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一。朱雀大街还是老样子。只不过今日的风花雪月楼外,站了一批墨色斗篷的劲衣蒙面人;领头的有两人,一灰衣男子,一红衣女子。他们候在楼外已然三个时辰,全无一丝骚动,只静静等待着那轮椅上的男子出来。
“灰鼠。”有人轻唤。苏伯云推着公子翎、与黎锦佑一齐踏出楼门,径直走到灰衣男子跟前。首护法精亮的双目灵光一闪,忽的俯身一揖,恭然对公子翎道:“宫主。”身边的红衣女子带着从蒙面人曲膝而跪,淡淡道:“红鹫参见宫主。”
公子翎微微一抬手,示意众人起身。却听黎锦佑拍了拍灰鼠的肩膀,哈哈笑道:“我与陌娘还有事,翎就交给你们了。带他回宫之后,少让他出来,免得眼睛受赛染疾,即便找到艈胤草也无用。”
“艈胤草?”首护法愣了愣,“你与苏姑娘要去找艈胤草?”那是生长在昆仑的奇草,相传其十年出芽,百年成形,饮绝壁上冰川雪水,映山隙间日月星光,通体透亮,奇毒无比,却有治眼疾的特效。然面艈胤草极为罕见,饶是集普天之下奇花异草、剧毒灵药的秋墨宫也尚无一株。以是灰鼠大感惊讶,不知这行事乖张怪异的云锦鸳鸯又有甚企图。
“陌娘。”公子翎淡淡一唤,眉宇间有一抹深邃的不安,“还是别去的好。忒张扬了!”言下之意,隐隐有些责怪黎锦佑昨夜酒后乱语,将夫妻二人的计划悉数抖了出去。
“无妨,你安心回宫。”苏陌云凑到他耳边轻呵口气,“格格”脆笑,“我与浑蛋找到艈胤草便去秋墨宫。”
黎锦佑略微一怔,眸中转瞬即逝一缕罕见的忧色,既而“哈哈”朗笑。方欲言,却见玉罗裳施施然走来,登时顿住,嘴角挂起玩世不恭的嘲意,嘿然招呼:“玉姐,来送翎么?”
玉罗裳点点头,目光在首护法身上微微一颤,方才缓缓扫视至公子翎面上,刹时冷眉一漾,两颊泛起若隐若现的红潮。“翎宫主好走!”声色骤然一愣,确是不知接下来说什么好。公子翎略为一惊:她几时知道自己身份的?当下只微微颌首,以算是回礼。
灰鼠忽的轻咳一声,瞥眼打量了几下风花雪月楼的老板娘,剑眉皱了皱,冷道:“宫主,该起程了!”公子翎无奈应允,空茫的双目竭力凝视住苏陌云半晌,终于缓缓一叹,扬起右掌——首护法淡淡下令,意味深长地看了黎锦佑一眼,便推着轮椅疾行出朱雀大街。
方入转角,公子翎适才稍定下心,但听耳畔有黎锦佑传音轻笑:“莫要怨我昨夜‘酒后吐真言’,那是故意的!风花雪月楼与焱花舵既然有干系,那自是不允许陌娘这个‘花魁’来搅和。云锦鸳鸯此去昆仑,一路的追杀是免不了了。你别以为我俩留你在秋墨宫是养老的,好好腾出手来查一查,蚁穴办事毕竟不如你利落。也莫担心陌娘,好要这么容易死,那还是你兄弟我的老婆么?”
