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钟山自选集

角儿 2


    八
    在那个秋高气爽的上午,于副官陪着团座马占山来到春芍的家。
    这次老于做了副官,心里有了许多底气,他还没有走到春芍的门口,便扯着嗓门喊:春芍呀,爹来看你了!
    春芍推开门的时候,先是看到了穿着一新的父亲,接着就看见了马团长。春芍眼里的马团长很是个人物,足有一米八的块头,很黑的头发,一双眼睛看人时也很野。她当时并不知道,当年家喻户晓的马胡子就是眼前的马占山,春芍的第一感觉是,马占山很魁梧,还有几分英俊,当然还有野气。
    于副官进门时,自然是把马团长让到前头。马团长见了春芍便没有把眼睛移开,他望着春芍。春芍似乎变了,又似乎没变。说变了,是春芍变得更女人了,凸凸凹凹的地方都那么恰到好处,人胖了一些,当然也就更丰满了。说春芍没变,是因为春芍还是那么水灵,还是那么年轻。马团长没这么近地看过春芍,此时,他甚至嗅到了春芍身体里散发出的阵阵体香。马占山在心底里咬牙切齿地说:他妈的,这丫头老子要了!
    进门以后,于副官就忙不迭地说:这是我们马团长。
    春芍轻“哦”了一声后,搬了把凳子放在马占山面前,又说了声:马团长请坐。
    坐,坐。马占山就笑眯了一双眼睛。
    春芍又为马占山倒了一杯茶后,便欠着半个身子坐在了炕沿上。
    于副官就说:春芍哇,爹现在是副官了。
    春芍不知道副官是个什么官位,看见父亲那个样子,还是在心里替父亲高兴了一回。
    马占山坐了一会儿就立起来了,打量了一下房间,一边看一边摇头,然后说:昔日的名角儿,就住在这里呀,真是可惜了。
    父亲就点头哈腰地说:团座这你说哪儿去了,这就不错了。
    马占山又话锋一转道:听说贵婿是教书的?
    父亲就点头,鸡啄米似的。
    宋先生听见了声音走了进来,他先和马占山握手。春芍看见宋先生的手指还沾着些墨水,接下来她又看见马占山那双大手很大也很有力气。
    马占山和宋先生握过手之后,伸出一只大手很有力气地拍在宋先生的肩上说:教书人,有文化呀,了不起。
    宋先生就忙说:哪里,哪里。
    马占山又说:不知先生可否有意到我那儿谋份差事,保你比现在吃得好,挣得多。
    宋先生就忙摇头:哪里,哪里,教书人干不了那事。
    马占山也就笑一笑,背着手转了两周就告辞了。
    宋先生和春芍去送父亲和马占山。
    马占山就摆着手说:都回去吧,就是来看看,可惜没机会听名角儿唱戏啦。
    于副官也学着马占山的样子挥挥手说:都回吧,没啥事,就是看看。
    父亲的样子就很“副官”了。
    马占山和父亲走后,宋先生就回去教书了,他一边走一边冲春芍说:这下咱们家可热闹了。
    春芍没听清宋先生的话,她正冲着大门发呆。
    连着几日都没什么内容,忽一日,都已经傍晚了,于副官匆匆地来了,春芍刚做完饭,正准备和宋先生一起吃。
    父亲一进门就说:春芍哇,马团长请你去看戏。
    春芍已经很久没有看戏了,她正憋得有些六神无主,听说要演戏了,她立马就精神了许多。
    她便说:那我们吃完饭一起去看吧。
    父亲说:今晚是牤子和十里香专场为马团长演出,别人是不能看的。
    春芍就放下碗,看着宋先生。
    父亲忙说:马团长说了,他不太懂戏,想请春芍去给讲讲戏。
    父亲说完拉起春芍的手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冲宋先生说:那我们就走了。
    于副官已隐隐约约地觉得马占山看上了春芍,从马占山封他做副官那刻起,他就预感到要有什么事发生了。说心里话,他是高兴的,他甚至幻想果真有那么一天,马团长娶了春芍,那他也就人五人六了,说不定还能混个团副当一当,到那时,他老于家也就祖坟冒青烟了。
    果然不出于副官所料,没几日,马占山又差他来请春芍去听戏。于副官的心里都快乐得开了花儿,以前在他心里还挺像回事儿的宋先生,此时啥都不是个啥了。
    戏在团部里演出,几盏汽灯同时燃着,照得整个房间比白天还亮堂,团部门口有卫兵站岗,屋里没几个人,除马占山外,还有几个团副警卫什么的。
    马占山坐在桌后,桌子上摆着点心、糖果什么的。于副官领春芍进来时,马占山站了起来冲春芍说:今晚看戏,请你这个角儿来一道乐乐。
    说完便把春芍让到了自己身边坐下。
    马占山就拍拍手道:开始吧。
    十里香和牤子就从侧门被一个卫兵带进来,站在房间的空场子里。戏就开始了。
    春芍并没把戏看进去,不知为什么,她的心思都在马占山身上。以前她碰见的都是有钱人,人要是有钱了架子也很大。马占山是当官人,手里有兵也有枪,架子自然也很大,但他身上又多了一种有钱人身上没有的东西,那就是马占山的身上的那种野气。野气和大气加在一起就是霸气了。
    这股霸气深深地占据了春芍的心。
    后来她恍过神来开始看戏,目光集中在十里香和牤子身上。她还是第一次坐在这个位置上看戏,她离十里香和牤子是那么近,他们一句接一句地唱着,她突然觉得他们很可怜,他们不管愿意不愿意,只要马占山说句话,他们就得来唱戏。也许给他们点赏钱,也许不给,不管给不给,他们都得唱。她又想到了自己的从前,发烧还得唱戏,结果唱倒了嗓子。想到这儿,她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马占山的心思一半在听戏,一半在暗中观察着春芍,春芍一流眼泪,马占山忙招一块手帕递了过去。
    然后马占山就叫了声:好。又一挥手,就有一个侍卫端着托盘走过去,这是马占山给十里香和牤子的赏钱。
    马占山说:唱得好,都唱得让唱戏的人流泪了,好!
