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锦鸳鸯

7 蓝田日暖玉生烟


六、蓝田日暖玉生烟
    转眼已是两月之后。
    当苏陌云与公子翎尚且在雪域跋涉时,风花雪月楼中依旧莺燕非常、丝竹起伏。玉罗裳亦如往常一般倚坐于灵风阁的窗台前,望楼下客来客往,斜斜一簪插入云髻。《七月七》近日常被沫沫唱起,听到那略显生涩的调子,玉罗裳只苦苦一笑:丫头想要赶上苏陌云那水平,怕是今世也不可能了罢?毕竟,苏陌云经历的事,远是她无法想象,更无法感知的。就连她玉罗裳,这段日子抱起琵琶,也觉《七月七》于自己来说已甚难开口——终究,只有如苏陌云一般,才配唱那样的曲子……
    凄秋不怜伤自慨……初冬即至,那使着玉影链的绝丽女子,此行与秋墨宫主共涉昆仑,又会有多少连自己也莫发慨然的凄伤?当他们发现黎锦佑的尸体时……玉罗裳浅浅一笑:锦郎啊锦郎,到了黄泉路上可莫要怨玉姐呀!谁叫你那娘子在关键时刻,舍却你而去呢?绾棠带去的截杀队伍,可不一般哦……
    念之所及,忽听“咚咚咚”的轻扣门声。玉罗裳微一怔,提起裙摆,掠开门前的流苏帘,问:“谁?”门外无人应,只继续“咚咚”扣门。玉罗裳心下生疑,捋开一缕发线别至肩后,袖下暗暗褪出把寒光凛冽的匕首。缓缓拉开门,正待从门缝里瞧瞧门外那人,哪知灵风阁门方裂开一线,便有一道青光闪进。一只清瘦有力的手揽住玉罗裳的纤腰,弹指点住她周身大穴,将她轻轻抛到床塌上。
    “玉姐,好久不见,你又美了不少!”
    来人清俊优雅,乱发飞扬,一身青衫略显零乱,隐隐透着股桀骜之气;满脸的风霜,衣袂还有若干尘土未试掉,显然是刚经过一番长途奔涉;左袖之下锋芒凛闪,龙吟淡淡,“空籁”似是方才出过鞘,此刻还未来得及褪去肃杀之意。赫然正是黎锦佑!
    “哦……是——锦郎啊!”玉罗裳大惊,但觉颈项僵硬,被黎锦佑点了穴后更有一番颤抖。眼见青衣浪子合上门缓缓转身,嘴角一如既往的是一抹玩世不恭的笑,心下竟是空前的不安——他……居然没事?!
    “一别近三个月,玉姐可有时时念着我?”黎锦佑兀自坐到桌旁倒了一杯茶,抿了一小口,皱眉道,“茶冷了,玉姐不让丫头来换一壶么?”
    玉罗裳冷哼一声,不屑道:“那怎敢?锦郎正处在火头上,我让丫头来岂非枉送她们性命?”
    “知我者,玉姐也!”黎锦佑忽的褪出袖下空籁短剑,凌空撕来一块绸缎擦拭剑身,悠悠道,“锦佑进来心情是不大好,所以,想问玉姐要个姑娘。”右掌蓦地有真气涌出,但见他五指一曲,瞬间便将玉罗裳隐在袖下的匕首握于掌中。
    玉罗裳心头一紧,瞥眼瞟见空籁剑凛凛的寒光,霍然感到阁中的青衣浪子空前的可怖——他不再是那个浪荡于烟花之地的黎锦佑,而是一剑曰“空籁”在手、叱咤江湖、杀人不眨眼的云锦鸳鸯之黎锦佑!纵是她玉罗裳与其相交甚好,也难免在这等关头——送命!
    然而,毕竟是风花雪月的老板娘,惊慌之余,倒也自有一番泰然自若。玉罗裳嫣然一笑,柔声道:“锦郎可莫要与我客气,看上了哪个姑娘,你直说便是!玉姐几时有不依你的?”
