝来朝的海水终于无可挽回的落去,那颗幻彩迷梦样的大贝重又唱着世上无人能懂的歌退隐回深海,天地一下子静了,沙滩上,同来赶海的女孩儿都已退去,这世界会不会在那一刻猛的荒凉。触目所见,天与海一样的灰蓝。而留下来独自望海、迟疑未归的女孩儿又会生何等感慨?
    田笑还是平生头一次这么细致地揣想一个女孩儿的心事。
    他有时踽踽独行,有时急急地在咸阳城的大街小巷里乱窜,见到一拨拨整顿行装归去的人,他们退订的房子,他们留下的种种不要的细碎的杂物,与咸阳城里居住的人们那热闹散尽后,烟火余灰一样的灰灰的脸。
    只感觉——这个世界,终归是如此荒凉。
    其实,田笑知道在什么地方能找到她。
    其实这几天的夜里,他几乎都在暗地里陪着她。
    只是今天,他想露面找她谈谈了。
    那是一条蜿蜒的旧径,小径伸展一里许的深处就是那背倚小山的古家旧宅了。因为人迹稀少,小径上侵入了青草。路两边是茂密的云杉,树都挺拔拔的往上生长。
    古家旧宅三面环山,这条路,卡在通往古家旧宅的咽喉上。
    铁萼瑛就坐在那路侧。
    时候已过二更,夜凉有露,让呼吸都有如一场啜饮。田笑在夜的暗影里看到她那张眉横两刀、鼻耸一线的脸。他突地冒出来,做模做样的道:“唉,千里搭长棚,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啊!”
    他把那一声“唉”拖得长长的,熟悉他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是在模仿环子,且学得还真像。
    接着,他蹙眉攒眼地更悲重的哀叹了一声:“这个世界、真荒凉啊!”
    他学着环子的小样儿,颇有一个小姑娘家头一次半真心半好笑的伤春悲秋的架式。
    铁萼瑛一咧嘴,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田笑抱膝往铁萼瑛身边一坐,装着很同情的唉声叹气道:“你家公子一结婚,新妇可真不客气,就这么把你赶出来了。你别伤心,小时我也偷着听人念过书,还会一首诗,可以安慰你……”
    说着,他拖长声音地念道:“……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
    铁萼瑛也拿他这涎皮涎脸的小子实在没办法,跟他就是板不住脸。
    她在田笑面前惯不做假,低声叹道:“你别闹,我没什么。我坐在这儿,不过是想感受一下他的心思。感受一下,处在他这样的地位,他是怎么想的。”
    只听她轻言细语的道:“……你知道,我羡慕他,却由此……怜惜他。这几天,我从他家佃户口里知道,原来,他从来都不住在那旧宅子里的。从小时,他失了父母后,一直喜欢独住在一个高岗之上。只是这一次,才回到他那只有一个老仆的旧宅。我在想,他在他不安稳的生命里果然打算安稳下来了吗?”
    “你可能想知道的是我的心情。我的心情啊,就像前两天听到的一首歌。那是擂台散后的晚上,半夜三更时,我一时也不想回咸阳——那里太闹哄了,便一个人来了这一带。我在这儿四处走着,想找到块地方坐坐,最后找到一颗树。坐在树杈上,可以见到他家那宅子。坐了好一刻,我忽然听到似是遥遥的、有一个女人低哑哑的,用一种风磨铜样的喉咙唱歌。”
    “她开始还像只是吟诵,有一点点节奏一点点旋律的,我听着好像是:‘不要给我希望,不要让我绝望;给我一个美好,让我永远怅望……’那声音,不知怎么就唱到我心底里去了。”
    田笑愣了愣:“疯喉女”?