    十里香和牤子愈加卖力地唱。
    有了初一,就有了十五。
    于副官三天两头地去请春芍。每次请春芍,于副官都有很多借口,不是马团长的衣服破了,让春芍去缝一缝,就是父亲想闺女了,到府上聚一聚。
    春芍每次来,差不多不是陪马占山听戏,就是陪打纸牌,输了马占山付,赢了是春芍的。
    春芍以前从没有过这样的生活,渐渐地喜欢上了这种生活方式。每次玩,都到半夜,然后,又出去吃宵夜,副官侍卫陪着,不管走到哪家饭馆,老板都热情相迎。他们也一律都认识春芍,对马占山等人自然是敬畏。
    热闹时分,老板会颠颠地过来敬杯酒给春芍,席间就增添了许多热闹。春芍在冷清之后,似乎又找到了昔日的热闹。不过这种热闹,比昔日的热闹要舒服多了。
    刚开始,她还为三天两头跑出来,觉得对不住宋先生。渐渐地,她觉得和宋先生过那种冷清、呆板的日子,是宋先生对不住她。她就对宋先生生出许多怨恨来。
    九
    马占山已经四十有五了。当了十几年胡子的马占山,此刻想名正言顺地拥有一个女人。马占山知道,他当胡子时,没有一个女人愿意嫁给他,那时他虽不缺女人,可每次都是强迫的。看好了哪个屯子里的女人,撕撕巴巴地抢到山上来,女人就呼天喊地,要死要活。时间长了,马占山觉得占有这样的女人一点意思也没有。正经的女人连正眼都不看他一眼,玩个两三日,便把女人放下山了。有的女人哭哭啼啼走了,有的烈性女子,就在回家的路上,用裤腰带把自己吊在了树杈上。马占山也逛过妓院,那些妓女们也热情也主动,却不是对他马占山这个人,而是冲他怀里的钱。对于女人,马占山有着深刻的理解。
    马占山当胡子时,春芍的唇红齿白,以及身体的凸凸凹凹,已深刻地印在马占山的脑子里,就像敲进来的一颗钉子,想拔都拔不走。
    他以为在春芍的身上他要花许多心思,没想到,春芍对他并没有更多的反感,每次他差于副官去请春芍,春芍都能如约而至。这是他没有想到的。他以一个男人之心琢磨着春芍,他还发现,春芍对他过的这种日子是热衷的。眼见着春芍在一点点地向自己走近,他并不急于向春芍表白什么。
    宋先生和春芍之间的关系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春芍每次夜半三更地回来,宋先生已经睡着了,宋先生读的书滑落到一旁,那盏燃着的油灯,一飘一闪地亮着。春芍就悄悄地躺下,起身吹熄了灯盏,可她一时半会儿仍然睡不着,她仍沉浸在兴奋之中。以前,她非常渴望宋先生的身体,现在不知为什么,这种渴望在一点点地消退,最后竟变成了平静。她知道,宋先生是个好人,在她倒了嗓子之后,如果没有宋先生,她不知道日子将会怎样过。是宋先生让她有了一个家,渐渐地,她有些厌倦了宋先生四平八稳的生活,那时她并没觉得这有什么,她只是闷,不知干什么才好。现在,出现了马占山,又一次把她的生活点亮了,让她看到了阳光和希望。
    直到这时,春芍才意识到,十几年戏班子的生活,已经深深地融到了她的血液里,她曾试图把过去的一切都忘掉,开始一种新的生活。在初始的日子,她做到了,因为那时,一切对她来说还很新鲜,这种新鲜过去之后,她感受到了那种深深的不安和格格不入。
    宋先生似乎也猜透了她的心思,宋先生依然话语很少,就那么忧忧郁郁地望着她,她知道宋先生想说什么。她先说:在家待时间长闷得慌,就出去散散心。
    宋先生就叹气,叹得山高水长。
    宋先生便又去教书了,咿咿唔唔的读书声响彻小院。
    春芍坐在屋内或小院里,她的心愈发的寂寞,刚做了一会儿针线便又放下了。她开始魂不守舍,坐卧不安。她在谛听着父亲的脚步声,只要父亲出现,十有八九是约她出去的。于是,一天里,她都在期盼着父亲的脚步声。
    春芍的不安,使宋先生终于开口了。
    宋先生说:春芍你现在不唱戏了,就该安心地过日子。
    宋先生又说:春芍哇,我没有金山银山,但养活你足够了。
    宋先生还说:春芍哇,你到底在想啥呀?
    春芍说:你别理我。
    春芍又说:我不用你管。
    春芍还说:我烦呀,你别管我!