秋墨宫主释然一笑,刚想传音嘱咐“你也小心”,却蓦地发现,手下已拥着他行出百丈之远。
洛阳距昆仑有近千里的路程,其间要越高山,过荒原,纵是云锦鸳鸯轻身功夫奇佳,也断不能在半月之内行个来回。以是这夫妻二人买了两匹马,悠哉悠哉地骑向昆仑,颇为恣意。出了洛阳,一路西行,途中频频为不平之事出头,满以为行踪极是暴露,却不料头两天竟相安无事,焱花舵的幕后杀手一个也没追来。
难道是他们的算盘被识破了?黎锦佑颇为困惑地搔了搔乱发——
应当不会罢!自陌娘八月十八正式做上花魁以后,所有计划都是暗中传音与他商量的,之后他更是谨慎地避开玉罗裳,在公子翎走后秘密传音相告。整个计划只有他们三人知晓,即便是秋墨宫首护法也不甚了解!
莫非焱花舵的后患当中竟有如此奇人,深知他与苏陌云此去昆仑,名曰是寻找艈胤草,实则欲将焱花舵的势力大片引至雪原荒凉之地,以更方便公子翎调查。
若果真如此,那么整件事,当是更加复杂……
黎锦佑神色一黯,默然顿了顿,牵马缓行于苏陌云之后。抬眼见到妻子,猛地发现她背影萧条而沧桑,身子清瘦如柴,腰间紫金铃迎风自响,声音幽冷凄淡。青衣浪子恍若有些悔意——当初一怒之下灭焱花舵,仅是因舵主在一家青楼与自己抢姑娘。这厮不过玩笑一场,却累得妻与挚交双双陷入困境。
倾刻间,脑中又莫名闪过一个娇弱的身影——是,沫沫?黎锦佑愣了愣,双唇不自觉地紧抿起来。
为什么她这般令人难忘?不过是个青楼女子。论姿色、论才华,皆是他司空见惯的。但为何,她却总让自己有清晰的心痛之感?仅是因为那双眸子么?那双在城楼一见便至今不忘,反而愈加思念的双眸……
“浑蛋,走快点!你牵的是好马不是王八!”苏陌云见丈夫径自落在身后,忍不住回头娇斥道,停下脚步等着他。
黎锦佑霍然回神,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跟上来一手牵马一手揽住苏陌云的纤腰,抡指玩弄起紫金铃,道:“天也快黑啦,找个客栈落脚吧!反正也不急着赶路。”
“啊?快黑了?”苏陌云抬头望望天色,却见圆滚滚的红日尚且挂在天头,登时啐了一口,怒骂,“当真是浑蛋!懒人一个!”指了指前方不远处的树林,淡淡道,“过了那里再说。”黎锦佑“哦”了一声,放开苏陌云的腰,轻一拉僵绳翻身上马,冲苏陌云“嘿嘿”一笑:“那我先去林外等你,快点来哈!”未等苏陌云答应,便扬鞭一策,飞弛而去。当时是,苏陌云身侧也有一对夫妻在作别,那男子万分不舍地放开爱妻的手,一步一回头,眼中盈泪甚久,口中喃喃“再见”……
苏陌云微微一怔,望着黎锦佑逐渐逼近树林的背影,登时眼中杀意骤起……整条大街上,她孤身一人,牵马、独行。若那轮椅上的男子在,断不会丢下她罢……
行近树林,苏陌云四处探了探,却未见黎锦佑的影子,当下略一皱眉,唤道:“浑蛋?浑蛋,滚出来!”几声过后,依旧无人应。苏陌云暗自一叹,点足飞掠至树顶,极目打量着树林内外,摒足气息,以内力催动,扬声再唤:“浑蛋,黎锦佑,给我死出来!”刹时树林微微骚动,枝梢相碰间,冷冷回荡着苏陌云风情万种的声音。
半晌,忽听树林西南侧金戈交错,倏尔腾起几丈高的刀光剑影,接着便是黎锦佑狂傲的朗笑,“快了快了!马上就给你‘死’出来啦!”
“哦。那你慢来。”
苏陌云翩然坠地,缓缓牵起马,悠然拨弄起紫金铃,一面哼着小曲,一面朝树林西侧走去:“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人呀嘛人憔悴!”
