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江湖

第4章


弹得难听死了,客人们都笑我。”
  “再多练练就好了。”老楚的眼睛一直勾勾地盯着前面。
  “扫弦哎老楚。你知道什么是扫弦吗?你听听地下通道里那几个要饭的小伙子,不扫弦简直就没法唱歌哩——”小姑娘说着兴起,边扫边唱开了,“那里开满丁香花,坟前开满丁香花……”
  老楚的眉头拧了起来,短促地哼了一声,“我没去过地下通道!”小姑娘不知道自己碰触了老楚的伤心事,还在琢磨坟前开满丁香花的坟该是个多浪漫的坟啊……
  老楚刚才盯着的黑夜里慢慢传出咔哒、咔哒清脆的敲击声,像是被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拉出来一样,几个妖娆的夜归妓女裹在红布里从夜色中鱼贯而出,像是从天庭掉下来的烧红铁条,在地上摔出火星来。这是几个天生的乐天派,自顾自的打闹着从他们身边过去了。
  老楚很明显对其中的两条肥鱼心存歹念,布满血丝的眼睛简直要把她们给烧透了。
  “你也喜欢女人的大胸吧。”小姑娘等女人们走远了才这样问他。
  老楚支支吾吾地嗯了一声。
  “我的。我的也可以给你摸啊——”小姑娘骄傲地一挺胸。因为还不会挺,她把整个身子都向前送出去,脚尖也踮了起来,一个趔趄,险些栽到。
  “不行,不行……”老楚连连摆手,摆了几下又觉得猥琐,连忙把手抽回来。“你……太小了……”他这下可把小姑娘给羞红了,又连忙解释,“我……不是……不是说你的小,哎呀,我说什么呢我,我是说你太小,你的年龄太小……哎呀……”他把自己搞得退无可退,双手不知道放在哪里才好。车子也停下来了,整个人在轮轴上不安地扭动,几乎要把自己挪到暗处去才行。
  这可真是个机灵乖巧的女孩子。她立刻又乐颠颠跳回来,跳到老楚背后,推着他的背,向前推了几步,就好像要把这台老旧的爱情机器推得重新运转起来一样,“老楚——”她说:“你说你怎么也不再装两个轮子啊,你看街上跑的,四个轮子的都比你快。”
  “嘿嘿”,老楚像个小孩子一样高兴起来了,“对啊。你知道吗?我已经盘算好久了!”他的脸从不因为尴尬而红,却总会因为兴奋而突然变得红光满面。“说实话吧,我正打算在这上面装一台发动机,至于是电动的,还是柴油的,我还正在考虑。要请不少朋友帮忙啊,还真是有点过意不去,发动机也很贵,不过——”他拍了拍这破旧的大车轮,像在抚摸一匹骏马的脖子,“我装上发动机之后,”他骄傲的抬起头,“可就没法跟你一起走了,你知道,那样你根本就跟不上我。”他把手肘拉到身后去,猛的把小臂往前一伸,“嗖——,我就到家了。哈哈,也不能怪我,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这个神经质完全陷落在自己的幻想里,高兴得双手挥舞,虽然无足可蹈,但是在大腿断掉的根部,两截肉段也欢快的扭动着。
  “那你怎么不带上我嘛。”小姑娘有点不高兴了,噘起嘴来,“你看人家开汽车的都可以带几个人,要是不能带上我,那你这车——我看也没什么了不起,哼!”
  “空间太小了啊。”老楚急得冒汗,“你看,我这车上只能坐下两个,我,和发动机,你说你坐哪啊?”
  “那我不管。要不你就改成四轮的,能带着我,要不你也不要改,还得陪着我走。”就算在这样的小姑娘身上,也带着女人蛮不讲理的天性。
  老楚皱了皱眉头,我觉得他好像计上心头。“——你看。”老楚的左手突然指向马路右边两栋大厦间的黑影里,“一个弹簧人刚刚跳过去了。他的双脚下各有一根粗壮的大弹簧,这一下,弹在乌鲁木齐,下一下,弹在玉门关,再一下,弹到西安,弹个几下,他就弹到湖南去了呢……”老楚的手指在天空上不停地划下弹簧人弹跳的轨迹。
  “湖南——”小姑娘不禁神往起来,额头也跟着老楚的手指上下点动,就好像那里真的有迹可寻。
  “这个银行里有个人也是这样呢。你知道吗?他的双脚各踩着一个比一百层楼还要高的大高跷,在天空上运送钞票,把钱从一个银行送到另一个银行。有一次,他一脚踩在泥地上,‘咣当’一声滑倒了,砸塌了一个煤矿。五年——他的高跷太高了,足足用了五年他才站起来。”老初说的得意洋洋。在他身边,工商银行门前的两盏大射灯在天空中射出两道交错摆动的光柱。
  “这个世界上还有各种各样的人。有的人,一听到音乐就能浮起来,到处游动,只有到了夜深人静万籁俱寂的时候,他们才慢悠悠地像片羽毛那样从空中落下来,落在地上,或者楼顶上。早市的第一声吆喝一响起,或者第一辆汽车的马达一咳嗽,他们立刻就像被风吹了一样又浮起来。在人声鼎沸的广场上,那他们简直像飘在沸水上的饺子一样游得畅快了。”老楚悄悄擦了把汗,偷偷看了小姑娘一眼。还好,她总算不继续追问改装车的事情了。