    宋先生就又沉默了。
    这时,于副官的脚步声又一次匆匆响起。春芍迫不及待地打开门,把父亲迎了进来。
    宋先生觉得是春芍的父亲把他们的平静生活搅乱了,宋先生没有更多的话冲于副官说,别过脸去,去望墙角。此时,墙角正有一片蜘蛛网盘盘结结地挂在那儿。
    于副官就大呼小叫地说:春芍哇,去打纸牌吧,马团长正等你呐。
    春芍还没等父亲说完,便开始穿衣打扮了。
    这空当,于副官就满怀歉意地冲宋先生说:春芍去去就回来,马团长玩牌三缺一。
    宋先生自然不理于副官,只在鼻子里哼了一声。
    打纸牌的时候,马占山的腿碰到了春芍的腿,春芍先是躲了一下,后来马占山又碰了一次春芍,春芍不再躲了,用眼角瞟了眼马占山,马占山也正用眼睛看她,马占山没事人似的玩:春芍,出牌呀。
    春芍的脸就红了红。
    接下来,马占山的胆子就大了,他不停地用脚去钩春芍的腿。春芍不躲也不闪,话就多了起来。
    于副官一次次端茶倒水地伺候着,他早就看到了八仙桌底下发生的一切。此时的于副官心明眼亮。他有说不出的高兴,他的眼前已幻想出自己当了团副,春芍成了马占山的女人,那样的日子还有啥说的。
    牌局散了以后,马占山冲春芍说:春芍,我好久没有听戏了,今晚你就给我唱两句吧。
    春芍说:马团长,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嗓子倒了。
    马占山又说:不怕,哼也行呀。
    在场的人看出了马占山的用意,便都说说笑笑地散了。屋里只剩下马占山和春芍了。
    春芍这时就心慌意乱了,她知道马占山卖的是什么药,但她并不反感,然后就满面含羞地说:马团长,不知你想听哪一曲呀?
    马占山就笑了道:啥都行,只要你唱的,我都爱听。
    春芍就哼了,哼的是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了。
    马占山就过来,先是捉了春芍的一只小手,接着就把春芍的整个人搂了。
    春芍说:马团长,马团长,这可不行。她这么说了,身子并没有动,却一下子变软了。
    马占山气喘着说:春芍,春芍,你想死我了。
    春芍:不呀,不!
    马占山把春芍就抱到了炕上。
    春芍娇娇地叫:马团长,马团长呦——
    事后,马占山冲春芍说:我要娶你!
    春芍说:不行呀,我还有宋先生。
    马占山就胡子气很重地说:他一个教书的算啥东西。不行,老子一枪崩了他。
    呀,不!春芍把马占山的一只手臂拖住。
    十
    起初,春芍并没有下定决心要嫁给马占山。但她又无论如何管不住自己同马占山的来往,她在马占山那里得到了许多宋先生无法给予的。
    马占山离不开春芍,春芍似乎也离不开马占山了。春芍不仅对马占山的这种生活眷恋,同时她对马占山的身体也深深着迷。见多识广的马占山,总是能把春芍梳理得乐不思蜀。
    老实斯文的宋先生预感到了发生的事情,当春芍又一次满面潮红,又有些羞愧难当地走进家门时,宋先生跪在了春芍的面前。
    宋先生鼻涕眼泪地说:春芍哇,你不要这样了,马占山不是过日子的人,他是个胡子呀。
    春芍的眼前就黑了一片。她乐此不疲地做这一切,并不想让宋先生知道。宋先生对她千般万般的好,她心里都清楚,她从心底里也不希望做出有悖于宋先生的事情,可她却无论如何也管不住自己的行动。没想到宋先生已经把话挑明了,她身子一软靠在了门框上。她喘了半晌气,泪也就流了下来,她气喘着说:我对不住你哩。
    宋先生又说:春芍哇,只要你跟我安心过日子,咱们离开北镇,去哪儿都行。
    春芍不说话,只是哭泣,她想用哭泣平息自己内心的不平静。此时,她恨不能身分两半,一半留在宋先生这里,一半去跟随马占山。她不知道,前面的路该怎么去走。
    马占山却等不及了,他和春芍有了几次百般温存之后,他确信,春芍已经是自己的人了。他要的就是这份感受和自信,于是,他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身后带着十几名卫兵,轻车熟路地来到了春芍门前。
    春芍一听到马蹄声,她便一点劲儿也没有,人整个软软地定在了那里。
    马占山走进门来,他先看了眼春芍,一挥手,便上来两个卫兵把春芍抱了起来。春芍这时已没有气力说话了。
    马占山接下来又走到宋先生面前,宋先生仍跪在那里。马占山根本没有把宋先生放在眼里,他说:教书的,春芍已经是我的人了。
    宋先生就悲哀地叫一声:春芍哇——
    马占山从另外一个卫兵手里接过一包银元,很响地扔在宋先生面前。银元在宋先生面前的地上滚动。
    宋先生睁圆了眼睛:胡子,你是胡子!
    马占山笑了一下说:教书的,你说错了,我是东北军的马团长。
    宋先生大声地:胡子呀,还我春芍!
    马占山从腰里拔出枪,在宋先生鼻子前晃了晃道:别找麻烦,要不是看在春芍的面上,我就一枪崩了你。
    说完,马占山走出小院,带着春芍,带着他的人马向自己的驻地走去。
    宋先生就疯了。他撕碎了身上的长衫,扔了头上的礼帽,他舞弄着双手把马占山扔在地上的银元扔得东一块,西一块。
    宋先生一面呼喊着,一面冲出家门。他一直跑到马占山的驻地。警卫自然不让他进去,把他推倒在门外。他就趴在地上喊:春芍,你出来呀,你出来看看我吧。
    马占山的驻地还在唱戏,戏班子很隆重地在庆祝马占山和春芍的婚礼。
    春芍披红挂绿地坐在中间,她说不出高兴,也说不出不高兴。马占山坐在她的旁边,用胳膊很结实地把春芍搂了。
    马占山一边看戏一边说:春芍,从今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吃香的喝辣的,随你便。
    春芍不说话,她的耳畔回响着宋先生一声又一声的呼喊。
    马占山又说:想看戏就天天让他们唱。
    春芍仍不说话。
    马占山看了眼春芍:咋了,你不高兴?
