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1630

第3章


听说他身重数箭,我认为这未免有点夸大了。袁总制今天也是从午时就上了战场,一直打到酉时,但是我不相信袁总制的亲兵会让他们的将军中了数箭而不加紧保护。虽说刀箭无眼,有亲兵的督师毕竟不能真正的跟我们这些职业军人相比。
    迅速看了一下四周,营帐内我应该算是职位最低的一名军官。我不喜欢这种被特别对待的情况,如果有可能的话,在任何时候,我都不想成为他人眼中的另类——而此时,身为职位最低的军官,已经使我显得有点与众不同。
    我很不自在,这让我有少许的紧张。
    通常这种会议我不会列席,于是奥沙常常会潜行在会议室的周围。从他身上,我得到了人类都有好奇心的结论。奥沙爱学习、少提问、多思考、勤动手,是个相当不错的长随,实际上他更像亲兵一点,每次上阵我都带着他,我们互相支援,他曾救过我的命,我也救过他的命。
    袁总制的神色很凝重。我曾经见过他这种神情,在几年前的宁远之战中,在觉华岛被屠之后,袁总制——他当时还不是蓟辽督师——也露出了这种神情:包含着倦怠、伤感、悲哀。说实话,我认为一个大人物不适合露出此等神色,这是软弱的表现。几年前也许无所谓,几年后的今天,蓟辽督师袁崇焕不适宜表露出丝毫疲倦。
    ——我们都知道袁督师不是万能的神,但是有无数双眼睛看着他,以他为榜样,如果他开始动摇,那么一切都完了。
    “今天,大家都很努力。”袁总制的声音低沉。他是两广人,说北京官话总带着浓重的方言口音,平常时候声音会显得有点尖锐。粤语是一种十分神奇的方言,据说里面有不少唐音,奥沙会说这种方言,我在他的教授下,算是学会了听懂少许粤语。
    “以一万骑兵与步兵,对抗建州的一万二千人,你们打得很顽强,”他缓缓的道:“从午时到酉时,每个人都表现出了超凡的勇气,国家会记得你们的勇猛,朝廷会奖赏你们的牺牲。你们为了保卫大明、保卫京城、保卫千千万万个平民付出了血和生命,这一刻,我不能再说些什么,只想说,请你们相信,你们的付出是值得的!”
    “成百上千的辽东好男儿在今天战死沙场,他们的父母妻儿将再也看不到他们,而活着的我们,还会继续面对建州军队。我要你们打醒十二分精神——这是关宁军至今面对的最大一场战役,我们中有些人将再也不会回到辽东,就在不远的将来。我要你们记住,自己是骄傲的大明军人,你们的使命就是报效国家,上阵杀敌!”
正文 弓刀千骑成何事(四)
    天色微明的时候,伙头军将食物分发到每个小队,前几日我们每天只有一餐可吃,士兵们虽说不至于饿得眼睛发绿,却也到了忍耐的极限。如今得到了京城的食物供给,总算有能够填饱肚子的份额提供了。
    奥沙照例分了两片菲薄牛肉给我,我小心掰开馒头,将牛肉夹在里面,然后很快吃下。作为军官,我得到了为数不多清可见底的热汤,普通士兵只有热水。
    王启年副将远远的在跟一名游击说着什么,那人摇摇头,又点点头,旋即上马飞驰而去。
    传令兵一拨一拨的来来去去,无数条命令被下达到各个分队,我们穿上了盔甲,手持武器,跃马组队,开始临战前的准备。
    士兵们并不在乎对方是谁,对他们来说,每一个建奴人都长得一模一样,都留着可笑的金钱鼠尾辫,分别大概就是贵族们会穿着不错的盔甲,服色也有所不同。哨探已经打探回来,我们面对的是正蓝旗莽古尔泰、镶黄旗豪格、正白旗阿济格、镶白旗多铎、贝勒阿巴泰、墨尔根戴青多尔衮、巴克什乌讷格,额附苏纳,每多听到一个人名我身上就多一层汗:这是个什么样的阵容啊!
    虽然我一直认为建奴只能算未开化的蛮族,没什么正儿八经的贵族,但是多年征战,这些贝勒贵族们无疑都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大将,这点没人怀疑。
    我想王启年的眉毛要皱得分不成两条了。
    我手下有一千二百人,他们都装备停当,就等着上阵。他们中的一些人将永远不会再回到辽东,每个人都清楚这一点,战争无法避免死亡及受伤,有时候你只是受轻伤,但你永远不能预测下一场战斗自己能否活下来。
    我呢?
    我问奥沙:“你觉得,今天我们能活下来吗?”
