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影·残梦·忆

上山的小路是青石板铺的，年代已经久远了，石缝里都长满了青苔。
    岚幻影向身后的寒冷道：“沿这条路一直走上去，便是通幽山庄了。”
    寒冷并不答话。
    他知道前面这女孩子并不需要人回答。
    她只是想要一个听众。
    所以，他静静的听着就可以了。
    岚幻影稍稍眯起眼来，看向路的尽头，轻轻笑道：“在你之前，我只带过一个人去通幽山庄。”
    那个人叫做幕风轻湘。
    是个很美丽的女人。
    岚幻影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的微笑。“那是我早年犯的最严重的一个错误。它让我在三个月之后被逐出了通幽山庄。”
    “哦？”寒冷忍不住要问。
    所有人都知道岚幻影是通幽山庄的弃徒，但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岚幻影又笑，“因为，我带回来的那个女人，变成了通幽山庄的主母。”
    他们成亲的那天晚上，岚幻影喝了很多酒。
    顶开始她和女孩子们一样用杯子，看着那对天仙一般的新人，一小口一小口的抿。
    后来她和男人们一起，大声的笑着，划拳，唱歌，大碗大碗的喝。
    再后来她躲在旁边，抱着酒坛子，一声不响的喝。
    喝了多少酒，便流了多少泪。
    直到一双手放在她肩上，她抬起一双朦胧的眼来，醉意中看到那个人揉着她的头，宠溺的叹息，“傻丫头。”
    依然是她很喜欢的懒懒的男中音，但如今已是别人的丈夫了。
    她看着他，突然就觉得很好笑，于是她就大笑着，打开了他的手，跑了出去。
    留下了一个手停在半空，无所谓的耸肩笑笑的新郎，和一个笑魇如花但眼中却凝着怒气的新娘。
    没过几天，江湖中的人便收到消息。
    岚幻影被逐出通幽山庄了，有生之年不得再入通幽山庄一步。
    岚幻影一步步向着通幽山庄走去，一面淡淡笑道：“其实我后来还是常常偷偷的去通幽山庄，只是不和他们见面。总悄悄的坐在房顶上喝酒。”
    “通幽山庄的大家还是对我一样的好，每次——”
    她的话突然停下。
    脚步也停下。
    寒冷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青石的阶梯。
    两块石头之间的缝隙里，有着暗绿的颜色，那是积年的青苔。
    还有更新的颜色，一种惊心的暗褐色。
    那是凝固的血。
    岚幻影只停了一下，人便跃起，飞一般向路的尽头掠去。
    “岚姑娘——”寒冷叫了一声，尽力跟了上去，手心里已捏了把汗。
    他曾经提起过通幽山庄的事，岚幻影的反应很平淡。
    他本以为她真的已经看淡。
    这些天日夜相处下来，他才知道，这女孩子远不如她所表现得那样无情。
    他可以想像这对她而言，是怎样的打击。
    他跑到山路尽头的时候，看到岚幻影立在山门下面，一袭青衫迎着风飘向身后，猎猎的打着山门柱子上的字。
    高山仰止疑无路，曲径通幽别有天。
    留下来的，只有这两行字而已。
    通幽山庄已化为一片灰烬。
    寒冷站在那些，丝毫不敢出声，只怕一惊动她，她便会像那些灰烬，随风化去。
    良久之后，岚幻影才回头，抬起一张惨白的脸，一字一字道：“原来，果真是不在了。”
    “姑娘……”
    岚幻影抬手，打断了他的话，一双眼看向山门的匾额。
    寒冷向前走了几步，才看到上面插着一把刀，明晃晃的刺眼。
    岚幻影跃起，将那把刀拨下来，看了一会，淡淡笑道：“这把刀我见过的。它的主人我认识。他姓时，名光，狮子岭的总瓢把子。”
    她虽在笑，一双眼却如同千年不化的玄冰，让人不寒而粟。
    寒冷不由得又叹息。
    雪子玉是抱着极大的憧憬去通幽山庄的，所以，他的失望也极大。
    “怎么会这样？”他看着面前的废墟，轻叹不自觉的逸出嘴唇。
    尘羽星站在山门下面，看着那曾经是武林圣地的废墟，不发一言。
    赵倾城跟在他们后面，带着种淡淡的笑容。
    她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通幽山庄之所以会变成这个样子，是因为一封信。
    写给狮子岭时光的。
    写信的人知道，时光对通幽山庄恨之入骨，垂涎通幽山庄的财富也不是一两天了。他只是忌惮着通幽山庄的名声。
    或者说，他只是忌惮着罗炎这个人。
    那封信打消了他的顾虑。
    所以，通幽山庄就便成了这样子。
    赵倾城淡淡的笑着，时光的效率果然不错。
    只是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挡住去寻仇的岚幻影。
    岚幻影虽已被逐出了通幽山庄，但任何人都明白，那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
    那个外人，就是幕风轻湘。
    岚幻影从来就没有离开过那里。
    即使她人不在，整个山庄也处处是她的气息。
    山庄依然保留着她的房间，厨房依然做着她爱吃的菜，下人们的言论中依然处处是她的名字。
    最让幕风忍受不了的是，她的丈夫心里，也依然有属于她的位置。
    一个无可取代的位置。
    她像一个幽灵，无时无刻不在通幽山庄出现，如影随形的渗透她的生活。
    那让幕风几乎要透不过气来。
    她痛恨这种感觉。
    她那时唯一的希望就是让这一切与岚幻影有关的东西通通毁灭。
    现在，她如愿了。
    赵倾城看着面前的废墟，眼睛的余光发现雪子玉一双深不可测的眼正看着她。
    她轻轻叹息，发现自己并没有预期中那样的高兴。