    却听铁萼瑛道:“她那声音可怪,像是要唱给什么人,忍不住要唱给什么人,掏心掏肺的,可就是掏心掏肺也掏得温温柔柔不忍吓坏什么人的;可声音小小的,又不想真的让那人听到似的。我要耸起耳朵细听才勉强能听到。那歌声好奇怪,虽然低哑温柔,是我这一生听过的最温柔的歌,可细听下却觉得那唱者像疯了一样似的。我听她继续喃喃的像自语一样的吟诵着:‘……不远不近的你,不离不弃的我;好久远好久远的一首歌:所求所溯、在水一方……’我听得心里迷离,只觉得那歌中的意思,真的是能锲入所有人心底的。那唱歌的人,好像唱着她好多年的向往与感系。”
    “可她的声调猛地一下拔高起来……”铁萼瑛怔怔地抬起眼,似乎用眼睛就可以看到那一晚暗夜里有如实质的声音“……我听她音调忽然转得又缥缈又惨烈,不再是我们听惯的口语了,而突然变成了一首诗。”
    然后,她低低学唱起来:“蒹蕸苍苍,白露为霜……”
    蒹蕸苍苍,
    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
    在水一方;
    溯回从之,
    路阻且长;
    溯游从之,
    宛在水中央……
    这本应凄迷的歌不知怎么,在她口里描蓦起来,竟有一种说不出的高亢与激昂——那徒劳与寻找,溯游与溯回,顺着水与逆着水,徘徊复徘徊,自己都厌弃的踯蹰,该是灰心到凄婉的,可却让她唱出一种只属于一个人生命的战斗般的激昂——属于一个女子的一场只有她一个人知道的战斗,把田笑都听进去了。
    铁萼瑛疲乏地垂下眼,好像,那让她凭空望到有如实质的歌声已钻进她心底,铭镂其间了。
    “我不知是谁唱的,但我觉得,那是最好的总结与安慰。”
    田笑这么贫嘴薄舌的人一时也说不出话来。在浮世的啼笑中,他常能读到自私与虚假,可以嘲弄讽谑。可当真正的悲喜在此无常而有序、希望与绝望之间如此真实的呈现出来时,连他也感到一种不忍轻玩的高贵。
    他怔怔地望着铁萼瑛,只觉爱她、爱她的那场怅望,与那怅望中所显露的渴慕高洁的情怀。
    “可他也在泥泞中打滚的。”
    “那比在灰尘中打滚好。”
    “灰中打滚的是驴,泥中的那是牛了。可我更喜欢驴,小时候,听老人说,牛虽然大,可它眼睛中望到的人特别大,所以怕人;驴虽然小,但它眼睛中看到的人小,所以瞧不起人。我就喜欢它倔倔的瞧不起人。”
    “我更喜欢命中注定必将生长于沼泽的马,尤其当它身为骐骥,却不得不卧于泥水间时,我渴望看它在泥水中的挣扎与抖落泥水的飞。”
    “马都要钉蹄铁的。”
    “那是把最硬的规则践踏于脚下。”
    田笑一怒:“可它居然拿一只顶针套上当了自己的嚼子,只缺一根铁门闩来抽着它好让飞奔罢了。”
    铁萼瑛却不跟他生气,冲田笑微微一笑,用一种田笑式的饶舌的话说道:
    “你要骗我相信你是在嫉妒吗?”
    田笑也忍不住微笑起来:“那看你是不是在暗示给我你毕竟是为了这嫉妒而高兴的。”
    铁萼瑛冲他夹了夹眼,这调皮的神情看来也是学自田笑的。
    田笑不由大笑,“快谢谢我。要不是有我,看,你在如此失意之下,该不知怎么伤心呢!”
