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江湖

第12章


太舒服了,我索性把衣服脱掉来了一场彻底的淋浴,仰着头眯着眼。……这雨水竟然有点咸。我有些错觉,天好像在微微摇动。我晃了晃脑袋,又睁开眼。天哪,这家伙在干什么啊她!她蹶着大屁股,跪在天上,像只爬在天花板上的苍蝇一样。手里拿了一大块云彩在抹来抹去。这三更半夜的,她在擦天。肥硕的屁股对着我扭来扭去,丑陋之极。雨水也不知道是从那块抹布里滴下来的还是从她身上淌下来的汗水,总之挺咸。这个笨拙的人,这个笨手笨脚的笨贼,像做错了事的孩子。
  或者她也有一些委屈?
  
  冬天的时候她远远的把胳膊支在红山边上等我,我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站在窗口望着她,故意吃得很慢很慢。雪越下越大,下午的时候她简直成了座雪山,阳光照耀着她,又刺眼又好看。她问我他像不像梅花。其实在太平洋上那次,晚上躺在大洋里的时候,她倒是像朵巨大的紫色睡莲。
  是啊,太平洋。有时候她躺在太平洋上,躺在那些大船都不会经过的地方。我就在她的身上走来走去,郁闷得发足狂奔,我总幻想能有艘捕鲸船开来,用巨大的电动鱼枪把她刺死,再用缆绳拖到海岸去。我对自由的指望一天天破灭了,鲸鱼也并不游来这里。
  
  我也想到了死。想到死的时候心里面“咯噔”一下。好像用什么东西突然把世界卡住了,那一瞬间,它不再转了。你不让我自由,我也不让你好过!
  我打算让她把我碾死。让她第二天早晨起来一看,她竟然把我压成血肉模糊的稀巴烂。让她悔恨交加,觉得了无生趣。你不是老觉得这也有意思那也有意思吗?啊哈——你从不怀疑自己。
  这下看看吧……我不由得一阵得意。我轻轻从她身子上溜下来。她睡得熟极了,鼾声震天响。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好地方——她是侧着躺在地上的,身子向右边侧过去,她的后背跟地面接触的地方,有篮球场一样一大块又硬又光的岩石,我就选了这里,在这里压扁会死得很干净。
  我在这上面平躺下来,开始平静地回忆我这二十多年来所有能回忆起来的琐事和所有人,像一面湖水一样又平又静。旁边就是她宽阔无比的后背,高山一样挡住自由的世界。那一半的世界里的氧气先是被她一个人给吸没了,又被她混合着鼻息、口臭的鼾声给笼罩起来,臭气熏天。
  我默默等待着她翻身,她一定会翻身的,在酣畅的美梦里把我活活压死。我等待着她把我的回忆突然打断,把它们碾成矶粉,我等着。
  没有任何意外。突然间巨大的喘息挟泥带沙滚过头顶,她的后背开始倾斜,像是缓缓开始滚动的沉重齿轮,她跟地球咬合的地方发出刺耳的“咔叭、咔叭”的巨响,山崩地裂,势不可挡。这座大山要从地球上给掰断了!我的命运——她要要我的命!魂飞魄散,我一骨碌滚进旁边的地沟里。
  是啊,我躲开了。我要活下去。
  
  我的这次自杀她毫不知情,依然精神矍铄。我们已经把地球转了好多圈了,有时候她也略显烦躁,心烦意乱的时候她倒从不生闷气,只是喋喋不休地回忆她那些破事。我可以做到在她声如洪钟没完没了的唠叨里睡得很香了。
  “你为什么不喜欢跟我交流呢?”我们坐在沙漠里,被点燃的天燃气火焰直冲天顶。下午在瀑布那里玩的太疯了,现在她坐在火堆边烘干头发,“你知道吗?你要总是这样快乐不起来那受罪的可是你自己。”她恨得牙根发痒,“我可以放你走,你可以走。”她把头压低下来,一半脸被火光映得血红,另一半像是被黑影咬掉了一样什么也看不见,她龇着牙齿,故意让自己显得狰狞无比,“你要总是这样,总是这样?那我就把你流放到社会上去——”她无限恐惧的打了个寒战,就好像社会完全是个茹毛饮血的蛮荒之地,她以为她把我吓住了,立刻脸上就笑开了花,“嘿嘿,我吓你的,我吓你的……”
  我背起包转身就走。她瞠目结舌,“喂,你去哪?”
  “到社会上去啊。”
  “啊?!你真去?你真去吗?”她气急败坏的跺起脚来。
  她真的会信守诺言吗?我的心都要敲出来了。走到第三天的时候,她的声音渐渐小了……远了……听不见了……我自由啦!
  