    马占山也听到了宋先生在门外的喊叫,停了停又说:你是舍不得那个教书的吧,我这就把他崩了,省得你闹心。
    春芍突然叫了声:呀——不——
    她拉住了马占山的衣袖。坐在一旁,此时已是于团副的春芍爹说:崩了也就崩了,那样的男人还想着他干啥。
    春芍冲马占山说:从今以后我是你的人了,但你要答应我,别伤害宋先生。
    马占山叹口气,收了枪,冲身边几个卫兵说:把那个教书的拉走。
    不一会儿,便没有了宋先生的喊叫。
    戏唱了三天。
    老拐、牤子、十里香等人都走下台为春芍道喜。他们说了许多吉祥话,老拐趁人不注意冲春芍说:你的日子好了,宋先生毁了。
    春芍听到这儿,眼圈红了红,但她又很快地说:是我对不住他,你们以后有空就去看看他。
    老拐叹了口气。
    宋先生千呼万唤地呼喊春芍。春芍自从走进马占山的院落,便再也没有走出来。
    宋先生便仰天大喊:春芍哇,你真是个戏子呀,你咋就那么无情无义呐。
    从此以后,北镇少了一个宋先生,多了一个疯子。疯了的宋先生开始走街串巷地呼喊着春芍的名字。
    春芍以崭新的姿态做起了团长马占山的太太。春芍和马占山结婚后,生活和以前有了明显的不同,她不用再操心吃饭穿衣的问题了。她的日常生活变成了陪着马占山玩、乐。
    戏要看,纸牌要打。深更半夜的,他们也会带着侍卫去吃宵夜。春芍过上了一种无忧无虑的生活。
    上炕之后,马占山会使出无穷的力气,把春芍压在身下,马占山便气喘着问:是我好还是他好。
    那个“他”自然是指的宋先生。
    春芍此时已云里雾里了,她梦呓样地说:你好哇,好哇……
    这是她在宋先生身上无法体会到的。
    疯疯乐乐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日本人开进了奉天的北大营。于是,东北军把驻守在北镇的马占山团调到了奉天城内。
    一时间东北军的局势风雨飘摇。几支驻扎在城外的队伍,大都是收编来的,他们被东北军收编时是想着借东北军的光,吃香的喝辣的。没想到突然来了日本人,一场战争不可避免地要发生了。于是那些队伍便不稳定起来,有的连夜卷起铺盖卷跑掉了。
    张作霖并不想让自己的嫡系部队去打这样的内战,于是,马占山的队伍便被调到奉天城内,担负起了收缴小股叛军的重任。
    马占山奉命进入奉天,他自然舍不得把如花似玉的春芍放在北镇,于是,春芍便和马占山来到了奉天。
    到了奉天不久,马占山的队伍便被指派到了收缴小股叛军的前线。
    春芍便被扔到奉天城内中街的一条巷子里。
    马占山隔三岔五地会从前线退回来,偷偷地住上两三天,那些日子是欢乐的。
    马占山一走,她的日子就又空了。她常常走出门外,倚门而立,望着空荡荡的巷子,她多么希望此时马占山骑着高头大马回到她的身边呀。她在空等的日子里,会冷不丁地想起北镇的宋先生,这时,她的心里会隐隐地有些疼。宋先生一从她的脑海里出现,她便自然不自然地想起和宋先生那些说不上甜蜜但却很温馨的日子,静静的阳光,干干净净的小院,以及那些孩子咿咿唔唔的读书声。这样的幻觉很快又被她忘在了脑后,她更关注眼前的日子,她期待着马占山重新出现在她的身旁,给她带来欢乐。
    十一
    春芍做梦也没有想到,在奉天城里她会意外地碰见谢家大院的少东家谢伯民。
    春芍在奉天城内无依无靠,每日都是她一个人,孤单而又寂寞,她无法打发这种时光,便一个人走出巷子闲逛。她走在繁华的中街上,听见有人叫她,待她抬起头来时,她就看到了谢伯民。谢伯民穿着一身白色西装,头发也梳得光光的。
    谢伯民就说:你怎么会在这儿?