    铁萼瑛想了想,目光看向远方——也许真该谢谢他?这世上,也真的只有这么一个人居然关心自己是不是伤心,是不是爱着,是不是会快乐了。
    田笑看着她眼中神情,他怕的就是这丫头无论什么事都郑郑重重的,他怕她一开口真郑郑重重地吐出个“谢谢”。
    那两字不能轻易说的,因为它们好像两扇门,一旦吐出,就似两扇门扉重重地关上了,从此门里门外,天遥海隔。
    铁萼瑛回过眼来,嘴唇轻启,还没发声,田笑就一伸手捂在了她的嘴上:“千万别说。你要说了,我就跟你急。妈的,我这是自己给自己设圈套呢。那两字,只合古杉那王八蛋小子开口对关心他的人说,看起来很客气,其实是冷漠,简直是对着你的脸重重地关上他家的门。你可不能说,哪怕你对我说:我就是个混蛋呢……”
    铁萼瑛由着他握着嘴,眼睛看着田笑,先有些迷惑,接着却了然。
    她眼垂下来看着田笑的手,这还是田笑第一次跟她肌肤相触,情急之间没思量,这时猛地不好意思,收了手,有些惭愧的,讪不搭的,接着心底却为自己的不争气而发怒起来:该是她害羞的,自己羞个什么劲!
    这时,铁萼瑛却脸上笑笑地说了句:“你是个混蛋……”
    田笑一愣,可接下来,却只觉得心里的花都开心地开出来了。
    两人一时静坐无语。好一时,田笑用胳膊肘捅了捅铁萼瑛:“喂,你就一直要在这儿尽坐着?人家新人入洞房,鱼呀水呀什么的,你充哪门子外围子防护,他真的收了你当丫头了?”
    铁萼瑛怒道:“你瞎说什么,他们俩直到今天还是分房睡的。”
    她这一句说得急,说完才见田笑怪兮兮地看着自己,忍不住脸上腾地一红。
    想了下,更是红得紧了。
    她生怕田笑不知深浅地继续奚落,忍不住情急口快地一句说到根底:“你不知道,古杉与封家婚约已破后,就坏了他家先人与江湖各大门派前代之约。如今,他违了那弘文馆与闻阁老之意,娶了线线,江湖各大势力已完全有藉口再不遵守那前世之约,可以明明正正的出手夺他古家所护之宝。他现在这样,虽摆明了娶了个小家女子、以示退隐江湖。可别人岂肯放过他?以我这几日的探听,只怕今天晚上,就不只要有一拨人出手,要明火执仗的来抢他护卫的东西了!”
    田笑听着一愣。
    他与铁萼瑛刚才无论深语绸缪,还是浅言调笑,都毕竟可归于呢喃儿女语,私私悄悄的,让他大是快活。没想到这一句之间,把整个昏噩江湖、波诡人世重新又拉到两人眼前了。
    身边的杉树刚才像还绿挺成青青一碧,这时夜色下,田笑发现它们像原来不过是鬼影幢幢,真的不知埋了多少阴险腐恶。
    “这样他们还不肯放过他?”
    古杉如此退让隐忍的程度让田笑都没想到过,心里一时不由代他大为不平。
    铁萼瑛点点,一眉一眼,全是苦笑。
    忽然,她身子倒跃而起,口里冷喝道:“此路不通!”
    她语音未落时,已然出手。只见她斜斜地飞退两丈,身影如苍鹫倒搏,斜肩、踏步、横肘、出招,一把已掣出了她隐于袖内的铁门闩。
    那把重浊的玄铁之兵在她手中发出一片乌沉沉的光。铁萼瑛可不是什么温淑女子,她一向爱得切,也恨得切。
    来人一共两人,似是探路的,她铁门闩一下横拍,只听“咯吧”一声,已生生拍断了一人肩骨。
    那人痛得一哼,抽身就退。旁边一人见她强横,撮唇就打了个呼哨。只见暗影里,呼啦啦一起涌进了十几个人。
    田笑在那里也坐不住,“隙驹步”一施,人已到了场内,只听铁萼瑛低声道:“这批人我早盯着了。今晚,有无数豪强打定注要要来劫宝。嘿嘿,那时才是一场好拼。这些个,都是江湖宵小,听了消息,结成队想来拣现成偏宜的。但在我‘须眉让’眼皮下,他们有甚么便宜可拣?”
