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江湖

  “我怎么推！”老楚虎起脸来，“我只不过告诉你它是门。你想推你推去，神经病！”
  “咱俩换个位置还是。”老楚对我说：“你们俩这样一个一边把我夹在中间，就好像是我的两个轮子一样。我在白天已经被那两个轮子夹得够受了。我跟老楚对调了一下。这样小姑娘可就不愿意了，“那我就听不清你说话了——”她任性地嚷起来，“你说话又嘟嘟囔囔的不清楚，跟冒泡一样。”
  其实她是挨着老楚习惯了，中间突然多出个人来让她很不自在。我赶紧又跟她换了个位置，“不过——”我警告她，“你不要再骚扰‘半个人’。”我有时候不喜欢叫他“老楚”，我喜欢叫他“半个人”，有时候我想，“半个人”没有双腿来脱累他，几乎感觉不到生命的重量，江湖上的艰辛。他并不踏实，总是浮着，悬在半空中。
  郊区是个大平原，大平原上趴着三条鱼，像小姑娘说的，冒泡泡，头顶上是平静的湖水，有星星的倒影。
  “这下你看到了吧，”老楚这句话像是说给我听的，“左边是你的夜晚，右边是我的。”
  原来他竟是为了让我看到。我定睛一看，不错，夜色从中间一分为二，也不象是用剪刀剪开的或者硬撕开的，真没想到他可以不用嘴说也让我看到。
  门开两扇。左边是城市，城市热气腾腾的红光辉映在剃刀一样锋利的地平线上，剃刀之上是夜色滚动的喉结，我感到担心，在我这里看起来，的确已经非常危险，地平线几乎架在夜色的咽喉上了，随时将要放出一篷血来。
  右边是另一番景象，一棵又高又直的大树斜着撑上去，天空摇摇欲坠，却在清凉的夜风里保持住了微妙的平衡，被大树硬是给撑住了。就算是狂风卷起他也不会倒下来吧。我又盯着看了一会儿，天空简直是大树的宽阔树冠，要是能越到天空上面去就能看得更清楚，从上面看下去就能看到天空是怎样铺开成硕大的树冠的。也有另外的可能，要不大树其实就是从天空倒垂下来的虬枝，在地上又扎了一个根。迟早会在天空的一阵抖动后被从地面上连根拔起。
  这是我贪婪的本性所至，我若守着自己的这一半天空，那是一定会觑觎“半个人”的那一半的。我对自己的这半片天空渐渐兴趣尽失，伸着脖子向老楚的那一半看过去，头也很明显伸过了分界的门缝。我此时完全身处险境，小姑娘如果这时候突然站起来，门一晃，我的头一定会被门缝给挤扁了。
  但当时我根本浑然不知，这树长得可太奇异了，它上下各有一个根，把天空和大平原之间撑开，跟热带雨林里那种把根扎在潮湿的空气里吸收水汽的树也完全不同，这棵树更加强硬，夜色完全是它遮出的阴凉。它会怎么生长呢以后？它跟日本科学家发现的那种不断跟自己交配然后变成“新我”的永生水母也完全不同，那种水母，你知道，它们永远不死，几万年来一直从上一代身体里完全继承下所有的记忆和经验，并且永远年轻。但这棵树又老又直，它不会打弯，刚强得好像随时会“啪”的一声折断了。夜色在它的枝叶间温吞地打着卷，卷起一个一个浅浅的小旋涡。
  这可真是一棵好树，可惜我以后再也没见过它。
  最后小姑娘非要逼着我也要展示出一块不一样的夜色出来。这可真把我给难住了，毕竟我从没想过这些，在我看来，天空就是天空嘛，它好端端的扣在上面，我还真没想过要用它做些什么。不过若是这样就推辞了，不免又扫了大家的兴，我看了看表，不由得嘿嘿一笑，可真是巧呢，正是时候。向东边看过去，也异常平坦，地平线直接裸露在远处，除了三四栋黑漆漆的房子，没有任何遮挡。
  我又仔细看了看，确定了自己的位置后，我开始用步子精确地丈量起距离来。先是向左迈了十九步，我尽量让每一步迈出的距离分毫不差，然后向后退了七步，转身接着向右再迈三步。差不多了，我又略微调整了一下位置。
  “哎——你们两个，就坐在那里不要动，等着看表演吧。”这可真是，想不到我赖以行走江湖行侠仗义的宝剑，今天竟然会用它来表演。“对不住你了。”我轻轻地拍了拍它。偶尔让它轻松一下，恐怕也是好的吧。想到这里，我的心又放宽下来。
  “老楚。”我问他，“你有蜡烛吗？”
  小姑娘兴奋得蹦起来，“有啊有啊！”她欢天喜地跑到一个电线杆旁，蹲下身，摸索出小半截蜡烛出来。
  “把它点上。”我撇着嘴，发号施令。毕竟，如果我将要奉上的是精彩的演出，那么拿腔作势是更能增加隆重性和神秘感的。
  小姑娘倒吸一口凉气。老楚也看着我“嘿嘿”干笑两声，活动活动身子，摆成更加懒散舒适的姿势，期待我精彩的表演。