  重获新生!啊!重获新生!哈哈我简直不敢相信我还有这么美好的一天!早晨我抱着窗帘喜极而泣。窗帘在牛奶一样的清晨里浸得喷喷香,我抓起窗帘没命地咬起来,哈哈是真的!这一切都是真的!
  我重新找了个工作,在这里住下来。哎呀我兴奋无比朝气蓬勃。我每天都早到,跟清洁工一起把地板擦得锃光瓦亮!哎呀我的同事们,你简直不知道他们有多好!他们忙碌、开玩笑、发脾气、力争上游。他们力争上游!我喜欢听老张说他的小女儿,我喜欢女同事们在餐厅里挑三拣四,我喜欢,我喜欢我们几个在一起畅想未来,哈哈我全喜欢!我热爱企业。我爱企业!到目前为止,企业是这个世界上最完美的发明。我爱杰克?韦尔奇,这个美国人聪明无比。他领导的棺材板公司将时代精神推向高潮,让人们能够更加舒坦和快速地一命呜呼。而不必担心后事无人料理。他创立的宗教更加实惠地把人们紧密的团结在一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前进!我热爱拍马屁。把马屁拍得震耳欲聋!
  让江湖他娘的见鬼去吧!
  我的同事们跟我都有同感。都是过来人。或者都被女巨人蹂躏过?那段屈辱的过去,我们谁也不愿再提及。他们都说我该重新做人。
  妈妈也打电话过来鼓励我,她的声音哽咽了,“儿子,好好改造,我们全家都等着你……”
  我重新做人。
  况且我还风华正茂。我每天都刮胡子,下巴跟青石板铺就的人行道一样光洁。我跟人行道上的青石板一样光洁,生活像一条宽广笔直的大路,熙来攘往。
  
  我第一次被网球击中就是在这人行道上。
  过了前面的红绿灯就到公司了,我因为兴奋加快了脚步。突然我的后脑勺“嘣”一声被什么打了一下。我回过头,一个绿绒绒的网球在地上弹了两下,停了下来。
  是谁这么不小心?整条街没有一个像是肇事者。我拿着球等了十分钟也没有人来认领,我把它装进口袋里走了。
  过了两周,我在车站再次被一球打在头上。这次打得我生疼,我有点恼火了。
  第三次我跟几个朋友刚从饭馆出来,他们几个突然齐刷刷一声惊呼。一个网球穿过人群挟着风雷之势直飞过来,不偏不倚,打在我的嘴角上,像记耳光一样响亮,嘴角立刻淌下血来。
  “操!”我一挥手,“追!”我们几个同时朝来袭的方向像饿狗一样扑出去。搜遍了大半条街,才发现一个半大小孩手里倒提着一个网球拍靠在墙角,我上去一把提起他的领子。“好你个小子。抓你不容易啊——”
  这小子惊坏了,“什么……什么啊?”
  “还给我他妈的装蒜!”我笑了笑,“是你打的吧,三次了,我都数着。”
  臭小子滑头,还在装糊涂,“谁……谁打你了……”
  看来要帮他父母把他这撒谎的坏毛病改掉才行,再说,我早就对这批新时代出生的孩子怀恨在心,他们聪明机灵,高大健壮,像章鱼一样不要脸地四处窃取知识,却又不负责任地不让权威享受到应有的尊重,对,应有的尊重。是时候教训教训他们了。我把口袋里的网球掏出来,在他眼前晃了晃,一声不响的看着他。
  他的小破脸上竟然现出了笑容。从口袋里掏出两个网球,举到我的那个球旁边。很明显,他的那两个颜色要浅得多。“你看,不是一个牌子的。”他说。
  我把手松开。他转身就要跑。“站住!”我一声大喝。从他手里一把抢过球拍,斜支在墙角,一脚踩断。又上去狠狠补了几脚,我恨透网球拍了。
  我被打惨了。网球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笔直地从各个方向穿过人群,突如其来,避无可避,我的头被打成了个烂石榴。但我总要上班,上班就要出门,出门就会挨打。我买了个摩托车头盔戴上。
  算了我还是说实话吧。其实我并不想说,这实话一说出来就像把鱼脊背上一大片鳞连皮撕下来一样疼,不,还要更疼。我不寒而栗。就像女巨人揉弄我的时候那么疼。
  是她。她仍然没有放过我。后来的网球上经常写的有字,“你怎么样”、“我想你”、“我想你了白痴”、“你想我吧”、“今天的天气真好啊”……
  我一边发抖一边想着她笨重的手是怎样费劲地把字写在这小小的网球上,她这歪七扭八笔迹太好认了。在地球的另一边,她在南美洲的某个地方对着我发球,那些球劈波斩浪,登陆后就贴着地面飞行,裹挟着咖哩、腐草、连绵雨水、羊毛味、烟草味、海腥味和黄土味,穿越大半个地球,正正打在我脸上。我怕极了,只有不断工作才能排解我心中慢慢滑向深渊的恐惧。
  这种绝望竟然鼓荡起我明亮炙热犹如回光返照一样的工作热情。我把经理堵在办公室里,有一个绝妙的创意在我脑袋里逐渐成形了。
  我插科打诨顾左右而言它,这一点常常让经理感到十分恼火,很明显他急着去吃午饭,可是——既然他心不在焉,我又怎能敞开心扉,倾诉衷肠呢?经理终于失去耐心了,他看了看表,“要不……下午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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