她并没有见到“空箱”短剑的光芒,以是黎锦佑对付那群人根本不需出剑_也更不需她帮忙。与其心焚如粪赶去支援,倒不如自个儿欣赏欣赏这林中花草。念之所及,苏陌云蓦地浑身一颤,心下骤然腾起一个奇怪的念头:若浑蛋便如此被干掉了,那岂不甚好……
“你怎么这么慢?”
苏陌云恍然一愣,乍见不远处黎锦佑坏笑着倚在一棵树上,乱发起伏飞扬,额上赤红的细绳若隐若现,血腥如魑。周围零星的躺着几具死尸,尚未瞑目,模样狰狞可怖。
“焱花舵的?”苏陌云淡淡问。
“是。”黎锦佑“叮叮当当”丢出几把铁剑,每把剑的剑柄上赫然一朵六瓣银边花,正是焱花舵的标帜,“第三天,终于开始动手了。你的计划果然不错!”
苏陌云瞥他一眼,“你不觉得很蹊跷?这些人个个弱得像猪,杀他们简直不费吹灰之力,焱花舵若是存心想置我俩于死地,又怎会派这种角色出马?”
黎锦佑神色一凛,环视一番周围的尸体,笑了笑:“想试探我们么?或者,来点暗示?”霍的冷眉骤跳,双目疾射出一道凌厉的寒光。
树林登时一阵骚动,不远处,有一只麻雀扑翅腾起。
云锦鸳鸯不由地靠近几步,分别面向东西,撅眉上下打量。静默一阵,听黎锦佑纵声长喃:”尊驾躲躲藏藏的未免丢脸罢!不妨出来亮点身手,也好让我俩夫妻小怯一下!“声音彻遍丛林,刹时震得绿荫狂曳,群英飞坠。黎锦佑的身手,在江湖中当是翘楚中的翘楚,与秋墨宫主公子翎不分高下。这声纵喝至少带上了七分内力,便是一旁的苏陌云也浑身微颤——若树林横掩之后躲了人,也必会被滚荡在半空的真气击落。然而寂然一阵,四周全无动静。
苏陌云略一怔,诧然自语:“莫非是我们多心了?”
青衣浪子断然摆头,只听“哗”的一声,袖下赫然多出一道约摸一尺半的光影——空籁剑铮然出鞘,自剑柄至剑峰,青色的光华愈来愈淡,末了,竟隐隐有一抹煞人的微红。
“呵!呵呵呵……”凭空的,有一尖利的女声刺破寂静传来,“黎锦佑不愧是黎锦佑呀!空籁剑出的就是时候!我当真快喜欢上你啦!”
“得姑娘垂青,黎锦佑欢喜得紧,还望姑娘露个脸。我可向来与‘东施’离得远哦!”黎锦佑暗自朝苏陌云靠近几步,回头对她使了个眼色。
“那可不敢!你的夫人这么美,姑娘我再如何倾国倾城,怕是也要被她给比下去。”那女子的声音扑朔迷离,像一张捕住天幕的大网,全然不知从何处来,“除非你杀了她!”
苏陌云腰间紫金铃“格格”脆响起来,莞尔道:“姑娘不必过谦,若果真看上了我家浑蛋,让你玩玩也无妨!出来罢!”语一毕,蓦地凌空飞旋而起,周身射出一排排松针大小的暗器。暗器层出不穷,见缝即入,将整个树林刹时封得疏而不漏。“哇!你用毒针逼我么?”那女声俏然娇喝,顿了顿,又无奈一叹,“那姑娘我只有现身啦!”