    岚幻影睡着的时候，身子会以一种很孤寂的姿态蜷起来，怀中抱着她的剑。
    从通幽山庄出来，寒冷本担心她会直接冲上狮子岭，可是她没有。
    她在山下的猎户家里借宿，吃饭，睡觉。
    就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寒冷知道她不过是在养精蓄锐。
    自少年时吃过几次亏后，她虽然依然狂傲，却不曾再轻视任何敌人。
    何况能将通幽山庄灭门的敌人本就不容轻视。
    她并没有睡多久。
    咳嗽将她弄醒。
    她睁眼便看到寒冷守在床前，端着一碗药。
    岚幻影伸手撑起身子，向寒冷微笑，“多谢先生。你辛苦了。”
    寒冷着她，将药碗送过去，“姑娘实在应该在家好生歇着。”
    岚幻影又笑，“到了这时候，先生又何必再说这样子的话？不过，先生倒是应该回家去了。”
    从她找寒冷开始，并没有要寒冷一直跟着她，但也并没有拒绝他的跟随，这时说出这样子的话来，倒叫寒冷吃了一惊。
    “岚姑娘……”
    岚幻影捧着药碗，缓缓啜饮，就好像那是陈年的美酒。
    氤氲的热气中，寒冷看到她微湿的眼角。
    她的声音，也带着种淡淡的湿润的气息。
    “我本不姓岚。我并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在我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我的父母亲人便俱死绝了。罗炎说，那是一场瘟疫。他路过那里的时候，我的母亲用最后的力气抓住了他的脚，让他看到了呼吸微弱的我。”
    “他带着我走了很多地方，费了很多周折，才抢回我这条命。”岚幻影捧着药，继续道，“所以，我这条命，本是他的。”
    她饮尽最后一口药，抬起一双乌黑的眼来，“若他要我死，我就不会活着；他要我走，我就不会留下来；他要我去杀一个人，那人便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同样的，”她顿了一下，声音变得阴寒起来，“谁若伤害到他，那便逃不出残梦的光华。”
    她没让寒冷开口，接着道：“狮子岭本来似乎便有两三百号人，能血洗通幽山庄，只怕现在有多无少。我天亮就上山，寒先生你就回去罢。”
    她似乎竟有必死的决心。
    寒冷看着她，知道自己绝对动摇不了她去为通幽山庄复仇的决心。
    “那么，我也不用等于天明了，这便告辞。”他站起来，“岚姑娘你自己保重。”
    岚幻影点了点头。“多谢寒先生。若我八月十五不能到黄鹤楼，劳烦先生代我去一趟。”
    寒冷抱了抱拳，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开了门出去。
    离天亮大概还有一两个时辰，带露的夜风吹在身上，莫明的清寒。
    尘羽星才起来，就听到店小二在说，城门口有个疯子。
    小地方就是这样，一点点风吹草动就会传得人尽皆知。
    他叹了口气，去和雪子玉赵倾城王云一起用早餐。
    餐桌上又听到人在说，城门口那人已站了一两个时辰了，居然在出重金招募勇士去狮子岭杀山贼。
    狮子岭。
    尘羽星怔了一怔，看向旁边的王云。
    王云也正看着他。
    尘羽星几乎是立刻就跳了起来，跑向那个传言中的城门。
    太阳才升起来，第一线曙光斜斜的打在寒冷头上的那个条幅上。上面写着四个大字，“招募勇士”。
    寒冷知道这法子很笨，但是情急之中，他实在找不到其它办法。
    他知道岚幻影的仇人绝对比朋友多，而且，即便她有几个朋友，也不一定能在这附近。
    他已等了很久了，看热闹的也有一些人，但却没有人肯去。
    狮子岭的悍匪能横行这么久不是没有原因的。
    没有人愿意平白去搭上自己的命。
    钱再多也不及自己的命来得重要。
    就在他已准备自己一个人也要去的时候，他看到一个年青人向他跑来。
    寒冷不由眼前一亮。
    那年青人看来并不像是江湖中人，一身文士打扮，脚下看来虽有些武艺，但肯定高强不到哪里去。
    真正让寒冷眼前一亮的是跟在他后面的那个人。
    大通镖局的王云。
    很多人都知道大通几年前吃过狮子岭的亏。
    以他们当时的实力能全身而退的原因，镖队秘而不宣，但估计和通幽山庄脱不了关系。
    所以，寒冷舒了口气般，向前迎了两步。
    尘羽星喘了口气，才想说话，寒冷已向王云抱了抱拳道：“王总镖头。”
    “寒先生？”王云怔了怔，“怎么会是你？”
    寒冷不由得苦笑，“怎么不能是我？他们都在说我是疯子，莫非王镖头也认为我疯了？”
    王云静了一下。
    在这种地方找人去狮子岭杀山贼，无异送死，的确像是疯子才做得出来的。
    以他所知，寒冷实在并不是一个疯狂的人。这其中必有隐情。
    他看了一眼尘羽星，只希望这个隐情，莫要与那女孩子有关才好。
    尘羽星道：“这位先生，不知道你招人上狮子岭是为了什么？”
    寒冷看了他两眼，“实不相瞒，我找人上狮子岭，并不是为了杀贼，只是为了救人。”
    “救什么人？”
    “一位姑娘。”寒冷道，“这位姑娘一向我行我素，树敌极多，所以我不便直言，但寒某可以以人格担保，她本性实在不坏……”
    他话没说完，尘羽星已急急问道：“她人在哪里？”
    寒冷眯起眼来，看着面前急切的年轻人，想要确定他的急切出于什么目的。
    “我知道你说的是小影，她现在人在哪里？”尘羽星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缓和一点，“她去了狮子岭？单枪匹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