    黎锦佑剑眉一舒,张狂的乱发恍然间有些平静,“如此……且让锦佑为玉姐讲讲这段日子的见闻。”忽的幽幽一笑,神色略带一番凄然,“玉姐知道,几个月前我与陌娘灭焱花舵一事,拖到现在还未解决。八月十六那晚,蒙面人自刎时换玉姐的名字,一直是锦佑心下的一个结……”
    玉罗裳冷哼着打断他:“敢情你是怀疑我?锦郎,你出没风花雪月楼三载有余,几时见过我与那焱花舵来往?”黎锦佑脸颊浮现一抹神秘莫测的笑,“玉姐多心了!这等栽赃嫁祸小伎俩,我怎会瞧不出来?又怎会怀疑到玉姐身上?”右指一弹,拍开玉罗裳周身穴道。玉罗裳坐起来揉了揉颈项,但听青衣浪子继续道,“之后的昆仑之行,我与陌娘遇上了一极为狠辣棘手的人物。她叫绾棠,在焱花舵的幕后应是个地位不小的角色。不过……我与陌娘却总觉她的身影甚是眼熟,虽然她一直戴着面纱,却总让人感觉似乎在哪里见过……”他浅浅饮了一口茶,正色道,“不久前,锦佑却突然忆起曾与绾棠的一面之缘——”
    玉罗裳浑身微颤,揉着手腕的纤指蓦地僵了僵,眸中闪过一抹恐慌。黎锦佑瞥她一眼,恰时捕捉住她的不安,嘴角在茶杯沿带出一缕玩世不恭的笑,“看来玉姐是无心听锦佑的江湖琐事?”青衣浪子止住下话,未等玉罗裳答应,径直道,“那还请玉姐成了锦佑的心事……”顿了顿,忽的故做支吾,“呃……那个,八月十六花魁大会那晚,有位姑娘令我念念不忘。”他搔了搔乱发,眉宇笼上一层轻浮与不羁,转瞬间似乎变成了那个浪迹风尘之地的魅惑男子。
    玉罗裳“噗嗤”笑出声来,俏然道:“怎的?我的锦郎,那晚除了你家娘子,还有谁如此风头,让你至今念念不忘?”一面说着一面走到黎锦佑身侧,勾手搭住他的肩,痴笑不语,妖娆而妩媚。
    “不然!”青衣浪子狂笑几声,一反手揽住她的纤腰,在她耳边呵气如兰,“那位姑娘并不出风头。只不过,锦佑端的喜爱她的气质,就好象……”魅惑十足的声音愈来愈轻,最终在玉罗裳耳边化作一抹温柔的气息,“芙蓉一样……”
    玉罗裳愣了愣:“难道是沫沫?”
    黎锦佑略微怔住,心下骤然抽痛。相别了近三月的名字,如今再度提起,那种似曾相识的痛楚竟是愈加明晰。嘴唇动了动,青衣浪子颇为尴尬地喃喃道:“她……近来可好?”
    玉罗裳嫣然笑道:”如此说来,那姑娘不是沫沫?哈……亏那丫头醒着梦着都叨念你的名字!锦郎啊锦郎,你当真是迷死人不偿命么?”眼见黎锦佑眸中飘过一缕心碎,她只冷冷一笑,爽然道,“说罢!那姑娘到底是谁?玉姐赶着帮你张罗张罗。”
    黎锦佑神色一舒:“如此,麻烦玉姐了!玉姐可还记得八月十六那晚领奏的女乐师?锦佑看上的姑娘便是她了!”
    话一出,玉罗裳的脸色骤然苍白无色,眼波流润的瞳孔中莫名有一抹凄厉的杀意!“你……此话当真?”她搭着青衣浪子的纤指蓦地有些颤抖,定了定神,见黎锦佑颇为认真地颔首,半晌方道,“敢情是她呀……”那一刹,风花雪月楼老板娘的目中闪过无数神色,思绪在瞬间变只又变,终化作一缕淡定而妩媚的笑:“锦郎可确定了?”
    当是时,灵风阁内腾起勃勃杀气,宛然将出未出的利剑,笼罩出一股深邃的死寂。阁中二人,各自带有一抹莫测而诡异的笑。青衣浪子的“空籁”隐然有龙吟响起;身的风尘女子,在“空籁”寒煞胜冰的冷吟下竟是出奇的镇定!
    秘密,终在这一刻被点破!