苏陌云冷笑着放缓身形,翩然下坠。紫金铃登时急躁地脆响不停,右手下意识握紧袖中的玉影银链,左手指尖捏了三枚银针——若非对敌手心怀畏惧,她断然不会如此准备。那神秘女子方才在黎锦佑的长啸中安然无恙,那如漫天花雨的银针也仅是能逼她现身,却无法奈她如何。神秘女子的功夫,似是有些深不可测……
倾刻间,但购树林上空飘飞起漫天的碧叶,碧叶连枝乱舞,轻盈曼妙,如一条条翠色令人欲滴的彩练,在林中缓缓漾开。云锦鸳鸯皆愕然,心下莫名不安。恍惚间,乍见碧叶飞扬里不知何时凌空立了个白衣女子。那女子面罩白纱,身形极瘦,双足堪堪踏在两片飞舞的碧叶上,岿然不动。
然而那白衣女子却如昙花一现,眨眼间频频一笑,登时碧叶狂乱,如惊波巨浪般翻腾,只见白影一闪,待碧叶缓缓弥散,那神秘女子早已不见踪影。
“轻功忒高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也能逃走……”黎锦佑颇为不屑,愤愤收剑回袖。
“还能这般驾御树叶,本事当真不小!”苏陌云望着女子逃遁的方向,眼中有一抹诧异,“我却觉得,在哪见过她。她蒙着面纱,当是不愿我们将她认出来。”黎锦佑撇撇嘴,“以她的身法,即便没蒙面,要认出她来也不易。”苏陌云无奈颌着,听他继续道:“凭她的功夫,要悄悄溜走并非难事。如此冒险地出来见我们,当是要引我们按她的谋划走下一步。嘿嘿!云锦鸳鸯岂能被他人左右?”青衣浪子揽住妻子,大笑,“我们继续往昆仑走,看焱花舵的人几时再来!”
出了树林,苏陌云远远眺望起天际那头起伏模糊的山丘。此去昆仑,少说还有十天的跋涉,且不说能否找到艈胤草,云锦鸳鸯的命运,似乎在这一刻,便悬挂在了万丈深渊之上……
× × ×
秋墨山。山颠。
虹塔立入云霄,彩霓般的光华霹雳一般扫到秋水河的每一寸柔波上。秋水河澄明若镜,无鱼无草,清碧色的涟漪连绵悠长,如一条条锦丝,在纯白的布匹上勾勒出淡雅清致的纹样。
河的北岸,山的后山,有一片葱郁中略显萧瑟的枫林。枫林之后,是一块鲜有人涉足的荒地。荒地上,一座孤坟隐然突起。枫林中枫叶常年飘飞,一片片仿如觅寻归宿的舞蝶,纷纷朝孤坟处翩翩而去。
光洁的墓坟上,只寥寥几字:
“秋墨宫主,云夜枫;妻,萧兮。”
灰衣男子独立在坟前,隔坟半丈,再未前进一步,似乎那坟中睡的人是永恒的至尊,即使沉逝黄土,也依然是追随者远远瞻望的星辰。
他仰头,望天——惨白的天穹,两只杜鹃鸟盘旋徘徊,久久不去。
多少年了?十年,还是十五年?
灰衣男子眼角霍的有泪水淌下——东海海战,恍若隔世,那对叱咤风云、惊才绝艳的男女,音容笑貌如在眼前;瀛伊藤家庭,乘风御浪而来,却又在那片豁亮的紫光中败兴而去;秋墨山崖,白衣与墨衣相互依偎的身影,望日出日落,笑人问冷暖,终在子规悲啼血尽之时携手共逝;虹塔之颠,曲之“悲风”彻夜回响,如泣如诉……
“宫主,您……失望么?”灰衣男子呢喃,精亮的双目深邃而迷离。红枫,如虹塔的阴风般狂乱。似乎又见那个墨衣男子立在塔颠,长箫于手,静静呤奏。狂邪如魔,情痴胜仙……
“公子翎,秋墨宫的耻辱。”灰衣男子默然合上眼,嘴角有一抹深不可测的冷笑,“我要杀了他……”
× × ×
又行几日,渐入雪域高原,一路上风土人情变之又变,不多时,四周已全是异族人土。苏陌云心料夫妻二人的中土打扮太过显眼,雪域气温更是愈加寒冷,便弄来两套藏袍,将浑身包裹得严严实实,方才继续赶路。
出了一边陲小镇,忽见豁然开朗的原野中有一小小的喇嘛寺。已近黄昏,云锦鸳鸯惟恐过了这寺庙难觅借宿之地,当下策马行至寺前,轻轻扣响了寺门。
过了约摸半柱香的时间,木门“吱”得缓缓分开,一衣衫褴褛的喇嘛若有些呆滞地站在门口。那喇嘛身长不过六尺,极是沧桑瘦弱,面上的皱纹纵横交错,隐隐有些狰狞。黎锦佑见那厮稀奇的模样,登时有些忍俊不禁,却被苏陌云暗踩了一脚,当下双手合十,道:“我夫妻二人沿途跋涉,恐前方找不到落脚之地,特冒昧打扰贵寺,恳请大师收容一晚!”
