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江湖

而我连开场白都还没有讲完。
  “不不，经理，我刚刚只是在润嗓子。”我把胳膊按在他办公桌上，以防他突然夺路而逃。“您知道，我并不是不想直接切入您关心的主题，但是您更加知道，我只是需要酝酿，其实我是一瓶好酒，我是打算为您开一瓶好酒的。
  “茅台？呵呵，那你就快开吧。我都等不及了。”经理假意贪婪地搓了搓手。
  我从口袋里把那张纸掏出来。这张纸在我口袋里装了多日，折叠的地方都快磨断了。我不停的在它上面打草稿，有一次我及时把它从洗衣机里挽救出来，这个创意才没有付之东流。
  我小心翼翼的把它展开在桌上，比荆柯为秦王展示“四海归一图”还要小心。
  他一头雾水。
  这不能怪他。我画得太难看了，实在不容易看明白这是个什么东西，“这是什么？”他指了指我画得最像的那块地方。
  “您可真是眼光独到啊经理！”我兴奋得蹦了一下，“这是我画得最像的地方之一。”我凑近一点，“两个圆，经理。这是两个轮子。您可以把它理解成旱冰鞋、引擎轰鸣的汽车、奔赴未来的交通工具、实现四化的迅猛时代速度等等等等。”
  “这是什么？”经理冷静无比。
  “啊，上面啊。上面这一片虽然模糊不清，但是以您的眼光想必您已经看出来了，这是一个行进中的人，他可以代表我们每一个人，群众，群体中的个体，和所有不愿加入集体的个体。”
  “这是什么？”经理淳淳善诱。我简直服了他了，跟他交流毫无障碍，畅快无比。
  “我们的商标该换换了经理。我们需要一个更加强大的，无所不在的品牌，以便于我们的企业可以万古常青，流芳百世。我们必须要转变。我们必须要转变成一个互联网公司。一个伟大的互联网公司！”
  我在办公室里转起了转子，兴奋得像眼看就要甩开磨盘的驴。“这是一种全新的互联网公司形式。要把这个社会完全打散，然后又以一种无法逃脱的强大凝聚力把每一个人都联系起来。真正的天下互联！而我公司将作为一个明辨是非的指南针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指引方向。而且转型后的公司高效极了，我们根本用不了现在这么多白痴一样的脑力劳动者。”
  “那我们公司的五千多员工呢？”经理悲天悯人。
  “全部可以遣散回家啦！”
  “财务呢？各级财务人员？我们的CFO呢？”
  “他们根本没用了，解散他们吧。他们可以想做什么做什么好了。我们再也不赚钱啦！”
  “那我们怎么向广大股民交待？他们可是无辜的啊。”
  “交待？我们把公司都交待给他们了！经理，股市完全是一个垃圾堆，一个垃圾再分配的大枢纽。我们将把钱一车一车全倒在垃圾堆上，自有证监会来做剩下的事情。”
  “那我们公司做什么？”
  “我们公司当然大有可为啦！我们要做的就是把人们轰回去。我们再也不骗人啦！把他们轰回自己那里去！不，谁也丢不掉，一个强大的无所不在的信息网将把人们联系起来。”
  “那……那这样的好事我们怎么能让人们知道是我们干的？”
  “不用——不用让人们知道啊。经理，甚至连我们自己后来也将不知道这事还是不是我们干的，因为这事一旦开始，就将产生一股强大的惯性，在离心力和引力之间保持绝对的平衡。新地球开始转动了！但是——品牌！经理，我们的品牌无所不在。只要我们看到别人……或者就算我们看不到别人我们也会照镜子不是吗？我们这强大的人形品牌立刻就会在镜子上显现。我们给所有人贴上我们的商标啦！当然我们不会给牛肉贴我们的商标，我们的商标独一无二，特立独行，极具气质。牛肉可不配贴它。”
  “不不，这样可并不足够独特。”经理终于站起身子，“为了更加独特和极具个性，我想下面这个东西简直是个累赘，只有把这个累赘——”他嚓一声我我画得最好的轮子撕掉，“才能更加代表这个独特性！‘我就是我。’呵呵。”
  经理毕竟是经理，他提纲挈领，立刻看出这个引擎、这个奔赴未来的时代速度毫无用处。士为知己者死。我决定追随经理一辈子。
  “这是一件改变社会进程的大事……经理……”我看看四周，压低嗓门，“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上头……您知道上头食古不化，也许他们会想独霸您这项伟大变革的殊荣，我是说如果……当然您忠诚无比……但是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他们想要掩盖您的光芒。那我可决不答应！那我们不如……拉出去单干……？”