    诚然,黎锦佑自然已猜到了绾棠的身份——八月十六,绾棠为初探云锦鸳鸯的能耐,化作女乐师,领奏整个花魁大会。如此一来,风花雪月楼背后重重的纠葛与关系,已然被青衣浪子拿准了大半!玉罗裳心下暗暗生寒,想到黎锦佑故作出言失意,让她明白他已了解风花雪月楼在整个事件中的大概,又顺势将她引入一场表面和气如斯,暗地里却须处处设防的斗争中,整个人便不由战抖起来——黎锦佑,毕竟在江湖中闯荡了那么多年,什么手段不会使?什么心思不敢用?暗地里的斗争,他的胜算,似乎更大……
    青衣浪子神色优雅,宛然和月春风中的一丝柳绦,清俊的面孔中却带有让人如何也琢磨不透的老谋深算。但见他缓缓一漾,应着玉罗裳:“锦佑确定!”
    玉罗裳淡眉一扬,纤腰一摆,脱开黎锦佑的怀抱:“如此甚好!锦郎且等上一等,玉姐着就去替你张罗!”裙裾一抚,斜斜捋了捋肩下的发线,回眸吃吃一笑,便径自出了灵风阁。
    待到灵风阁的门被合上,流苏帘渐渐止住摇晃,青衣浪子神色却恍若痴然起来。蓦地,他嘴角又浮起一抹冷笑——替我张罗?绾棠引陌娘涉险,人断然不在楼中,你如何替我张罗!
    半晌,眸里有有一层幽幽的惆怅,望着茶杯中起伏的凉茶,青衣浪子忽的沉沉一叹,无限的忧伤若泉般涌出:
    “陌娘,你到底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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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罗裳一路思量着如何对付黎锦佑,渐渐行至沫沫闺房前,听到房内有隐隐的琴声与曼妙低吟,目中忽的凛光一闪,推门而入,唤了声:“欣儿。”
    琴声骤然停止,坐在窗栏侧的沫沫抬起略显憔悴的脸,灵光幽幽的双眸有一层淡淡的水雾,更凭添一抹凄美:“玉姐……您来了。”
    玉罗裳柔柔一笑:“不光我来了,你朝思暮想的锦哥哥也来了!”
    沫沫面上霍然声辉,杏目探往门口,却见哪里有黎锦佑的身影,登时黯然下来,涩声道:“玉姐又在唬欣儿了!”
    “那不然……”玉罗裳顿了顿,抚住沫沫的琴,扣指一弹,拨出连串轻音,“《七月七》你也练了那么久,是时候弹给锦郎听啦!他……如今便在我灵风阁内。”
    “真的?”沫沫抱住琴,理了理凌乱的衣衫,径直便往外冲,“我、我这就去找他!”
    “且住!”玉罗裳却凌厉一喝,“我这里——有任务交予你!”沫沫一愣,眸中浮上一抹不安。但听玉罗裳继续道:“你在楼中呆了已有三月,该不会是……忘了圣主罢?”
    “欣、欣儿怎敢……”沫沫的声音略有些颤抖,听见“圣主”二字,流光溢彩的双眸霍然笼上一层恐慌。心知玉罗裳必有要事吩咐,她索性将琴放下,垂首低眉,恭敬聆听。
    玉罗裳满意一笑,淡淡道:“云锦鸳鸯与秋墨宫主对整件事的调查,已深入到我等莫法预知的地步。如今,是时候……下手除掉他们啦!”
    “绾棠上主,不是带了人去截杀锦哥哥么?为何锦哥哥人却突然出现在楼中?上主她……没成功么?”涩抖之余,话语中又带了一丝庆幸。
    “住口!绾棠几时轮得到你来教训!”玉罗裳衣袖一抚,冷声道,“欣儿,莫要忘了你的身份!圣主的信任,岂是你可以辜负的?何况……你还有杀父之仇要报!”
    “是、是……”沫沫沉声应着,“那玉姐要交给欣儿的任务是?”
    玉罗裳微微一叹,捋开沫沫耳鬓的黑发,凑过唇去喃喃低语。沫沫眸里原本便有一层不按,这般听她一番话语,那抹不安刹那化为惶恐、无奈……到最后,竟统统凝结为一缕生生的绝望!