  小姑娘小心翼翼地把蜡烛用手护送着给我递过来，我刚一接住，她就立刻倒跑了几步，一屁股坐在老楚身边。
  我深深地吸一口气，老楚刚才敲碎的夜色有一块还没有来得及完全散进空气，被我直接吸进鼻孔里。这是一种毒品，你知道你不能常常这样沉湎于夜晚，时间一长，你难免会对夜色产生强烈的堪比于任何麻醉品或者兴奋剂的依赖，直至后来变得憎恶白昼，憎恶白天那口明晃晃的大锅底。
  我一把抹下T恤，倒过蜡烛，把滚烫的烛液滴在背后的剑尖上。时间长了，被剑尖顶起的那块皮肤早已经磨出一层厚厚的老茧，变得没有任何光泽和知觉。说到底，我全身上下也只有这一处极端麻木不仁。
  小姑娘学着大女人的样子尖叫起来，“噢，噢，噢，脱掉、脱掉脱掉、脱掉脱掉脱掉……”我没有理她，眼看着蜡滴堆积起来了，我小心地把蜡烛头按在蜡滴上，估计到它大概凝固住的时候，我又用手求证了一下，晃了晃，如果不用大力，它纹丝不动，太好了。
  我慢慢地摆动起来，像一段肥虫子。我不大会跳舞，跳舞也会明显的暴露出我腰上逐日堆积的肥肉。但是我硬着头皮跳，轻轻的，剑尖上那朵火苗在夜色里却是摇曳生姿了。
  没有音乐，我就在心里默默哼着“恰恰”、“RAP”、印度舞曲、“R&B”、民歌小调、“BLUES”等等我能想到的曲目，我偷偷看了看表，还不到时候，就把所有曲子又默默哼了一遍。我是跳得够滑稽了，连老楚都笑翻在地，小姑娘就更不用说，鼻涕都喷出来了。弱小的火苗在夜色里古怪地跳动，我故意让它完全无迹可寻，它当然也没有把夜空点亮，但火苗一突一突显得十分顽强。
  差不多了。我猛地收住身子，向右一个大滑步划出去，像是一个华尔兹的亮丽结尾，那火苗被风猛地一扯——熄灭了。一颗火星停留在我刚刚划出去的地方，一动不动。我像是隆重介绍天皇巨星闪亮登场一般闪在一边，左手端在那颗火星的正下方。
  小姑娘的眼睛瞪得溜圆。说夸张点，比最大还大。我得意洋洋地笑起来。老楚也不相信，他推了小姑娘一把，小姑娘踉踉跄跄难以置信地走过来，快走到我身边的时候，她像个小瞎子一样，小心翼翼用手摸索过来。她怕被烫着，刚刚用手还没碰到就赶紧又把手缩回去，然后再试，试了几下之后，她发现上当了，因为她以为的地方根本没有火星，但她是足够聪明的，马上就发现了真相，“一颗星——！老楚老楚！”她大叫起来，“是一颗真正的星星！”她把手向着前方的夜空指过去，欢喜得又蹦又跳。
  “半个人”当然不象她这样单纯，他自然是以为那里本来就有颗星星，只是他们没注意到；或者那里本就有颗星星会在恰当的时刻升起，只是他不知道罢了。而我不过是耍了一套障眼的小把戏。不过即便是这样，他也觉得挺有意思的。“不错，不错。”他单纯地笑起来。老楚欣赏我。
  这真是个美好凉爽的夜晚，我们一直都没有睡，你知道，江湖人和江湖人碰到一起总是有很多笑话可以交换，而笑话聚会如果能有三人以上，那时间跑得简直飞快。太多时间被笑掉了，其实几乎也没讲多少话。
  天蒙蒙亮的时候，老楚说：“我有三个朋友，江湖人称‘刀不见血平江三鹰’，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平江三鹰我是听说过的，老实讲他们在江湖上大名鼎鼎，比我这种无所建树的小人物是令人敬畏得多了。
  “你去找他们吧，”老楚接着说：“他们有个案子要做，要去铲除一个坏蛋。这个坏蛋厉害，他们需要一个帮手，你去吧，我看你行。”
  老楚看得起我。再说又能碰上高手了，我激动得只是抱拳，真兴奋啊，惩恶除奸又本是我侠义中人份内的事情。
  “你去吧。我明天打个电话先告诉他们一声。我会好好推荐你的，再说你也不是无名之辈，他们也许早就听说过你也说不定。”老楚很有信心地看着我，然后拍了拍我的肩膀，“好了。去吧，这就出发！”
  我斗志昂扬地上路了。临走的时候还没有忘记让表演圆满，当第一道地平线下的阳光刺进天空， “噗——”的一声，还在我昨晚表演的那个位置对着那颗星，我轻轻吹了一口气，那颗星星黯淡下去了，第二道阳光刺进来，它被吹灭了。
  
  
                  陕西女巨人
  陕西女巨人
  
  1、平江三鹰
  我和雷锋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是啊，我们“意气风发斗志昂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