    “我不知道。”他一直这么可恨的直率。
    “你不想活着吗?”我向来都好奇他怎么对什么好像都很不在意。
    “活着,固然好,有时候死亡也并非坏事。”奥沙有一双深凹下去的眼睛,眼睛极大,看上去时刻都像很惶恐的样子。总的来说,并不是讨人喜欢的面相。
    我笑骂:“你倒成了做学问的了。”
    “大人不应该在这个时候问这种问题。”
    “我也知道不合适,不过说些什么呢?”我在给坐骑喂草。马夫已经在凌晨喂过了,我总是担心“旋风儿”吃不饱,常偷偷喂它几把燕麦。
    奥沙没说什么,只是摇摇头。他用一柄倭刀,这是上次去皮岛,朝鲜来使送给我的,我见奥沙一直没有趁手兵器,就赏给了他。他还有袖弩,和一支匕首,数把飞刀。奥沙机巧有余,气力不足,最擅长出其不意攻人不备。
    正式的战斗在午时刚过开始了。两军都以骑兵为主,列队站开,声势十分浩大。我方骑兵的身后是京营的弓箭手,再后面是手持长枪的步兵,对面也是如此这般的配置。建奴男子在马背上长大,依附建奴的蒙古人也自幼学习骑射,勇猛剽悍,很多年前的蒙古骑兵甚至一路打到遥远的番邦,端的不是满口之乎者也的汉人所能比的。
    冲锋号角响起,骑兵们拍马疾驰,口中呼喝有声。身后弓箭手搭箭张弓,三轮射过,一部分箭手便退进瓮城,驻守在箭楼与外城城墙上的箭窗。
    一些骑兵倒下了,或者伤到了人,或者伤到了马匹,战友们不去管他们,径直向前冲——很多人因为被己方的马匹踏伤而死,骑兵冲阵的时候,很难有人伶俐到能够躲开无数翻飞的马蹄。
    我挥舞着佩刀,向着敌军冲去,来不及担心盔甲是否够结实坚韧。
    雪亮的刀刃在眼前上下翻腾,血光一现,浓郁的血腥气弥散开来。我满心欢喜,然而又浑身战栗。杀人对我来说,不再是一件能让我想起来就发抖的事情了,杀得多了,自然就麻木了,且要杀得更多,才能兴奋起来。
    手腕转动,刀锋划过建奴的手臂、身体,偶尔会凑巧砍到脖子,那么他的痛苦会少一点。我在战场上从不手软,心狠手辣是对对方的仁慈,紧紧跟随我的奥沙更加凶悍,如果有空闲的话,他会对躺在地下没咽气的自己人也来一刀,此时我总是会感叹他的身手之敏捷,超凡脱俗。
    这一仗从午时打到酉时,中途的时候我掉下了马,奥沙见势也跳下马,跟我站在一起。无暇交流感想,互相策应着杀出去。我带的分队本在西北最外围,一度被打散了,然后渐渐在我周围聚拢,旋风儿早跑的不知去向,我又骑上了一匹无主马,指挥士兵们向内进攻。
    士兵们不断受伤、阵亡,建奴也以差不多相等的伤亡率减员中,有些地段,战马几乎没有站立的空地。
    越来越浓厚的血腥味飘散在战场上,血染黄沙,哀嚎遍地。然而此时的我,听不见伤者的呻吟,看不见时间的流逝,只能听到刀刃砍在肉上的钝声,砍进骨头的碎裂声。
    士兵们纷纷倒下,双方伤亡惨重,谁也不比谁更有利一点,打到这个份上,拼的就是一口气了:我不能死。在周围都是死神阴影的时候,任何人都会惊恐万分的尽力避免自己堕入黑暗。
    军官们也开始受伤,他们并不是刀枪不入的神仙,有的只是比普通士兵多一点的战斗经验,受伤在所难免,战后的统计中,军官里只有不到二成的人幸免受伤。
    我身上满是鲜血,我素来爱洁,此刻也顾不得了。手臂已经酸痛,偶有休息时间,只能忙着喘气。什么雄心壮志功劳千古加官进爵封侯拜相,完全没有机会去想。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我吐了好几天,那之后我学会了硬起心肠,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那么在想好我该怎么去死之前,我宁愿死的是别人。
    再一次开始冲锋了。
    建奴军与关宁军的队列犬齿交错,很难分开。箭楼与城墙上的弓箭手只能对准为数不多的冲过来的建奴士兵,阳光下,建奴人的光亮头颅十分醒目。靠近城墙的后军由守备高阳率领,这是个说起来不算轻松也不算艰难的任务,负责清扫越过重重防线接近瓮城的建奴士兵。
    在某一个时刻,我相信我看见了被赐号“墨尔根戴青”的贝勒多尔衮。原因无他,如此年轻的贵族除了他之外没有别人了。他的幼弟多铎年仅十五岁,听闻与莽古尔泰压阵后军。
    多尔衮距离我如此之近,几乎能够数清他下巴上为数不多的胡须,这个年方十七岁的少年脸色苍白——如此高强度的战斗不太适合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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