    第一次,见到玉罗裳嘴角的笑会感到无情与可怖;第一次,想到即将见到那朝思暮想的青衣浪子,心下会如此矛盾!她不过是个年仅十八的少女,从小生在为霸洛阳的焱花舵,集万千宠于一身;阴错阳差的,焱花舵为云锦鸳鸯所灭,为报父母之仇,她不惜献身于眼前这个极大的阴谋之中;而后,却又爱上自己的杀父仇人,与他缠绵一夜,欲罢不能;如今,真正面对她与那青衣浪子分别的处境时,稚嫩少女才恍然间知晓:她与他,本就是敌对的!纵然她从未将他当仇人看待,而他在明了了这个阴谋后,却可以毫不留情地置她于死地!
    沫沫心下陡然无限凄凉,愤然与不甘刹时与泪水齐齐喷涌——都说江湖儿女大多身世坎坷,而自己呢?不过一情窦初开的少女,却被迫陷入这纠葛不清的江湖恩怨中。难道她就不坎坷么?凭什么,自己牺牲如此之多,甚至与心爱的男人都须得处处为敌,却要换来这一世他人的众多英名?在圣主眼下,她不过是一任受摆布与差遣的棋子;在青衣浪子心目中,她亦不过是一个神似爱妻的影子!无论如何做,她终究会如一缕烟尘,供出微薄之力后,渐渐消失在众人的记忆里……
    既如此,她又何苦逼自己为他人卖命?横竖也是一死,不如……
    “欣儿,你可清楚了?”见沫沫兀自发神,玉罗裳冷声问道。
    沫沫挑眉毛一笑——那一刹,容上的憔悴一闪而逝,取而代之的竟是一抹刚烈与决绝!玉罗裳愣了愣,但见沫沫缓缓抱起古琴,一袭淡纱若凌鹤之羽,洒然恣意;双眸的泪水宛然瞬间蒸融,灵玉一样的瞳孔仿若雪山之颠那朵最纯白最坚韧的清莲,焕发出的淡淡韵华璀璨若长空之星,在夜穹中霍然爆射出摄人的光芒。
    “玉姐大可放心,欣儿知道怎么做了!”她缓缓一漾,抱琴行出闺房,及地的长发幽晃在挺得笔直的背脊后,若一抹黑瀑,自银河而下,傲视天地。
    那一刹,玉罗裳看着沫沫行往灵风阁的背影,恍然感到,她与苏陌云是如此的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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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域边陲小镇。
    这里本该是个极热闹的地方,来往的雪域与中原的商贩,频繁在此交易,颇有一番繁荣之象。而今小镇的街上却有一股莫名的戾气!临近雪域,此处已是忒的寒冷;这厮多了一层戾气,镇上更有一番摄人的煞寒!
    街上的人走着走着便不自觉地往街两旁靠,贯穿整个小镇的街道中间端端地空出条道来。就像狗皇帝出宫巡视,黎民被官兵喝退空出路来那般。然而,这条空出的道经过的却不是九五至尊——只是一男一女——也是街上戾气的来源!
    那男人锦裘素衣、双目空茫,面容清俊不若凡人,却是坐于轮椅之上;他身后的女子清瘦绝丽、身段奇佳,纤细腰侧有紫金铃迎风脆响。周围的人除了观察那二人莫测的神情,更多的却是将目光投于那女子的手上——那女子左手推着轮椅,右手握了一束狗尾巴样的草!
    那束草本生得奇丑无比,残枝败叶间几无一块完好的部分。然映着朗朗日光瞧去,那草竟是通体透亮!但凡知晓传说的人,见到这束草都不免猜出一个名字——艈胤草!
    昆仑之艈胤,生于雪山之颠,十年出芽,百年成形,通体透亮,奇毒莫比。
    那女子握草的右手一直有些涩抖,紫金铃一步一响,淡然而凄厉。她推着轮椅径直向前,街旁的胭脂水粉、绫罗绸缎于她宛然废物,那群一直在大量她、偶尔还抿抿唾沫的男人在她眼中更是如空气一般。她行走的速度极快,街道并不平坦,她却单手御得那轮椅如履平地,丝毫无颠簸!