那喇嘛深陷的眼珠子忽的一转,声音沙哑难耐,冷冷道:“进来罢!”当即侧身让开道,自门后拿出一根竹枝,一面用竹枝步步点地探路,一面领着黎锦佑二人朝后院走去。云锦鸳鸯相视一愣:这喇嘛莫不是个瞎子?
再看之间寺庙,进门三丈处是大殿,殿门紧闭着,里头有稀稀啦啦的讼经声;过了大殿,便进了一个较为宽敞的院子,院子东、南、西各分布了两间屋子,院中除入口外再无出路,想来便是这寺庙的最深处了。喇嘛竹枝轻点,径直带二人走进南面的第二间屋子。
屋中陈设简陋,仅一床、一桌、一椅。到处打扫得还算干净;桌上的烛台也像是新换的,还插着一根长长的蜡烛。那蜡烛颇为独特,通体呈淡淡的橙色,烛芯不似是一般的蜡绳,倒像由锦丝制成,光洁透亮。
“二位且在这里暂住一晚。稍后会有人送些斋食来。”喇嘛淡淡吩咐后,漠然转身,轻点竹枝闭门而去。
黎锦佑确认那喇嘛走远后,方才大吁口气,“啊”得长叹一声倒在床上:“终于可以睡觉啦!”他挪动身子,腾出一块空位,拍了拍床,冲苏陌云幽幽一笑,“过来!”
苏陌云瞧也未瞧他,提起桌上的银壶斟了杯茶。方将茶端到唇边,似是感到一些不对劲,又将银杯放回桌上,若有所思地托肋凝视。半晌,忽的盯住黎锦佑问:“佻喝过那劳什子酥油茶么?”
黎锦佑撑起半个身子,怔了怔,又倒下去,懒懒道:“以前在秋墨宫喝过,不过没什么印象了。怎么?”见苏陌云缓缓摆头,脑中蓦地灵机一动,瞥了瞥桌上兀立的银壶,眸中刹时闪过一抹杀意,“房里的东西少动得好。”
“知道。”苏陌云淡淡应着,抽出火折子点燃蜡烛。烛光若有些迷离,朦朦胧胧的微芒中隐隐闪着一抹黯然的紫色。苏陌云深皱起眉,愈发觉得这蜡烛颇为诡异。倾刻间,又见烛光上飘起一缕幽冥般的轻烟,既而淡淡的檀香扑鼻袭来,如梦似幻。苏陌云心智猛然一恍,但觉置身于一模糊绮丽的境地,周身飘飘欲仙,神游天外。
霍的青光乍闪,苏陌云骤然一醒,顿感不妙,登时催动内力,以真气护体。奈何脑中昏沉,胸口一阵紧闷,身体摇摇栽倒——一手臂牢牢环住她,确是黎锦佑早跃至桌旁,屏气凝神地打量着那奇异的蜡烛。
苏陌云刚欲开口,却见黎锦佑自袖中抖落两只指甲般大的小虫,径直将其引至蜡焰上,活活燃烧起来。苏陌云脱口惊呼:“催情蛊!”“嘘——”黎锦佑出指点住她的樱唇,压低声音,“这里的毒忒多了,烧两只催情蛊避一避。”
催情蛊,名曰是毒蛊,却名列秋墨宫圣药第十八位,其终生以□□为饲,一旦燃烧发作,极催人□□,却可护住百丈之内,保之百毒不侵。
