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江湖

第5章


  老楚举起可乐送到嘴边,正打算一饮而尽,突然又停住,递给我,我正要顺手接过,这家伙又突然把手撤回去。这狗东西耍我竟然!他是觉得可惜吧也许,把可乐罐放在地下,用双手撑起自己,朝暗处挪过去,回来的时候嘴上叼着一口凹凸不平的钢筋锅。像是在镇凉开水一样,他一手拿着钢筋锅,一手拿着可乐罐,来回倒来倒去。倒了十几轮以后,他把钢筋锅架在火上,马上,可乐就被煮得沸腾起来,水汽裹挟着夜色再度升回天空里。
  他把天空引下来,让它在地面上呆了一会儿,然后又把天空的还给天空。
  这可真神。不过我这人一向不讨人喜欢地热爱打破砂锅问到底,“还有别的吗?”
  “有——当然有。”老楚自信地说:“有各式各样的……”
  哎呀,尴尬的是铃声在这个时候突然响了起来。我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掏出电话,见鬼的,竟然是个喝醉的女人打错的。纠缠了半天,死活要我过去接她,而我都不晓得她是谁。最后她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那你就滚!滚出地球——!”扣掉电话,老楚和小姑娘已经在玩别的了。
  在这块场地的北边,有一个破旧的棚子,我刚才没注意到。我小跑几步向棚子奔过去,里面传出来小姑娘欢快得过了头的笑声,“呵呵,我也会,呵呵,老楚你看我也会,呵呵……” 
  眼前的景象煞是好看。棚顶上已经被各色油漆泼得一塌糊涂,老初垂头丧气坐在地上,小姑娘左手拎着油漆桶,右手叉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很明显是累坏了。因为兴奋,她满脸铺得绯红,头顶上冒着热气,像个刚刚煮熟的小鸡蛋。这是夜里,郊外的夜晚明亮得可以看书。
  “你看!”她很得意地指给我棚顶看。这个棚子一定是从前的温室,用来养蔬菜或者用来养花的。棚顶用很多块大有机玻璃拼起来。很明显我什么也没看出来。她急不可耐地蹦了一下,索性抓着我的手指了起来,“你看,蓝的、红的、黑的、紫的、黄的、绿的、蓝的加绿的,各种颜色的天空,都集合到这里了。向你报到!”说着她还很认真的冲我敬了个礼。就好像还率领着什么一样,她放下油漆桶,摆着胳膊走起了行军步。头一直仰着,方便能看到她的各色天空们,嘴里哼出一只小小的进行曲:“我是一个粉刷匠,粉刷本领强,我要把那新房子,刷得更漂亮,……蓝天空、粉天空、红红的天空绿天空……”。前面还是正经的调子,后面就成了胡编乱造。
  呵呵,这臭丫头,已经开始周游世界了。老楚气呼呼地用手把身子撑出去,我帮不上忙,就也跟在他身后从小姑娘的世界里溜了出去。
  “八百块钱!”老楚一坐回火堆旁就咆哮起来,“八百块钱!我的发动机就这样给泼掉了!这个鬼女人!你就不要指望她能干出什么省心的事情来!”想必老楚弄来这些油漆也很不容易。
  “嘿嘿,我也弄出好多种呢。”小姑娘突然从我背后探出一个头来,“老楚,我也弄出好多种。”
  老楚“嗷——”一声叫,用肩头狠狠撞在小姑娘腰上。要不是我一把拉住,她可要栽出去。
  “好多个屁!”老楚气极败坏,“就算是颜色不一样,就算是透明和半透明不一样,那也最多他妈的只能算一种!你这个鬼女人!”老楚气坏了,气坏了就把小姑娘当作一个女人而不是再把她当作一个小女孩那样哄着她开心了。“狗屁!”他还有没能发泄出来的愤懑,“一种也算不上!”