    未过几刻,一男一女已然行至街道尽头。在他们的身影即将没入人潮时,那女子却骤然顿住,转头望进旁边的一家医馆。
    “翎,你等等我。”犹豫半晌,她将艈胤草叫给轮椅上的男子,转身走进医馆。
    医馆中稀稀落落地作着些病人,见她缓步踱进,西域装束的大夫便立即迎上:“这位夫人是问诊还是抓药?”苏陌云谨慎打量周围一番,低眉冷声道:“问诊。可否找个僻静些的地方?”大夫淡然颔首,垂手领她走到屏风后,示意她坐到诊座上。
    苏陌云略显难为地伸出手腕:“很奇怪……以往走再多的路也没任何不适,近来一旦行路超过三个时辰,便端的累!”老大夫捻了捻颚下白须,曲指搭上她的脉搏。
    良久,忽的展眉一笑,喜道:“老朽先向夫人道喜了!夫人怀胎已有两月!只是……兴许是夫人久经跋涉的原因,这腹中之子状况并不好。”当即从桌下抽出一叠纸,提笔疾书,“我先为夫人开些安胎药,夫人自己当按时服用。至于长途跋涉么,夫人还是尽可能减少的好……”
    苏陌云大怔,眼见大夫“唰唰”写下药方,脸色骤然煞白。正值多事之迹,她居然怀上了……孩子?心下喜忧参半,一时间感慨莫名。大夫还在奋笔疾书,苏陌云却猛地拍下银票,冷然道:“多谢了。”便转身离开。
    行出医馆,见公子翎空茫的双目不停往四周扫视,心中大恸:翎若是知道自己怀有身孕,会如何呢?混蛋若是知道了,又会怎么做?正是江湖风起云涌之时,有孕在身,究竟是于自己的一份负担,还是于生命的又一份摧残?
    抬眼望天,孤雁南飞,模糊的浮云淡若写意地勾勒出寥寥的天际。苏陌云蓦地泪眼迷茫,腰间紫金铃盈光暗淡,无风空摆。
    “陌娘,你出来了么?”公子翎的眼眸扫至她身上,柔声问。
    苏陌云轻一叹:“出来了。”下意识地裹好腕上的衣袖,惟恐医术超群的秋墨宫主察觉到半点异样,“过了这个镇便找个地方落脚,行么?”
    公子翎脸颊浮上一抹温润的淡笑,缓缓道:“你……终于晓得爱惜自己!罢了,赶路也不急这一时,找家客栈好生休息休息,这几天你辛苦了!”
    苏陌云眸中闪过一丝痛楚,轻一颔首,推着公子翎拐入街的转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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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花雪月楼。灵风阁。
    黎锦佑独自试剑,百般寂寥,望窗沿下横置的古琴,忽的雅兴大发,弹剑而歌:
    “君天里,铮铮金戈,战事纷纭尽洒匈奴血,英雄击缶笑天。谁家红颜朱楼自放锦书寄缠绵,郎去郎归,征路心伤伤几许,恁多罪愆。长城外,潇潇暮雨,寒光凛然荡射将军甲,剑客纵情当先。郭外落红柳岸独解烦忧怅变迁,今生今世,伊人试泪泪千行,莫言忠奸!”
    忽听门声轻扣,想来应是玉罗裳,青衣浪子顿了顿,朗声道:“进来!”门被缓缓推来,率先掠进一抹鹅黄色的衣袂。黎锦佑一愣,但见门外渐渐显露出一双流光似玉、韵华无双的眸子,登时脱口惊唤:“沫沫?”
    沫沫神色一喜:“锦哥哥还……记得我么?”
    黎锦佑心下一痛,大笑道:“如此佳人,黎锦佑若是给忘记了,岂不辜负老天美意?”袖下骤起劲风,将沫沫卷入怀中。青衣浪子轻抚她背上的长发,在她耳垂印上一吻,柔声道,“如今,世间怕是惟你真心牵挂黎锦佑!”一字一句间竟带有莫言的凄伤,听得沫沫在他怀中略一颤抖,心头却是出奇的甜蜜。
    相拥半晌,沫沫抬头望住黎锦佑,美目逼视他,问:“锦哥哥为甚突然出现在楼中?”
    黎锦佑一怔,涩声道:“说来话长!你……不知也罢!”忽的转念暗忖:怀中女子既与玉罗裳如此亲密,焱花舵幕后的阴谋,她也未必脱得了干系。手劲不由得松了松,不再将她抱得那么紧,青衣浪子淡然问:“沫儿,你可知我来楼中的目的么?”