苏陌云一惊,霍然抬起头,却猝不急防地,被黎锦佑深深吻上。刚欲挣扎,又顿感到他甜甜滑滑的舌尖探入齿内,登时浑身一软,闻着淡淡的蜡香,勾起手来拥住黎锦佑的颈项,指尖一漾,绕住他飞扬的乱发……
不经意间,青衣浪子的眼角滑落一滴水泪,没入烛火中,如昙花乍现……
临近五更,雪域煞寒。
黎锦佑一个颤粟,霍的睁开眼睛。
橙色的蜡烛已燃烧得只剩两寸,催情蛊的残尘浮在蜡油上,散发着淡淡的温香。
黎锦佑侧了侧身,瞥眼望着身旁正值憨睡苏陌云,发觉她鼻息缓缓中微有一丝颤抖,不禁挪了挪被子,替她裹住冰凉赤祼的身体。蓦然间,心下腾起一抹怜意——自己与妻子,似是好几年未有同床共枕了罢?如今重拥极乐,却是在催情蛊的作用之下……
失神良久,猛然察觉门外隐隐约约的动静,登时一诧:这寺庙忒不对劲,莫不成又是那焱花舵的把戏?青衣浪子勾起一缕嘲笑,眸中杀意澎湃——终于又开始行动了么?
他骤然反手指住苏陌云几处大穴,俯过身去轻轻印上一吻,喃喃道:“陌儿,再睡一会儿,天亮之后我们就走……”
“吱呀——”门被推开,昨日的瘦喇嘛拄着竹枝摸索进来。黎锦佑坐在床畔,嘴角有一抹玩世不恭的笑:“丑东西,不用装啦!我经年同瞎子打交道,怎会看不出你那点花样?”神色一凛,空籁剑在袖中发出一声清亮的龙吟,“本事尽管使出来,爷爷我爱打过瘾的架!”瘦喇嘛面色一变,斜眼探了探青衣浪子袖中的空籁剑,忽的丢开竹枝,冷冷一笑:“云锦鸳鸯,死期到了。”语毕,缓缓侧开身,恭然对门外空气揖礼,嘶哑的声音登时高扬,“恭迎绾棠上主。”
黎锦段怔了怔,忽听门外有脆生生的冷笑传来,但见浓雾弥漫的黑夜当中,恍然白影一闪,便有一女子如自天降,姗然走来,确是前几日在树林中遇到了神秘女子。“哈!黎锦佑,我们又见面啦!”那女子仍罩着面纱,见着黎锦佑即刻欢然招呼。又看苏陌云尚自沉睡,不由得“咦”了一声,“你那美丽的娘子怎还在睡呀?不打算起来帮帮相公么?”
黎锦佑哈哈朗笑:“需要她帮么?敢情姑娘是小瞧我啦!”
神秘女子娇俏一叹,捋了捋面纱旁的乌发,颇为失落道:“是小瞧……忒小瞧了云锦鸳鸯!屋子里上上下下埋了十几样毒,居然没一样奈何得了你们!黎锦佑呀黎锦佑,你本就是个人才,偏偏还娶了个苏陌云……你们两夫妻,太可怕啦!”
“其实你也不差。”黎锦佑淡淡冷笑,“只不过犯了几个小小的错误。首先,便是这壶里的茶水。”黎锦佑扬袖一挥,将银壶扫至神秘女子的怀中,“雪域牧人喝的该是酥油茶罢?虽然我不知那是什么味儿,却清楚这种颇为传统的喇嘛寺中断不会有西湖上好龙井!”他又指了指那即将烧尽的蜡烛,“再次,姑娘不应在如此简陋的屋中摆上这等显眼的湫艳烛?”