    春芍能在茫茫人海中看见谢伯民也感到很意外。她很快想起,自己十六岁那一年,在谢家大院唱红时的情景,她从内心里已经牢牢地记住了谢家大院,记住了谢伯民,没有谢家大院,就没有以后的山里红。
    那一天,两人重逢,谢伯民把春芍请到了中街自己的家中。春芍在那一次了解到,老东家死后,谢伯民就卖掉了谢家大院和所有的土地,他一心一意在奉天城里开药店,现在谢伯民已在奉天城里开了几家大大小小的药房。春芍还知道,谢伯民两年前娶了老婆,一年前老婆在生产时,因难产而死。
    春芍也说了很多,说自己嗓子倒了之后,嫁给了宋先生,又嫁给了现在的马占山。春芍在说这些时,谢伯民一句话也没说。
    最后,谢伯民说:你一点也没有变,还是十六岁时的样子。
    刚出道时的春芍的样子,已经深深地烙印在了谢伯民的脑海中。几年过去了,他仍时常想起那晚春芍上台时的样子。
    谢伯民的家是一幢二层小楼,有许多房间,没有了女主人的家,也显得有几分冷清。春芍那天在谢伯民的小楼里说了好久,最后离开时,谢伯民就说:以后你就常来玩吧。
    谢伯民站在门口,冲着远去的春芍招着手。春芍走出很远,回了一次头,她仍看见少东家谢伯民白得耀眼地在那儿冲她招手。
    马占山只能隔三岔五地回来。天一亮,马占山打马扬鞭地又走了,又留下了孤孤单单的春芍。
    没事可干的春芍三转两转地就来到了谢伯民的那幢小楼前,直到她走进谢伯民家,她才灵醒过来。犹豫一下,她还是进去了。
    谢伯民似乎已等待许久了,春芍每次出现谢伯民都很热情。
    有一次,春芍冲谢伯民说:我都好久没有看戏了,真想去看看。
    那天,谢伯民陪着春芍走进了中街一家戏院。春芍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在戏院里看戏,戏台被弄得红红绿绿。
    戏班子仿佛人人都是角儿,轮流着唱。角儿一律年轻,一律漂亮。春芍是唱戏的出身,她听得出来,唱戏的人都是经过训练出来的,比他们北镇戏班子的水平高出一截。意识到这些,春芍才知道,奉天就是奉天。
    在戏院里看戏,也有捧角儿的,那些有身份的人出手都很大方,差人用盘子把银元托着,还要给角儿送花。这也是春芍从来没有见过的。她为自己曾经有过的经历感到脸红。
    散戏以后,谢伯民又请春芍去茶楼,两人一边品茶一边聊天。
    春芍说:他们唱得真好。
    谢伯民就用一双眼睛把春芍望了说:他们唱得再好,我还是爱听你唱。
    春芍听了这话脸就红了。她又想起了当年在谢家大院少东家说过的话。
    那天,两人在茶楼里坐到很晚,谢伯民才送春芍回去。谢伯民一直把春芍送回住处,他看到了春芍的住处便说:难为你一个人守着这么大的房子。
    一句话差点让敏感的春芍落泪,但她还是忍住了,冲谢伯民笑笑说:这一切都是暂时的。
    谢伯民怔了一下说:这年头,干行武的,你没想过万一他有个啥三长两短?
    春芍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此时,她有些后悔当初这么草率地离开宋先生,而投入到马占山的怀抱。
    她嫁给马占山之后,她才渐渐了解马占山。有时马占山的粗俗让她无法忍受,每次和她做那事时,马占山总要问她和宋先生做那事时的感受。她不回答,他便不高兴,说她心里还装着那个教书的;她说了,他又骂她是个被人睡过的破货。说着说着,马占山就很粗暴、很有力气地把她占有了。起初,她还能体会到种种快乐,渐渐地,那种快乐又渐渐消失了,变成了一种折磨。每每这时,她就怀念和宋先生在一起的日子。
    来到奉天城里,她愈发觉得孤单无靠。没有马占山的日子,她寂寞;马占山回来,她又觉得难熬。
    马占山每次回来,从来不问她过得怎么样,每次多一句话也不说,上来就把她按到炕上,然后迫不及待地扒她的衣服,发泄完,便睡;睡醒了,又和她说一些很下作的话,仿佛不这样,就没有欲望和她做那件事。马占山在北镇给春芍带来的生活,已经一阵风似的刮走了。
    就在这时,谢伯民出现在了她的生活中,她觉得生活有了内容。
    从那以后,她差不多每日都要到谢伯民那里去坐一坐。
    有时谢伯民很忙,埋下头,核对账目,她就坐在一旁静静地等。有时她呆呆地望着谢伯民那张年轻的脸,这张脸很生动,不同于宋先生,更不同马占山。四十多岁的马占山,因生活无度已显出几分老态了。
    见多识广的少东家,领着春芍参观了他的几家药店。她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药店,她说不清谢伯民有多大的家业和财产。走在街上,有许多人和少东家打招呼,他们不称他为少东家,也不叫名字,都一律叫他谢老板。谢伯民对待这些人显得很散淡,不冷不热的样子。谢伯民仰着头走路,仿佛整个奉天城都在他的眼下。
    谢伯民的衣着总是一尘不染,从头顶到脚都那么光光亮亮。有一次,谢伯民又陪春芍去戏院,她从他的身上闻到了一股很好闻的气味。她说:是啥东西这么香?