    沫沫脸色却骤然一变,凄声道:“你不要唤我‘沫儿’可好?我、我不爱听。”黎锦佑愣了愣,连声低哄,继续道:“我来楼里,其实是要找个姑娘。”
    “这般认真地来寻一位姑娘,莫不是为锦哥哥那些江湖琐事?”沫沫悄然问。
    青衣浪子略颔首。蓦然间,神色却忽的一凛,双眉刹时深深皱起:在风花雪月楼中,除玉罗裳外,居然还有人能一口点明他的来意?!精厉的目光一瞟怀中女子,他只觉那双惊艳的美眸瞬间充满了欺骗!心下恍惚腾起无可掩饰的痛苦,青衣浪子但觉阵阵凄凉游绕于背脊间——风花雪月楼中,唯一挂念他的人,居然也是……不可信的?
    却听沫沫幽幽一叹:“如此,沫沫便不想听了。那是锦哥哥的世界,从来……便不属于沫沫。”那个叫“江湖”的地方,有秋墨宫主执掌生杀大权,有云锦鸳鸯叱咤风云,而她只是个涉世未深的少女,无论如何,也只应在闺房中自弹自吟。
    哪知黎锦佑却冷冷一笑,空籁剑静置在桌上,刹那竟爆裂出一簇杀意澎湃的微芒:“若我找姑娘只为寻欢呢?你可会生气?”
    沫沫神色一黯,阖目淡然道:“锦哥哥的夫人尚且对锦哥哥的风流视若无睹,沫沫又哪里有资格……生气?”
    青衣浪子双眉一皱,瞳孔骤然深得看不透。他扶开沫沫,起身走到床边,推开紧合的窗户。蓦地一阵凛风卷带着峭寒钻进灵风阁,沫沫不禁为环双臂打了个抖,却见窗边的青衣浪子负手而立,乱发被风吹得桀骜飘扬,从额上一直环于脑后的细胜赤红如血,隐隐有一股撩人的苍凉。
    “不必拿自己与陌娘比!”他忽的厉声道,“你与她不一样!”
    “是么?”沫沫美目霍然盈泪,凄楚如烟,“不一样……”若是不一样,十八的苏陌云与十八的沫沫,又怎会相似得连苏陌云自己也分辨不出?
    “你找我可有事?怎的今日见面便老说些魂不守舍的话?”黎锦佑转身冷道,嘴角牵强地挂起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沫沫一怔,挥袖试了试眼角,微一抿樱唇,柔声道:“没事。不过受玉姐嘱托,来陪陪你。何况……沫沫也好几月没见着锦哥哥了!”
    “玉姐呢?”黎锦佑冷声问。沫沫却颇为迷茫地摇了摇头,“我怎会知道。”
    青衣浪子一愣,目光顿在沫沫脸上许久——在那双若未经雕琢的玉一样的眸中,他如何也看不到一丝世俗的污秽,□□裸的、似乎从来就只有对他烈焰一样的倾慕。
    他背过身去,深吸口气:“不知道也好……”
    沫沫望着青衣浪子萧条如许的背影,一时间只觉心通难耐,恨不得那个一生浪迹江湖,终落得遍体鳞伤的人是她!回头瞟见桌上兀自幽闪寒光的“空籁”,下意识地望了望他负于背后的双手,从掌侧至指尖厚厚的茧,已然覆得青衣浪子清瘦如柴的手满是霜华!恍惚间,她仿佛可以看到这把剑在当空恣舞时是何等的惊艳而惊绝,仿佛可以听到剑在噬血过后的龙吟是何等的酣畅而凄厉,仿佛可以看到那命剑的人是何等桀骜而快意!
    眼前人,本该是一只鹰;他自由纵翔的那片天空,就叫“江湖”——奈何,羁绊他的有太多人和事,即便他拼命地想要逃,却是如何也丢不下、放不开、解脱不得……
    “锦哥哥,你可愿听我唱《七月七》?”沫沫低声问。
    黎锦佑孤立的背影蓦然一抽,转过身来哈哈狂笑:“那是我的荣幸,丫头!”当下青衫一抚,紧合上窗户,环手倚在栏边,乱发自于眉角猎猎轻扬,“玉姐之佳作,几时让你给学会的?”