  “还有生下来就是折尺形的人,总也没法躺着,坐起来看着地平线,走路就看着地。有一次我看见一个人群中的女人,她的身子长得像一片薄薄的柳叶,穿着件鹅黄色的连衣裙子,她就真的象片偷偷从秋天提前跑到夏天来的叶子一样在人群里打转……”老楚知道的可真多,她知道各式各样的人和各种各样的事情。跟着他们七拐八拐,我还真不知道从城里走到郊外竟然这么近。
  这里散乱地堆放着一些很旧的电线杆和粗粗的水泥空心管,土质不好,草也没能长多少,看来这段时间他们住在这里。
  我已经在老楚讲到“开花人”的时候不失时机跟他们打了招呼。由于我也亲口承认我曾经见到过几个“开花人”,为老楚提供了见证,他们很好意地接纳了我。
  小姑娘还不依不饶地追问着老楚她最感兴趣的“老虎邮递员”的事情,老楚却已经把自己从车轮上解下来,车轮推到一边去,他在一根空心管旁生起一小堆火来。
  这是个凉爽的夏夜,天空异常明朗,星星们横竖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就在天上围成一个一个小圈子纳凉。但是如果到了郊外的后半夜,也会感觉到清冷清冷的。星星也会被冻一层冰在身上,更加显得亮晶晶的。直到早晨被朝霞的微热熏得暖合起来,冰霜也就弥散成晨雾了。可见老楚生火有先见之明。
  小姑娘自然乐得清闲,吉他很小心地被放在一堆废报纸上,她在半截矮墙上走来走去。走到头就会对着天上喊一句时下最流行的网文,“月亮不是我拉弯的!”再扭回身子来走,走到头再喊一句,“月亮不是我拉弯的!”
  他们虽然住在这里,但是我也没有看到任何与生活有关的必需品。看来就最简单的生活而言,没有什么身外之物是必需的。有生趣地活着也就对了。
  这姑娘真是个无聊的人,她也不练琴,每回总拿客人来练习,前些次还是可以原谅的,但时间长了,也难怪客人们失了耐心。在她身上混合了天真、勇敢、懒惰、贪婪、善良、无知、市侩、热情、粗野等等性质。是呀,因为一直混在自由市场里,这些相互矛盾的东西在她身上竟然奇异地交辉在一起了。
  “老楚。”小姑娘从墙头跳下来,“你看天空,真像个大西瓜啊,倒扣下来,星星都是西瓜子。”
  老楚竟然被她这句话说得半愣在那里,坐倒在火堆边,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火苗,额头上热得趟下汗来他也全没在意。因为是没了腿的,在我这个角度看来,就好像他半截身子埋在地下一样,地上的一半是半截粗糙的矮树。他招呼着我和小姑娘过来,半天却也没有开口,三个人只是傻傻的坐在这里。老楚是有心事的吧也许,手指拨弄着一株顽强的在地上挺着身子的枯草。
  我们仨陷入了一种互不相干的境地。老楚在想自己的事情;小姑娘想要跟我开玩笑但又不知从何说起;我根本不想了解老楚。就这样,三个人在各自的沉默里打转,沉湎于臆想和假设中的交谈,天空静得像一面大镜子,你是否在天空上照见过自己的身影?
  让人惊讶的默契就是这样,我正想到天空,老楚就也琢磨了半天这个,他突然像怕被人听到一样压低嗓门,“看——”由于他坐在中间,他用双手分别同时按低我和小姑娘的脖子,让我们的脸几乎贴在地面上了,“火焰尖上的夜色——”他说。
  
  火焰尖上的夜色被烧透了,从我们的这个角度看起来。夜空在这一小块由火焰举出的山顶上摇摇晃晃,它被烧薄了,眼看就好像要被烧穿出一个渐渐散开的洞了。我当时就生出一些妒忌,老楚这一下也并不见得高明,很久以前就有人画出过一场遮天蔽日的大火,把天空烧得黏稠、旋转,烧出山坡上清凉的大风,和大风之上发疯的星星。他这可并算不得高明。
  不过——“嘿嘿。”老楚得意地笑了笑,他从身边抽出一大块薄薄的铁皮,他把铁皮斜举起来,歪过头,在头和左肩上搭起一个大斜坡。这样一来,那块摇摇欲坠的天空就再也忍不住了,完全顺着大斜坡流了下来。我晃了晃脑袋,发现更像是天空斜了过来,顺着斜坡的角度,倒插在我们身边的这块空地上。
  但是流下来的那块静谧天空老楚倒完全没有浪费它,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把那半罐还没喝完的可乐放在了身下,夜色顺着光亮的大斜坡一滴不剩地流进小小的罐口里。
  老实讲我有点害怕,气氛沉闷诡异,像是缓缓举行的巫术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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