    他说:是香水。
    她从来没用过香水,她没听说过,只用过香包,那里面装着几棵香草。
    第二日,他就送给她一个瓶子,瓶子里的液体是金黄色的。他说:这就是香水,日本货,送给你了。
    她觉得,谢伯民的身上越来越奇妙。有一种东西在远远地牵引着她,她又寻找到了那种美好的感觉。
    夜晚,她经常在梦里醒来,醒来之后,眼前便都是谢伯民的影子了。然后,她便再也睡不着了。
    她觉得谢伯民不仅在生活上关爱她,也是最了解她的人。有几次,谢伯民把城里戏园子里的戏班子请到了家中。谢少东家在奉天城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做这一切,不足挂齿。他不仅让戏班子唱戏,还让春芍装扮上了,春芍刚开始不解,推却道:嗓子倒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谢伯民笑笑道:那你就在心里唱。
    装扮好的春芍往那儿一站,家伙一响,便感到自己立马换了一个人,种种以前风光的场景,使她不能自禁。她虽然唱不出了,这时只能别人代唱,她做出的是那些令人魂牵梦绕的动作,此时此刻,心神又一次合一了。唱到动情处,她望着坐在跟前的谢伯民,竟热泪横流,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别人。恍然间,她又回到了十六岁那一年在谢家大院时的情景中。那一瞬间,她清晰地意识到,以后的日子,自己无论如何也离不开谢少东家了。
    十二
    春芍半推半就地和马占山成婚,一大部分原因是马占山的那种生活在吸引着她,接下来才是马占山这个人。直到奉天,她才梦醒了。
    此时的马占山在春芍的眼里只是一个男人,一个很粗俗的男人。在马占山的身边,她一点也没有找到团长夫人的感觉,仿佛她掉进了胡子头儿的窝里,说把她扑倒就把她扑倒了,全没有了那种情意绵绵的爱抚。刚开始,她觉得这样的爱还很新鲜,渐渐地,她就开始讨厌这种粗俗了。马占山从不关心她,他关心的只是他和她在炕上的那种感受。这时候,她不能不想起宋先生。
    直到和少东家谢伯民重逢,她似乎又看到了希望。
    有一次,谢少东家心情很好,领她去看了一场电影。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看电影,以前在北镇时,她只是听说过。这一看不要紧,却让她大吃一惊,她无论如何也不明白,那些真人似的影子能说会动,就跟真事似的,看得她惊心动魄。
    电影结束,她和谢伯民从影院里走出来,天已经黑了。她望着眼前燃亮的一两盏路灯说:电影真好。
    谢伯民不说什么,见多识广地笑一笑。
    那天谢伯民没有叫车,而是傍着她走过中街,一直走到她居住的那个胡同里。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什么,他们就那么一路走过来,偶尔,他们的身体碰在一起,但又很快分开了。她的心情却不平静极了,在黑暗中,她肩并着一个男人,一步步向前走去,从谢伯民身体里散发出的幽幽男人气,不时地扑进她的鼻孔,她的身体里就多了种奇妙的感受。
    以前她怪那条路太长,今晚不知为什么,她又嫌那条路太短,仿佛在不经意间就走到了终点。
    在门口她立住了,他也立住了。
    他站在那儿说:你到家了,那我就回去了。
    她立在那儿幽幽飘飘地望着他,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他冲她笑一笑,转身的时候又说:啥时有空再来玩。说完就走了,一身白色的西服很快融进了黑暗中。
    她冲着他的背影长长地吁了口气。
    她推门而进的时候,看到自己居住的房间里亮着灯,她的心一紧,果然是马占山回来了。
    马占山坐在灯下正在喝酒,面前摆着烧鸡。马占山看见了走进来的春芍,便满嘴酒气地吼:你上哪儿去骚了!
    她怔住了,不知如何回答马占山。
    马占山就气势汹汹地扑过来,只一推便把她推倒在了炕上。
    她惊惧地望着马占山,喃喃道:我碰上一个北镇的老乡,陪他说话去了。
    马占山就淫秽地笑了笑:是卖×去了吧?
    她不再说什么了,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刚才在外面的一切美好感觉,顷刻间便灰飞烟灭了。
    马占山又吼:你这个**,老子都回来一下午了,到处找不到你,老子明天又要去打仗了。说完便扑过来……
    春芍的心受到了空前绝后的打击,她的眼泪一直在流。
    马占山看到了她的眼泪就很愤怒,一边在她身上折腾,一边腾出手扇了她一个耳光,骂道:你哭啥,你咋不**哇,你倒叫哇。
    春芍在忍受着,她只感到彻底的绝望。她的泪水不可遏制地汹涌流出。
    马占山就真的很气愤了,他一次又一次抽打着她的脸,一边打一边骂:你这个**,几天见不到男人你就受不了了,你倒是叫哇,你咋就不叫呢……
    春芍一夜也没有合眼,她眼睁睁地盯着黑暗,似乎想了许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她脑子里空空一片。遥远的,她似乎又听到了宋先生的喊:戏子呀,真是个戏子呀。马占山的声音也惊天动地地响起:你这个**,**……
    马占山一大早就离开了。离开前,他站在地下恶声恶气地说:这次老子就饶了你,下次你要是不在家老老实实地守着,看老子不打断你的腿。说完就走了。
    春芍昏昏沉沉哀痛欲绝地在炕上躺了一天,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她想不清将来怎样,也想不清眼下该怎么办。她觉得自己已经无路可走了。她一下子就想起了谢伯民,眼下只有他才能救她了。
    她说不清从哪里涌上来的力气,她穿上了衣服,走出院门。当她出现在谢伯民面前时,她的样子吓了谢少东家一大跳,他说:春芍,你这是怎么了?
    春芍再也忍不住了,她似见到了亲人,一下子扑到谢伯民的怀里,哀哀婉婉地叫了声:少东家,你要救我呀!