神秘女子一愣:“你如何知道这是湫艳烛?”
“不巧得很!黎锦佑在秋墨宫接触的第一种圣毒便是湫艳烛。”青衣浪子凝视着神秘女子,森然道,“最致使的错误,便是——”他忽对门侧的喇嘛冷冷一笑,“大师昨日走时不是说稍候便有斋食送来么?奈何我在发现湫艳烛后烧了两只催情蛊。催情蛊可避方圆百丈的毒,大师的斋菜自然送不进来。”
神秘女子脸上笑意顿失,肃杀凛然。一旁的瘦喇嘛登时面无血色,皱纹爆颤,吃吃解释道,“上,上主……不关属下的事啊……”
“确是不关你事。”神秘女子淡淡道,“是我小瞧了这对鸳鸯。”
喇嘛轻吁口气,额上滚落层层冷汗。却听那女子又道,“只不过,我无法原谅自己的过错……”素手猛得轻扬凌空,一道雪亮的光芒赫然呈现在掌心,“所以,总要找个人来发泄一下子……”
但听一声惨嚎,神秘女子手中的白光不知几时出手,电光火石之间已注入门外的黑夜。瘦喇嘛面孔剧烈抽搐,颈上赫然多出一道狰狞的血痕:“绾棠上主……”话未完,双目一瞪,断气倒地。
“绾棠上主好辣的手段!”黎锦佑冷哼道。敢情这女子叫作绾棠,那喇嘛敬称她为“上主”,地位当是不小。
“我要与黎锦佑动手,闲杂人等自是越小越好!”绾棠柳眉轻漾,略一翻动手腕,带出一支细纹勾勒、色泽如玉的竹笛。黎锦佑眉宇间闪过一抹惊异,只觉这竹笛似是曾在记忆中一掠而过,虽甚是熟悉,却如何也记不起。“素闻云锦鸳鸯精晓音律,绾棠这厮斗胆领教!”蓦地将竹笛横于唇边,嫣然一笑,吹笛而起。笛声清明澄澈、空灵雅致,如不识人间烟火的仙子,降临于雪域圣地,更是凭添一股孤傲之气。
刹时“空籁”短剑龙吟霍然,铮然出袖。淡青色的剑身融于若即若离的烛光中,散发着乱发般纷扬颠狂的锋芒。黎锦佑仍自坐在床畔,身后娇妻的呼息缓慢均匀,在朗朗的笛声中竟是如此清晰。
绾棠白纱轻舞,乌发飞扬;竹笛在手,便是对手之强黎锦佑一般,也依然从容不迫,镇定自若。当是时,一高音缓然抛起,纤纤玉指于竹笛上盈盈跳跃。几番来回,笛末竟倏然射出一根三寸大小的竹箭。竹箭翠光乍然,直取黎锦佑右臂。
青衣浪子扬声朗笑:“明知我空籁在手,上主这根箭端的浪费用!”挥剑一挑,竹箭碰上“空籁”剑身,“啪啪”折成两断,坠于地上。
绾棠骤然止住吹笛,“咦”了一声,俏笑不止:“敢情是让自己的夫君点了穴呀!难怪我的笛声也将她吵不醒!”忽的婉婉眨眼,花容登时出落得天真无邪,“锦哥哥想让妻子多睡会儿么?我偏不依你!”猛的举笛再奏,清音霍然变得混沌不堪,仿若滚滚黄沙,一浪接一浪,直逼入耳。
黎锦佑但觉脑中有片刻的嗡然,料到这笛声定不一般,当即紧敛心神,护体真气勃然腾起,将苏陌云牢牢罩住。
绾堂略一怔,再止吹奏,格格笑道:“黎锦佑呀黎锦佑,原来你这般可爱!把真气全拿去护你娘子,用什么来对付我呢?可别指望姑娘会让你哦!”刹时扬笛高起娇喝一声,竹笛顿如一碧翠欲滴的长剑,剑光过处,变幻莫测,绾棠纤指纵横,一频一笑,一盈一跃,赫然形成一招一式,杀气凛然!