    沫沫笑而不答,抱琴径自席坐于地,抚指拨出一串轻音,冲黎锦佑淡然一笑,低眉而吟:
    “月落冷夕,银河万里。待鹊桥又来,莫空等,处处留痕。劲风匆匆徒断肠,漫目花红柳绿,难遇知己。无奈春不在,引觞丝竹,酒过矣。
    此去寻寻觅觅,独奏天籁人还寂!望秋水绵亘,犹回首,情尚长久。凄秋不怜伤自慨,四顾年年岁岁,何堪追悔。仍记初识路,相逢须臾,七月七。”
    一曲终,沫沫已是两颊绯红。抬起头来瞅住黎锦佑,问:“唱得如何?”
    青衣浪子淡然一漾,断然道:“你不适合唱这样的曲。”
    “那便是唱得不好了?”沫沫垂下首,两滴泪滚到琴弦上,打出暗暗的“嘤嘤”之声。
    黎锦佑只轻轻一叹,也不否认,缓缓道:“有甚好哭的?”又痴痴一番醉笑,“丫头肯为我这般用心学《七月七》,黎锦佑已感动至深!你……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
    沫沫一怔,但觉有一股无形的凛风将她的下颚生生抬起,逼她直愣愣注视着青衣浪子。
    “你可知……”黎锦佑纷扬的乱发恍惚平静下来,额上赤红的细绳退去骇人的血腥色,透着一抹轻柔的温和,“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一生……《七月七》,与其说它是一首词,却不如说它是一个凄凉的故事。真正懂音律的人未必解之,惟有切身体验的人,方能吟出其间精华。你涉世未深,阅历甚浅,《七月七》唱得并非不够好,而是不够深……丫头,你可明白?”
    沫沫听得他近乎呓语的话,已然痴了。半晌,才喃喃道:“是了!想来也只有如陌云姑娘一般,才能唱出真正的《七月七》……玉姐也这么认为……”
    黎锦佑抬眼皱眉,冷冷道:“陌娘她……我说过,你不必拿自己与她比!”
    沫沫酥肩一颤,蓦地抽泣起来。似是再也耐不住心伤,她娇喝一声扑进青衣浪子怀中,眼泪纵横:“我何尝想与她比?世间女子能胜我者少之有少,惟有苏陌云,让我样样自愧不如!”她猛地挥舞拳头重捶黎锦佑的胸膛,“要不是我知道你那般痴迷于她,我又何苦逼自己活在她的阴影之下!锦哥哥……黎锦佑!我恨不得多年前陪你闯江湖的人是我!恨不得与你同是‘云锦鸳鸯’的人也是我!你……你为何要有那样一位出色的夫人,又为何偏生与她弄得心离甚远,到头来却把我当作她的替身!”
    “住口!”黎锦佑断然一喝,双掌狠狠扣住怀中女子的双肩,将她堪堪推离怀抱,厉声斥道,“你说什么?我真心待你,你却这般作践自己,居然声称自己是陌娘的替身!”
    沫沫吃痛一吟,美目已然被泪水统统笼住。模糊中触见黎锦佑愤怒的目光,不觉心碎万分,凄声道:“锦哥哥,你不知道么……你一直,都在骗自己啊……沫沫,从来没有怪过你。”她挣脱青衣浪子的手,轻轻环住他的腰,将脸贴上他清瘦的胸膛,一字一累:“锦哥哥,你要记住沫沫今晚的话!一,沫沫其实是焱花舵的人……”见黎锦佑几欲脱口而出一番话,她骤然伸手覆上他的唇,“你什么也不要讲,听我说!秋墨宫有个阴谋,是通过焱花舵展开的,切莫以为你查的事就是云锦鸳鸯被追杀那么简单!你与陌云姑娘,要一万个小心……二,沫沫真名盛欣儿,家父正是丧命于锦哥哥之手的焱花舵舵主!可沫沫从未记恨——只因锦哥哥是唯一让沫沫‘活’过的人!三,锦哥哥心下真正爱的人,一直便是陌云姑娘……锦哥哥可以去找秋墨宫那位叫‘蓝雕’的护法,他手上有两幅画,足以让锦哥哥明白一切……”
    黎锦佑的衣襟被她不断的泪水浸透,胸前一片煞人的冰凉。眼前的女子在她看来本如此干净,不想冥冥之中却经历了这般常人莫法想象的劫难:家父为自己手刃,亲身沦落青楼烟尘之地,无奈陷入江湖阴谋,又爱上杀父仇人……
    “锦哥哥,沫沫知道你是真心待我。只是你自己不明白而已……去看看蓝雕护法手中的画罢!一些事与人,想要挽回,须得你付出不一般的代价……”沫沫依旧倚在青衣浪子怀中,袖下黯然滑出一丝锋芒。黎锦佑但觉心痛莫名,想说些什么,却终究如何也开不了口。
    却见沫沫绝世的美眸骤然止住流泪,嘴角漾起一抹痴痴的醉笑,宛然青衣浪子魅惑十足的胸膛已让她忘却世间所有。她仰起头来,满是泪痕的脸颊隐隐有一缕胜晚霞之晕华的微红:“锦哥哥,沫沫很喜爱你方才唱的那首词。叫什么名字?”