    这批人果然是江湖宵小。铁萼瑛情知今晚还有恶战,先发现时本不欲出手,但被田笑一问问得心头激怒,要先拿这些宵小煞煞气再说。
    她心中苦闷,手下更不容情。那帮乌合之徒怎当得她与田笑联手?一时只听得痛哼一片。
    铁萼瑛出手极重,往往一招就折了来人一肩或一腿。只听那些人口里不干不净地骂道:“假男人,臭婆娘。你家古杉跟别人已钻了一个被窝子了,怎么,你闲得慌,要找大爷们煞火气……哎哟!”
    最后一声却是已着了家伙的痛哼。
    见铁萼瑛强悍,这十几人打不过就逃,三下两下就已被他们驱逐干净。
    铁萼瑛与田笑一时静了下来,铁萼瑛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低声一叹道:“今儿的月好小。”
    那天上的月是好小,像一把镰刀磨啊磨啊,磨得全身都残了,只剩下了薄薄一刃。
    铁萼瑛望着天上那薄刃样的凶险的锋芒,低声叹道:“一会儿来的,只怕就没这么简单了。今夜情势,再不比当日‘伐柯’行动。那些人还是些少不更事的少年子弟,今天来的,只怕都是老手中的老手。”
    说着,空中已传来一声枭鸣。那分明是人扮的。
    然后,远远斜岔的密林里,已见到一个人影突地腾起,在月色里飞度。
    铁萼瑛抬头看了一起,双臂一掠,已耸身向那人影追去。
    古家旧宅其实只是个规模很小的两进院落,方方正正。
    时已三更,那宅子就沉默于山月下的暗影里,打眼一望,平庸至极。
    那宅子连院墙都是土垒成的。让田笑远远看到,简直难以相信这就是传名于江湖的、声誉如此卓著的古家的故宅。
    那宅子前面有一个小方场。
    方场宽窄好有一百余步。场子上也没有铺砖,而是直接垫着夯实了的黄土。
    再外面,四周就俱是密林。
    这是个无风的夜,密林里千枝万叶,此时却哑然肃静。
    田笑追随铁萼瑛一到那宅边密林。
    刚才见到的人影已隐身在这片密林里。
    他们两人猛地定身停步。天上月好小,四周都是万物吹息之声。但田笑知道,就在静寂的这万物吹息之声内,浑杂的定有人声。可是以他的耳力,几乎不可辨闻。
    他料不定这古宅周遭的密林里倒底有多少个人。一个?两个?四五个?还是十几个?
    田笑深深吸了口气,只知那些人如动时,铁萼瑛如果一定要出手相拦,那么,他今晚所遇之险境料必是平生所未经。
    只听他低声叹道:“喂,你今天一定要护这座宅子吗?”
    铁萼瑛没有回答,只是在调息。
    那是一种独特的呼吸之法,她似在数着自己的停息要瞬息入定。
    田笑道:“只是,今晚,可不比当日擂台上与魏大姑她们几个的女流之争。她们当时明里出手,再怎么,也要顾及物议。今晚的一切,可都在暗处。何况,以眼前所见,来的可都非同一般好手。”
    铁萼瑛调息已必,轻叹了声:“他这一生,料来处处风波险恶。今晚,这个他一生中也只有一个的今晚,我怎么拚了也要保他个平静安宁吧?”
    田笑便不再说话,肚子里面却不免腹诽:哪个晚上不是人一生中独有的晚上?哪个晚上又能够重来?
    女人要傻起来可真是没边的!
    而当个男人就是命苦,命中要注定陪着一个女人做些傻事,不做就不开心似的。
    接着,他展眼望向那密林四周。心中兽般的警觉越来越深。他开始担心起来,他不是担心他俩儿,而是在想:这密林里,真的不知有多少高手在伏伺,且看样子是有谋而来,至于利益瓜分,彼此间定已商妥。而古杉,就算他一剑超卓,可以他当日在“千棺过”手下落得的伤势,真度得过今晚这一劫吗?