  她这该多伤小姑娘的自信心啊。我看了看小姑娘,我想她就要哭出来了。
  但我想错了。小姑娘分明早已经习惯了他这样,她在老楚面前蹲下来,丝毫没有觉得把自己摆在这样容易受攻击的位置上有多么危险。而现在这头愤怒的公牛简直能把她顶飞出去。
  “哎呀我的发动机啊!”挥舞着双拳,老楚把全部力气都捶进自己的胸口里,要把胸膛捶出一个大坑来。
  一阵猛烈的咳嗽之后,他平静下来了,“你这样……咳咳……你这样算不上是多种发明,也算不上是一种。”他停了停,看小姑娘没有接话,就径直又接着说下去,“我说的发明,是向夜色里取过来的。而你这样不是,你以为是,但其实不是。你只是把夜色当作一块画布,然后在它上面涂些颜色。况且你也根本没涂上,你不敢直接对着天空泼上去,你怕染不上,对吗?但是你这个家伙你诡计多端,你索性就让它看起来是染上了。染得五颜六色,然后你就得意啷噹地在那小世界里吹口哨呢。你以为这样是漂亮的,而且——也没有对天空作出任何真正的改动。——尤其是还浪费了我的十几桶油漆!”他突然又抽了筋,一想到油漆就还是一阵揪心。
  “天空也一样,天空也是有层次的!而不是像你他妈的搞得那样!”老楚说着说着面红耳赤,像要吃人一样。
  他又激动起来了。这个人可真不讨人喜欢,它不会因为自己遭受的厄运而发脾气,但谁若是羞辱了他喜欢的,那他倒是要大发雷霆。
  他还是不能完全释怀,哎呀哎呀地连续长叹,好像总有一口气怎么也上不来。但是最后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只小手电筒来,开始在地上四处探照着找什么东西。突然就连滚带爬的向墙角窜过去,他身手灵活,像一大只粗糙的爬行动物,我就连跟上他也比较困难,更不要说能帮着他移动了。
  被手电照着的地方,一朵深黄色的小花在墙角孤单的靠着,很不起眼。“白天——”老楚拿着电筒的手微微发抖,“地球转得又慢又苯,这朵花也跟着它懒洋洋地转圈,昏昏欲睡。当然我不是说夜里地球就不转了,但是一旦夜晚降临,那这花可就精神了。”
  恕我直言,我倒丝毫没有看出这花有什么精神的,在我看来它更像是奄奄一息了。它的确是被毒日头晒伤了,不过好在它挺过了白天,弥留之际能靠在夜晚的清凉手掌里宁静等死也足够幸福了。
  老楚用手指把它扶起来。等等!这个老东西想干什么?见鬼来不及了!我还没来得及阻止,他把手电筒猛地一下压低下去,光柱的焦心直逼花朵,这朵花在这束笼罩它的强光里根本睁不开眼睛,它强直地挺了挺身子,原本卷曲的花瓣“噗噗噗”地通通张开了。介乎于一种奇异的紧张和抽搐之间,它瑟瑟发抖,每一片花瓣简直挺得像根针一样直,然后开始向背后缓缓弯曲下去。老楚不依不饶,他把手电筒又往下压下去。这下简直就直接贴在花上了,整个花心完全暴露在强光里,它经受不住了,在这突如其来的煎熬里剧烈地发抖——花心这个巨大温床上的那些花蕊也跟着激烈地振动起来,一阵光暴风,光的惊涛骇浪,一颗花粉也没能躲开,它们抓在花蕊上拼命的摇撼,越抖越快——越抖越快——嘭——这朵花炸开了,花瓣像烈士一样倒垂下去,全部花粉被蹦到半空,然后像精灵一样散了个无影无踪。
  老楚像个野兽一样仰面倒下去,大汗淋漓,喘气声重得像是擂鼓,小姑娘坐立不安,她又羞又怕,索性别过身子去。我也简直被惊得不知从何说起,走江湖也不少日子了,但说真的,目睹施暴这还是头一回,我简直是直接参与其中了,而且还这么近!我那颗侠义的心竟也没有能鼓荡起来,是啊,这次竟然奇怪地没有义愤填膺。“我疾恶如仇!”“我要干掉他吗?”“我疾恶如仇!”“我真的要干掉他吗?”这两个声音反复在我内心里缠斗,一个声音刚停,另一个声音就又响起。这条老狗四仰八叉的躺在我面前,我随时就能一剑洞穿他那颗流脓的脏心。“再来一点勇气吧!”——他妈的!我拣起电筒,尽管我已经不忍再看,但还是向那朵花惨遭蹂躏的尸体照过去——见鬼!这是他妈的什么世界?!那朵花奇异地靠在墙上睡着了,而且依我看它活过来了,重新恢复了生机。天——我什么时候,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真正了解这个江湖?也许永远也不能。
  “你可真要把我气死了……”老楚叹了一口气,发泄过后,这一叹忧愁而美好,没有沉重的双腿来拖累他,以至于就连生气也没法沉积下去,立刻就消散在空气里无影无踪了。
  小姑娘惊魂未定,她都不晓得自己在问什么了,“那你……那你刚才说,你刚才讲到的白天也有什么什么的夜色,那又是怎么回事呢?”
  老楚扭过头看了我一眼,“白天,白天也有未能散去的夜色。白天它们并非无处容身,它们躺在阴影里,眯着眼睛,懒洋洋地打瞌睡。直到夜晚的门再次打开,它们这才陆续从阴影里出来,汇集到夜里。夜色凉爽,夏天的夜色凉爽,这你知道。有时候你靠着夜色睡着了,有时候在你的感召下它也睡着了,肚子一鼓一鼓的,你们俩都睡得很香,它偶尔晃晃身子。它的身上有一些光亮细小的绒毛,痒得你呵呵呵的笑,这些我也都看到了,但你只是呵呵的笑,翻个身又睡。夜色是一只巨大的黑野兽。有时候它突然想起来什么事情,站起身就走,猛地一下掠过你,你也被惊醒过来,一身虚汗,茫茫然的不知道是怎么了。”
  “这是善良温和的夜色。”老楚接着说:“因为是夏天,夏天让它安静。有的女人说,彩虹是天空的门。但其实夜晚是白昼的门,白昼是夜晚的门。推开夜晚,白昼就一涌而入,星星也会慌作一团劈哩啪啦掉进海里。”
  连我也忍不住笑出声来了。小姑娘乐得拼命摇晃老楚的胳膊,“那你推呀,你推开呀,推呀,推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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