    黎锦佑温柔抚住她的脸:“不过是首流传于江湖的小调,名曰‘从军行’。”
    “谁家红颜、朱楼自放锦书、寄缠绵……今生今世,伊人试泪泪千行,莫言忠奸……莫言忠奸!锦哥哥,世间所谓的忠与奸,沫沫至今也弄不明白。审主救我助我,玉姐怜我知我,可他们算计锦哥哥,是以在锦哥哥眼中,他们是奸;如此说来,沫沫是圣主手下,岂非也是奸人一个?可是……可是沫沫心中,却只愿忠于锦哥哥啊……”她声音渐缓渐轻,一字字却若利剑一般直贯黎锦佑心低。
    蓦地,沫沫伸伸手揽住青衣浪子的颈,微微合眼,将苍白的唇缓缓凑上。黎锦佑一时间肝肠寸断,眼眶中水雾模糊,几欲夺眶而出的泪渐渐掩住了沫沫毫无血色的面容。
    在沫沫的樱唇触到他嘴角胡渣的那一刹,青衣浪子还未来得及抱紧她恣意拥吻,便觉那双死死揽着他的纤手霍然垂下——沫沫冰凉的纯滑过他的脸颊,身子若扶风弱柳,瞬间瘫倒在他怀中。
    “沫沫!”黎锦佑急然一喝,却只见伊人绝丽无双的眸子缓缓合上,刹那间隐去了所有令人痴迷的光华。
    沫沫的腹下,不知何时已插上了一把匕首。匕首没得很深,就像少女求死的决心一样,不留任何余地。地上的鲜血早已流至床沿,殷红如魑的血光,宛然她明美的眸子,映着烛影,隐隐的,似乎还能看见少女生前凄然犹如颠峰雪莲般的微笑……
    “君天里,铮铮金戈,战事纷纭尽洒匈奴血,英雄击缶笑天。谁家红颜朱楼自放锦书寄缠绵,郎去郎归,征路心伤伤几许,恁多罪愆。长城外,潇潇暮雨,寒光凛然荡射将军甲,剑客纵情当先。郭外落红柳岸独解烦忧怅变迁,今生今世,伊人试泪泪千行,莫言忠奸!”
    青衣浪子漫声哼起《从军行》,搂着怀中再无温度的身体,眼瞳中骤然杀意澎湃。
    “空籁”依然静躺在桌上,剑刃的青光却如同霹雳一般,霍而湛亮。漫吟之声余音回荡,绕在空籁短剑上,击起满阁楼凄怅冷怨的龙吟……
    当夜,风花雪月楼上上下下百余条人命,悉数灭于黎锦佑空籁短剑之下。惟独一人逃过这桩惨案,不知所踪——玉罗裳。
    云锦鸳鸯在继焱花舵之事后,又在洛阳制造了一桩令人胆寒的灭顶之案。朱雀大街的尽头,往日的莺燕群芳之景再也不复存在。风花雪月楼华丽而衰颓的楼下,仍挂着几十块刻有姑娘芳名的木牌。其间有两块被青衣浪子摘下放入怀中,上分别刻有“苏陌云”,“沫沫”的字样
    此后的几日,朱雀大街异常死寂。
    夜深人静之时,有心人总会听到一声声较之于狼嗥更显苍凉的悲吟。悲吟之声彻响无月的天穹,仿佛在追念一些已逝去的、再也寻不回的人与事……
    江湖之中,黎锦佑大屠风花雪月楼的事早已传遍。
    秋墨宫虹塔之颠,有灰衣人手握银樽、仰头望天,冷冷一抹森然之笑漾开:
    “公子翎,你死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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