    谢伯民就啥都明白了。
    他把春芍扶在椅子上坐下,愣愣痴痴地看了春芍半晌,然后一字一顿地说:你以后就别再回去了。
    春芍不解地,茫然地望着少东家。
    谢伯民扑过去,一下子就抱住了无助的春芍。谢伯民颤颤抖抖地说:春芍哇,那年我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忘不了你了。
    春芍做梦也没有想到形势会变成这样。她喜欢谢伯民,可她从来也没敢想过自己会和少东家怎么样。突然而降的幸福使她差点晕过去,她苍苍凉凉地叫了一声:老天爷呀——
    于是,两个人就抱成了一团。
    待两人清醒之后,都觉得问题远没有那么简单。春芍知道,马占山不是宋先生。先不说马占山是胡子,起码他手下现在有着上百人的队伍,他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来。她躲在谢伯民这里不回去,迟早有一天马占山会找上门来的。
    春芍把这想法说给了谢伯民。
    谢伯民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想了一会儿,就一拍大腿说:这好办。
    春芍就满怀希望地望着少东家。
    谢伯民就说:咱们给他下“蛊”。
    春芍知道什么是“蛊”,那是一种要人命的药。当时吃了并没有什么,几天之后,便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去。
    谢伯民又说:我的药房里就有这种药。
    春芍觉得已经没路可走了,要摆脱马占山,投奔新生活,她只能这么做了。于是两人商定,谢伯民把药配好,春芍负责把药让马占山吃下去,以后的事就一了百了了。
    春芍的一颗心便放到了肚子里。为了眼前的少东家,为了自己,她现在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两人百般恩爱地缠绵了一番,谢伯民才恋恋不舍地把春芍送回去。
    在这期间,春芍又找了谢伯民几次,两人恩爱之后,便躺在床上畅想着将来的事情。谢伯民紧紧地把春芍的身体搂了,他说:春芍,日后我娶你,咱们就生个孩子吧。
    一句话又让春芍流泪了,身边的少东家是多么的好哇,少东家能娶她,是她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呐。
    于是,春芍便盼星星盼月亮地期待着马占山早日回来,她以前从没有这么期待过马占山。
    她没有等来马占山,却等回了满身是血的父亲——于团副。
    父亲一进门就说:不好了,马占山死了。
    马占山在战争中被一颗流弹击中了,他再也回不来了。
    春芍听到这一消息,她的身子一软,揣在怀里的“药”掉在了地上。
    春芍名正言顺地开始了自己又一轮幸福的生活。
    十三
    谢伯民和春芍结婚那天,谢伯民带着春芍到照相馆照了一张相,是两人的合影。这是春芍第一次照相。
    几天以后,照片拿回来了。春芍看着那张神奇的纸片上印着自己和谢伯民。谢伯民微笑着,春芍自然是一脸甜蜜,她的目光新奇地望着前方,她似乎是望见了自己幸福的将来。
    她和谢伯民真正的婚后日子开始了。
    她下定决心,死心塌地地和谢伯民过起了日子。夜晚,她甜蜜地躺在谢伯民的身边。听着谢伯民熟睡时的呼吸,她想起了宋先生,想起了马占山,她为过去的所有荒唐行为感到脸红心跳。她没有觉得有一丝半点对不住马占山,她跟了马占山只是一时的鬼迷心窍,她隐隐地觉得有些对不住宋先生。但想过了,也就想过了,她还要面对现实和将来,此时,命运又让她拥有了谢伯民。眼前的日子无忧无虑,她不再求啥了,她要死心塌地地和谢伯民过眼下富足的日子。
    以后的日子,让春芍有了再生一次的感觉。没事的时候,谢伯民总是带着春芍出入戏院,在这里看戏和在北镇有了很大的不同,那种氛围是北镇街头巷尾无法相比的。谢伯民不仅看戏,还和春芍说戏。少东家对戏里的人生有着自己的理解,他就把这份理解说给春芍听。春芍虽说是唱戏的出身,但有些戏她理解得并不深,经谢伯民这么一说,她一下子就开悟了,对戏文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同时,对少东家也就刮目相看了。
    谢伯民让她想起了宋先生和马占山。宋先生会听戏,也能写戏,马占山也听戏,可他们和谢伯民相比,竟比出了天壤之别。少东家从戏里看到了人生,看到了自己,也看到了春芍,她觉得谢伯民说戏时自己已和少东家融为一体了。
    那一天,她冲谢伯民说:咱们生个孩子吧。
    很快,春芍就发现自己真的怀孕了。她为自己能很快怀孕有些吃惊,她和宋先生没有怀孕,她曾和宋先生说过要孩子的事,宋先生也很高兴地答应了,却是没有怀孕。和马占山也没有怀孕。她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前面两个男人都没能让她怀孕,和谢伯民这么短的时间内,竟神奇地怀孕了,她觉得这一切都是天意。
    很快,孩子生了。
    随着孩子呱呱落地,著名的“九•一八”事变爆发了,先是东北军撤离了奉天,一直撤到了关内,很快,日本人占领了奉天。
    接着整个奉天城内就乱了。
    谢伯民的药店生意也开始不景气了,少东家痛下决心,关闭了几家药店。剩的几家药店,还勉强可以维持开销。
    外面一乱,谢伯民很少往外跑了。上午,他到中街附近的几家药店看一看之后,他便径直回到了家中。于是,关上门,便陪着春芍和儿子。
    他们为孩子取名为谢奉。
    外面的世界正乱的时候,他们关起门来,过起了品味戏文品味人生的日子。虽然买卖不好,但谢伯民这么多年的积蓄足够他们生活一阵子的。他们一边带孩子,一边享受着他们别样的生活。戏园子关闭了,他们无法再去听戏了,在家里少东家把春芍装扮了,让装扮好的春芍施展一下身段,他们的身旁放着留声机,春芍不能唱了,留声机能唱。于是,他们又找到了各自的感觉。春芍觉得,此刻,不是留声机在唱,而是自己在情真意切地唱。谢伯民眯着眼睛,他在欣赏着眼前、耳旁的一切。春芍虽生育过孩子,但眼前的春芍仍和十六岁时一样,凸凹有致,一个云手,一个媚眼,都让少东家回到了从前。此情此景,春芍便成了戏中人,少东家就是迷戏的人。于是,日子就是日子了。春芍有时会想起北镇的戏班子,眼下兵荒马乱的,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呢?但很快就又淡忘了,她对眼前的生活没什么可抱怨的,她在少东家的眼中看到了自己。
    窗外的一切恩怨,仿佛都与他们无关,他们关起门来,享受着这份宁静和天伦之乐。
    孩子呀呀地学语了。
    孩子又蹒跚地走路了。
    孩子会跑了。
    ……
    谢伯民很喜欢谢奉,他会拿出大半天时间和孩子玩在一起,他们楼上楼下地捉迷藏,孩子很开心,谢伯民也很开心。
    春芍看着儿子和丈夫这样无忧无虑地玩在一起,她总会露出舒心的笑。
    有时,她也会觉得挺寂寞的,她想看场戏,或者看场电影,但外面大部分戏园子、影院都关闭了,也没有个去处。她只是想一想,很快就忘记了。她满足眼前的生活。
    她学会了为丈夫熨衣服,她看着丈夫穿着自己亲手熨过的衣服,她的心里比丈夫的衣服还要熨帖。
    她觉得眼前的日子才是日子。
    一晃,又一晃,儿子八岁了。
    儿子已经开始上学了。
    此时,春芍已经学会了等待。她天天在等出门的丈夫和外出上学的儿子,她倚门而立,等待变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
    突然有一天,儿子呼叫着跑了回来。他一边跑一边喊:妈,妈,解放军进城了,进城了。他的一张小脸因激动和兴奋而涨得通红。
    春芍走出家门,果然看见了一队一队的队伍走进城里,以及道路两旁欢天喜地的人群。
    春芍不知道解放军进城是好事还是坏事。接下来,事情就有了变化。
    谢伯民回到家后,叹着气说:药店怕是保不住了。
    不久,谢伯民又说:咱家以后就没药店了。
    春芍不解地问:咋了?