  经理正色道：“空口说白话。后天，后天把你的绩效评估报告、实施报告、COSO报告统统交上来。”
  我早就料到了，嘿嘿一笑，“基本已经写好了，只差几个更加直观的图表——”
  经理的膝盖微微抖了一下，“是吗……？那收入，当然我不是说赚钱。刚刚我们已经说好再也不赚钱了。收入从何而来？”他简直已经预感到这宏伟蓝图背后隐藏的闪闪发光的宝藏了。
  “收入。经理，我本不打算这么快就告诉您。但是您太善于诱导了……”我点起一根烟，猛吸了两口，“新秩序。一个新的全球统一的王国在地下蔓延开来了，让所有国家的总统们手拿武器犯傻去吧！他们还自以为在捍卫着自己国家的领土和领土上的人民。这些白痴，让他们巡逻去吧，我们……”
  经理猛的一拍桌子，“税收！你是说税收！”
  “对啊经理！我们要开始收税啦！哈哈！”我们痛快地击掌庆祝了一下。
  “关于一揽子的行动计划和最关键的税收计划，言归正转，他们已经在我脑袋里成形了。”我用双手合抱出一个大大的圆圈，“说真的，异常宏伟壮丽，您可以用金子盖一座960万平方公里的大大的宫殿来住……”
  经理的眼睛被金子辉映出真正的逼人光芒。他发愣了，直勾勾的看着我，瞳孔散开，艰难地抬起右手，僵硬地指着我。不……他是在指我身后的窗子……
  “怎么了？”我一回头，两根粗大的木棍“咵——啦——”一声捅破玻璃，直直地把我夹起来，从窗户夹出去。
  我又飞起来了，被一双筷子夹住飞腾到半空中，世界急速远离，好久好久没有飞了，这熟悉的感觉，像泡在热水里一样舒服。
  
  “嘿嘿嘿……”她看着我不停傻笑，我虽不意外，但仍然无比愤怒，我也陪着“嘿嘿”冷笑两声。她歪了歪脑袋，“你没怎么变嘛。”说着她又无耻地把一根手指伸过来。我就地一打滚躲开，一边跳一边骂了起来。
  我的幸福生活才刚刚上路，就又被她提出来；我的事业才刚刚起步，她又把我提出来；我的宏伟蓝图、我的帝国梦！“你让我的同事们怎么想我！”
  “啧啧啧啧啧……”她忧心忡忡地双手把我端起来，“谁把你的嘴搞成了这样？我说每次是什么刮得我生疼。”她捂住我的嘴一阵揉捏，把我的嘴捏回原形。血液又重新灌回我的嘴唇里，灌得太猛，一下肿了老大。好了，这下我苦练的嘴刀也没有了。看我更加怒得冒烟，她开始端着我轻轻的吹我，“呋噗——呋噗——”，她轻轻的吹我，像在吹凉一碗发烫的开水。此后我一发怒她就这样吹我。我再也不发怒了。
  我们又开始周游世界了。原来这个世界竟然总也周游不完，所有我从前去过的地方都发生了新的变化。我变得像个野人。
  “我是树袋熊，你是尤加利树。”她大小不分，常常这样胡言乱语。有一次看电视的时候她黯然神伤，哪吒站在悬崖上斩钉截铁的宣布：“我，不是神仙！也不是妖怪！我是哪吒！”哪吒这样的决绝触动了她的心事，她背过身去，弓着腰，慢慢踱到山后面去了。她走了好远，我坐在原地继续看电视。把地球转了一圈，她又从相反的方向欢天喜地地跑回来了。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呆在草原上，在这片广袤的原野上四季分明，春风弹唱、夏日飞舞、九月有人出嫁、冬天一直也不出门。四季像四桩敲锣打鼓的热闹婚事，它们四个互相结婚，春天跟夏天、夏天跟秋天、秋天转身跟冬天、冬天又跟春天结婚。如果你躺在草原上，你常常能感到草原是斜的，倾斜着一直斜到天上去，白云排队迎亲的时候，乌云解散；乌云集合打仗，白云排队送葬。
  高大的牧星人把星星赶到天边去。当黎明的鞭梢“啪——”一声挥响，星星真的全部掉进大海，正如老楚当年所说。我怕水，最多只是在海面上漂着，从来不敢下潜。海洋是地球的心，又大又软。我不敢变成毫无把握的水，害怕无限制散开的感觉。她却在水里自由自在，没完没了。
  我们也不是不做正经事。在草原尽头处有人建了一个马厩，几匹马被困在圈里。他们是巴彦夫妇落下的。巴彦夫妇带着儿子出去放羊，大羊生小羊，滚雪球一样羊群越滚越大，所到之处青草被席卷一光。他们把羊群一直往西赶，翻越雪山寻找水草，多数羊冻死在山上，翻过雪山的时候只剩了一百多只。这就越了国界，从中国到达哈萨克斯坦了。这时候国界巡逻也更加严格，回去不容易了，索性他们就支了帐篷，在当地住下来。这几匹马就是这样被留在了这里。
  夏末的时候一场热风来袭，秋天提早来临。马厩里的草被它们啃得一干二净，从木栏里伸出脖子，它们把能够到的草也都啃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