黎锦佑蓦然大惊,脱口而出:“笛式!”——绾棠所使的,竟是秋墨宫名动江湖的秋墨剑气之第十五式:笛式!
秋墨剑气十八式,纵是护法也顶多修练至第十六式。而这一袭白纱的女子,竟会第十五式“笛式”!
青衣浪子心下涌出层层惊恐:焱花舵,莫非竟这般厉害?甚至早便深入了江湖人人胆惧的秋墨宫……翎在虹塔之颠,岂不是危难重重?
“锦哥哥怕了么?”绾棠笛锋如刺,直欲穿破黎锦佑的护体真气。黎锦佑霍然惊恐——护体真气一旦破了,苏陌云在笛式之下便必死无疑!刹时心中异常慌乱,多年来的冷漠竟瞬间燃烧成一团烈火。蓦地纵声一喝,浑身真气悉数凌驾于苏陌云周围,空籁短剑凛光疾闪,擦着青衣浪子的衣袖,几科是孤注一掷地迎上笛式。
余光瞥了瞥苏陌云,黎锦佑登时只觉心碎莫言。五年的浑噩光景,云锦鸳鸯生离死别不知经历过多少次,却无一次如现在这般令人肝肠寸断;昨夜的迤逦春景,宛然再现眼前……陌娘,若是我就这么死了,你会不会有一滴点难过?
“黎锦佑,你这又何必?”
绾棠诡异一笑,竹笛在触到空籁剑锋之前猛地一侧,笛孔中倏然射出两根竹箭——但听“嗖嗖”两声,竹箫毫不留情地射穿了黎锦佑握剑的右掌。刹时血流如注,“空籁”失色。
黎锦佑捂手落在床畔,望见绾棠眼角挂着一丝胜券在握的微笑,神智恍然大醒:绾棠的目的本不在苏陌云身上,她要杀的根本就是自己!那厮将竹笛指向沉睡中的苏陌云,为的便是让自己将真气悉数丢开。如此的黎锦佑,莫说抵住“笛式”,就连两根简单的竹箭亦可轻易射穿他的手掌!
“圣主让绾棠找黎锦佑的弱点,这不找到了么?”绾棠将竹笛斜挂至腰间,面纱后的脸隐隐有一抹惋惜,“我现在可舍不得杀你!如果圣主下令,绾棠定会成人之美,让黎锦佑为苏陌云而死!”语毕,吃吃娇笑,身形一至,翩然飘入漆黑的夜幕中。
青衣浪子目光逐渐深邃,又缓缓涣散开来……
窗外的天,异常阴晦起来;雪域的寒风,像一面面冰刀,若即若离地划过……
掌上的血还在流淌,黎锦佑扶着床沿坐起来,痴痴凝望梦中的爱妻。绾棠的话若余音一般缭绕在耳畔,“黎锦佑的弱点……”。他笑了笑,从来,他的弱点就是她;从来,空籁剑就只为这一个女人而拔……不管她的身形没入回忆多久,依旧不变……
蓦然间,见苏陌云的樱唇微微翕了翕,缓缓呢喃出一个字。黎锦佑神色一紧,凑过过头去仔细凝听。那个字,再度被苏陌云唤出,宛然一道霹雳,堪堪贯入青衣浪子的耳中,“翎……”
黎锦佑通体一颤,浑身的力气在绾棠走后统统溃散!他从衣襟住撕下一片青衫,带着苦笑,将青衫裹上血肉模糊的右掌,一圈,又一圈……
天亮了,雪域之光圣洁而空茫。
他做到了——在天亮之前带妻子离开。
脱离方才的恶梦,却又坠入另一个无止尽的深渊。
昆仑已在咫尺,而云锦鸳鸯,如隔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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