    大家似乎都在熬着。
    田笑与铁萼瑛隐身在一株老槐树上。槐花已吐了蕾,暗夜里幽幽的香。那香在这时却显得如此的不合时宜。
    看来林中人对古宅必然心有戒意,一时还无人愿抢先出手。
    猛地,天上微云遮月,一条人影突地从密林里纵跃而出。
    铁萼瑛一声轻喝,人也跟着纵出。
    然后,只见他们两条人影才出密林,就在古家门前空场上空交合在一起。空中传来一柄剑与铁门闩交会的“叮”然一声。
    可仅此一招,那人返身即退。
    铁萼瑛也退。他们两个似乎彼此间只是要试试彼此实力。一招之下,竟都重又纵身密林,隐于枝叶之中。
    田笑默默地数着自己的呼吸,才数到第三十七下,突地又是一条人影跃出。
    铁萼瑛附骨而至,两人在空中又是一交手,然后,那人返身即退。
    ——这人的出手却明显不同,显然并不是先前一人。
    铁萼瑛怔了下,在空中一个跟头,也倒跃入林中。
    不一时,又见第三人跃出。
    铁萼瑛再次拦阻。
    田笑至此已明白,对方分明是在试探,他们见突袭古宅居然受阻,是要测算阻挡他们的究竟有几人。
    这时连出三人,见对方只有铁萼瑛一人露面,那人却并不纵跃而回了,而是在那密林边际,空场上空与铁萼瑛缠斗起来。
    田笑只见那人兵器甚是奇特,好像是一对铁翅。那人虽蒙了面,田笑从他兵器上也还是一眼认出那分明是“麒麟翅”!
    “麒麟翅”翘楚三秦,是“太阿门”的叶风超的拿手兵刃。可让人惊怖的还不在这里,而是叶风超分明还不是这批人的首领人物。
    田笑远远看着,只见铁萼瑛与那叶公超已斗至炽烈,她分明已尽全力,但场面居然还是胶着状态,两人争杀不上千招只怕难分输赢。
    林中忽低低一声唿哨,只见前两次跃出的人同时纵跃而出,与叶公超同攻向铁萼瑛。
    好铁萼瑛!一把铁门闩当此强敌,居然还使了个风声霍霍。
    可毕竟她已渐落下风。
    田笑初时本待纵出相助,可一转念之下,已明白那些人的用心。他们分明要围点打援,诱出所有阻碍他们的人,再一举歼之。
    也许他们还想直接诱出古杉。看来他们对那看似平平常常的古宅似乎心有戒意,不欲轻践险地。
    田笑只见铁萼瑛在场中,左支右绌,渐渐力不从心。
    当此之际,田笑再不能袖手。眼见那些人分明已打定主意要伤了铁萼瑛,好逼出阻碍之人了,口里一声轻叫,就已向场中扑去。
    可他的人才扑出,密林中就另有两人跟着扑出。
    田笑一见那两人身法,就知已遇着平生大敌。
    他们只来一人,想来就足以把自己缠住。为什么偏出两人?想来用的是攻心之术。
    田笑情急之下,“隙驹步”斜逸而出。
    今天,他算是有生以来头一次遇到生死大难了,再无掩藏,从小学的“五遁功夫”与偷觑到的“清吹剑法”也被他以拳代剑施展出来。
    铁萼瑛见田笑已被迫而出,便疾向这边冲来。
    她要与田笑会合。可在那五人缠斗之下,田笑发现,哪怕自己“隙驹步”独擅一时,要真的想跟铁萼瑛会合在一起,也是千难万难。
    真真一场好战!田笑连打带逃,把吃奶的劲儿都用上了,好容易才和铁萼瑛会合到十步之内。
    对方五人呼哨一声,却把两个合包围入一个圈。
    只听一声轻“哧”,却是对手“麒麟翅”得手,已划破了田笑衣服。
    铁萼瑛猛地扑上,反手一闩,已打落了叶风趣的一柄麒麟翅。
    可她不顾自保的相助,却让对方一人得隙一拳直向她后背击来。
    田笑亡命地合身一扑,已把铁萼瑛扑倒在地——自有“隙驹步”以来,只怕还无人施用得如他这般狼狈,只见一地尘烟蓬起,竟成了一门“地淌”功夫。饶是如此,那拳风犹未全躲过。铁萼瑛才一挺身抬头,田笑一口血就全喷在铁萼瑛颈项里。
    好在两人终于得空背对而立。
    铁萼瑛见事已至此,只怕今日,真的要把命留在这里了。只是无端连累了田笑。
    她抬头向那古家宅院看了一眼,只见那宅子里面人声阒寂,似是根本无人注意院外竟有这样一场好斗。
    可接着,她却感觉到背后的一阵温暖。那是急战之下,田笑疾退时,与她背部相靠在一起了。
    田笑忽低声笑道:“老婆,你怎么不问问我怎么不只身逃走?”