    谢伯民就平平静静地说:交公了。
    于是,一切便都交公了。
    那些日子,谢伯民天天出去。又有一天,谢伯民回来冲春芍说:城里怕啥也没有了,我不想在城里待了。
    春芍就茫茫然然地望着自己的丈夫。
    谢伯民说:咱们回北镇吧。
    春芍无法驾驭眼前的生活,这么多年的日子都是谢伯民当家。谢伯民说回北镇,她只能回北镇了。
    这时,春芍又想起了北镇的戏班子。
    于是,一家三口人便回到了北镇。
    十四
    北镇自然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北镇的戏班子也烟消云散了,牤子早就和十里香相好了。当年在谢家大院,十里香小产的那个孩子,就是牤子的。他们竟瞒了这么多年,直到戏班子解散,他们才公开过去的秘密。
    春芍想起了当年,自己还没有成为角儿时,她曾经暗恋了牤子许多年,那时牤子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她的心。没想到,她正在暗恋牤子时,牤子早就和十里香相好了。此时想起这些,她觉得自己当年真傻。
    回到北镇以后,谢伯民当起了教师。
    谢伯民脱去了西装,换上了中山装。
    春芍还没有找到合适工作,那时,小地方女人很少出门工作。于是,春芍只能在家里等待着。
    每天一大早,丈夫去教书,儿子谢奉去上学,家里就只剩下春芍。
    有时她也到街上去转一转,有许多当地人仍认得她,于是和她热情地打招呼。北镇的一切对她来说是那么的熟悉。有一次,她走着走着,鬼使神差地又走到了她当年和宋先生住过的小院,此时的小院早已是物是人非了。她走到那儿,心动了一下,最后她转过头,快步地离开了那里。
    后来她听说,在她和马占山走后不久,宋先生也在北镇消失了,消失的宋先生便再也没有回来。
    这时,她的耳畔又回响起宋先生当年的呼喊声:春芍呀,我的春芍呀——
    她抬头望了望北镇的天空,天空依旧是以前的老样子。过去却恍若隔世,她自己觉得做了一个梦,梦醒了,一切都如以前。
    回到北镇以后,她更多的时候,想到了从前,从前的事情,过电影似的,一一在她眼前闪过。她想到的更多的自然是在戏班子里的那些日子,往昔的一切,都一件件地涌现在她的眼前。
    现在牤子和十里香就住在距她家不远的一条胡同里,不再唱戏的牤子,当起了商店的售货员,每日也早出晚归的。
    她来到牤子和十里香家里,看到戏班子里那些行头还在,却蒙上了一层灰尘。三个人凑在一起,话题自然离不开戏班子,牤子还是以前的老样子,他们自然地提到了牤子和春芍唱对手戏时的种种情形。不知为什么,提起这些春芍的脸就红了。几个人说兴奋了,牤子就提议唱一段,久不唱戏了,浑身都憋得发痒。于是,牤子和十里香就唱,虽不是在舞台上,但他们的举手投足还是那么有味。春芍坐在一旁看着看着,她竟突发奇想:要是此时,站在牤子身旁的不是十里香,是自己将会怎么样呢?清醒过来之后,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从那以后,只要她一有时间,便往牤子家跑。哪怕她只听到牤子哼上几句,心里也是妥帖的。
    丈夫谢伯民照例早出晚归,每次丈夫回来都要和她说上好大一会儿学校里的事。刚开始她还觉得新鲜,渐渐地,她就有些厌倦了,丈夫再说时,她就没好气地打断谢伯民的话头说:你能不能说点别的?
    谢伯民说不上别的,于是就沉默着。
    这时,她就愈发地想见到牤子,只有见到牤子她才有许多话要说。
    每到傍晚,丈夫和孩子回来了。这时她早就做好了饭菜,她估计牤子也该下班了,她精心地把自己收拾一番,头梳了,衣服换好了,然后冲丈夫和儿子说:我出去一下呀。
    她匆匆地走出家门,仿佛已经听到了牤子正在字正腔圆地在唱那曲《大西厢》。她又一次义无反顾地朝着牤子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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