    铁萼瑛见他在如此紧急之下,还恣意玩笑,不由一怒。
    可这一语之下,引动得她不由想起平日田笑涎皮涎脸的模样,心里忍不住开心起来。
    只听田笑笑道:“我等了半天,就在等你发问,好有好大一套的舍生取义、生死不离的话要说给你听。哪想酝酿了这么久,你问也不问,真真白把一条命送给了你,你实在好狠地心肠啊!”
    他故放悲声,可装得再悲,当此生死,骨子里还是这般没心没肺。
    铁萼瑛在这生死之际,被他逗弄得也忍不住心情略松,出招反而流畅许多。
    对方之人不由“咦”了一声。
    只听田笑叹道:“唉,我好命苦。老婆看上了个野小子,为了那野小子洞房安稳宁可拚了小命,我还得傻傻得跟着。你说我命苦不苦?本想着当着那野小子的面让他看看我有多情深义重,羞煞他的。哪想那野小子露都不露一露面!”
    说着他咬牙锉齿地道:“龙配龙,凤配凤。我老婆这般心狠对我,在心里面偷他,他又这般对待为他宁肯舍了命的我老婆,他两人真真针尖对麦芒似的狠呀!”
    接着,他却忽然颜一变:“啊,你竟出来了!”
    他这一句叫得惊愕已极,装得像得实在不能在像。
    有他前面那样一大段话铺垫在先,围攻的几人一时也不由不信。
    那些人真正顾忌的也只有古杉。这时一听之下,人人惊凛,忍不住手下略缓,都想回头一望。
    田笑得此之机,突地欺步向前,一爪就向对面一人脸上抓去。
    他的功夫本成于里巷,根本不顾风度,这一招全是泼妇拼命似的凶狠。那人下意识一避,田笑已一脚撩向那人裆底,口里骂道:“叫龟儿子你也陪着老子绝种!”
    那人惊“哦”一声,不由抱裆倒地。田笑双手成了个肘锤夹击,就要夹在那人颈侧。
    可旁边的人已缓过神来,那使拳的人一拳就擂向田笑脑袋。田笑一闪没闪利落,只觉得脑子“嗡”地一声,眼里直冒金星。
    他似是被打糊涂了,接着一脚竟向铁萼瑛踹去,口里骂道:“臭老婆,一心光想着野小子,我踢你屁股。”
    这一脚被他踢个正着。铁萼瑛不防之下,没料到田笑这全力一踢,人已被他踢飞而起,直扑向古家宅院。
    她一脱包围,田笑就已陷入苦斗。只见他百危之下,犹冲铁萼瑛叫了一声:“臭老婆,进宅子,古杉正伤着呢,你拖了他快走!以后百年好合,生下个胖小子,看他笑时,别忙了你的笑老公就好了!”
    铁萼瑛平生极少落泪,这时在空中忽忍不住两大滴眼泪长流而下。她返身欲救田笑,密林中忽有六道人影突地飞进,竟直取古家宅院。其中一人转瞬间追上了铁萼瑛,把她直逼回田笑苦斗的圈中,余下五人,都向那院墙扑去!
    田笑见铁萼瑛重又被逼回,长叹了一声。接着见她脸上挂着的泪,竟又笑了起来。
    他伤势不轻,这时肩上已挂了彩,头上也遭了重击,却忽拍手笑道:“我不亏。不管怎么说,今天咱们死就死了,你是跟你死在一处的。”
    他亮晶晶的眼睛回眸一望,跟铁萼瑛的双目电光石火的对了一下,虽仅只一下,可眼中全是笑意。只听他笑道:“而且,在你临死前,脑中想的也毕竟不全是那臭小子,还有我!”
    他这时双手互击,用的却是“五遁”之术,却见蓬地一下,场中冒出一大片黄烟来。只听田笑笑道:“你敢打我头,怎么我也要扇你一巴掌才走!”
    只听一声脆响,他一耳光扇在了那出拳悍厉的人的脸上,伸手一拖铁萼瑛,就待借他这“五遁”术中最绝的一招“风烟遁”突围而出。
    他料定古杉此时未出,不是伤重,就是古家宅院必有所恃,所以要向那宅院突进,好与那古杉并肩而战。
    可这时,那五人已扑至古家宅院的墙头,院里居然全无反应!
    田笑心头一空,已近绝望。
    可这时,空中忽然响起了一串铃响。
    那声音,有如鸾凤和鸣。
    却见,那才要翻过院墙的五人忽倒跃而回。他们掩面疾退,伸手同向空中出招。可他们头顶,黑青青的,似乎什么都没有。
    田笑向那空中一望,他练过遁术,习过魔教诸法,先什么也没看见,接着却见着了他平生见过的最绝顶的遁术!
    那空中分明有人,只是一身黑衣跟黑夜粘在一起,有若透明。
    接着,在这一片墨黑中,一条彩练突地凭空腾起,赤、橙、黄、绿、青、蓝、紫——自持彩练当空舞!那人居然要隐就隐于黑色,隐于夜浓,隐于无形。
    而要现,就现出如此瑰丽的虹彩也不及的七彩!
    那彩练在空中爆开,如同炸响了一天的烟火。那烟火经久不散,红成烫,绿成油;青如飞烟,蓝如秋水;黄得有如贮存下来的一秋的阳光,橙得像桔林熟透,霜树尽染后那一眼饱满的甜橙;而紫却紫得可以如此矜贵,有如北斗斜横,水晶溅夜,紫微宫飘出的紫色帏幔……它变了形的,有如幻魅的在夜空中开出花来。
    追击田笑的几人已忍不住脱口道:“啊,帝女花!”
    ——原来是迟慕晴来了!
    摔碑店外,如此热闹的一擂,她都未至;古杉与线线缔结百年时,她都未至;满世界以为她必至时,她都未至;她那邪帝老爹不惜砸了太后的凤辇,专给她打造出一辆文彩辉煌的嫁车,她都未肯一坐……
    可居然,在古杉成婚之夜,她居然来了!
    居然由她来力阻这一夜江湖诸多老手联袂对古杉的逼迫!
    接下来的这一场斗宛如田笑所见过的最精彩的烟花盛会。
    迟慕晴匹练迎空,虹飞百度,如天女初临,谪仙降世;当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江湖第一骄女,她果不愧此称呼。
    直到好久,那一场烟花散尽,围攻古宅的十一人尽数刹羽而退,那场烟花也突地散了。
    田笑与铁萼瑛久久迎望着夜空。
    这一夜的天突然于彩练消失后,青透如碧。无数的星星在上面眨着眼,田笑真还没见过一场夜空可以碧青得如此之透彻神秘,如此的安宁静好。他忍不住轻轻握住了铁萼瑛的手。
    他们两人坐在古家的院墙的墙头上,只觉得彼此的手心温热。然后突然感慨,突然快乐,那场奇迹扫过之后,他们还是平平凡凡地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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