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江湖

第14章


它们为什么出不去?这个方圆二十米的木桩围栏仅有一米半高,我常常看见这几匹高头大马把前腿紧紧贴在围栏上,脖子伸在栏外面,像要出去,却发现根本不可能,索性在围栏里慢慢地绕圈子,转尾巴扫苍蝇。他们竟然饿得奄奄一息在等死。
  很明显这几个家伙没有经过训练。我先试着把其中一匹看起来最健壮的轰到围栏的一头,然后在它屁股上狠拍一巴掌。它受了惊,向前窜出去,在就要撞到木栏的时候猛的刹住。我又反复试了几次,甚至把它的屁股扎出血来,没用——它怎么也想不到可以在快冲到围栏边的时候突然抬起前腿,然后用后腿猛的一蹬,跃出围栏。它就是撞在围栏上它也想不到这个,在它的大脑里根本没有这个概念。
  为了教会它这个我可没有少吃苦头。我不惜以身作则,我甚至把手臂放回到地上,自从人类站起来行走以后恐怕还没人退回到像我这步田地。我学着它们的样子奔跑起来,然后在冲到围栏边的时候猛的抬起身子,双腿一蹬……我多次结结实实撞在木栏上。是啊——这太难了,真的,光是学它们那样子奔跑我就学了三个星期,更不要说腾空一跃了。终于有几匹马慢慢开窍了,它们终于明白了我的良苦用心。它们有这样强健的身体,一旦开了窍那就根本不需要像我这样艰苦地练习。我仰面躺在地上看着它们从大地上一跃而起,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光亮的肚皮把阳光往上托了一下,相继奔赴自由。
  好了,现在只剩下一匹老马和一匹瘸腿马了,很明显它们跃不出去。我开始教他们爬。想要教会马翻栏杆可比跃还要更难。从他们的祖先开始,思维里就没有这个意识遗传下来,它们不可能爬。虽然单从身体结构上看,它们是完全可以爬的。它们亲眼看着我多次翻越栏杆却丝毫不为所动。难道即使这样它们的脑子里也不会突然跳出“爬”这个概念吗?最后我失望地把围栏推倒了。
  女巨人因为这个笑话我。她夸下海口说要训练电线杆。
  “训练电线杆干什么?”我惊讶地问她。
  “训练它走路。”她认真的回答。
  她开始训练电线杆。终于在一个雷电交加的明亮夜晚,她训练的那个电线杆摇晃了几下,一头栽倒在泥泞里,远处的一个村庄骤然熄灭。
  她连蹦带跳高兴得大叫起来。
  “有什么好高兴的?”我不服气地问她。
  “它活了!想通了!它往前迈了一步,你没看见吗?你没看见吗?它做了90度的动物啊!虽然这90度的弧线一划完,它的生命就又结束了。但是毕竟!毕竟它刚才活了90度啊!哈哈!”
  这个神经病。明明是雨水把土地泡得松软了,它才倒了下来。
  她就是这样,笑也藏不住。她以为她能把自己藏起来。我们遇到海市蜃楼,好大一片蜃景,把热带的雨林投射到这块异常干燥的地方。她高兴坏了,横冲直撞一头扎进雨林里,“你能看到我吗?你能看到吗?”她在里面兴奋地喊叫。太奇怪了,她就好像是蒙在一张大花被面的被窝里在床上滚来滚去,偶尔露一下头。
  掀开被子,她又像头野猪一样一头扎出来,满头大汗,“呵呵,”她上气不接下气,“其实蜃景是你想看见什么你就能看见什么。比如你,你喜欢城市,那你仔细看吧,城市就将显现出来。”
  我仔细看。仍然是一片微微晃动的雨林。我闭上眼睛,默念我想看到的,映象中的雨林仍然投射在眼皮上,我再睁开眼,还是雨林。“不行。”我说:“我看到的还是雨林,一点变化也没有。”我老早就把所有的美混为一谈了,它们没有变化。
  话音未落,一个微小的黑点在雨林里慢慢显现,连蹦带跳,由远及近。蜃景嘭然散尽,远远的土坡上站着一个人,一手叉腰,一手向我们这边指着,口中振振有词。我坐在女巨人肩膀上,有样很熟悉的东西从心底慢慢升腾起来……老天!这怎么可能?
  我们两个愣在原地,吃惊的不知道该做什么好。那个人在喊叫,一边跳一边喊,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像骑了一匹快马一样,从山坡上直冲下来,边喊边叫,身后溜出一道长长的烟尘。
  “何小红!我看你还躲到那里去!”
  女巨人全身一震,她一把把我抹下来,飞快的塞进肚皮上一处肥厚的皱肉里,像是藏起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哎呀你能不能不要再追着我了,不报仇不行吗?”女巨人委屈地说。
  这怎么可能!
  “何小红!当年你一脚把我全家八十六口活活踩死。不报仇?!我要把你碎尸万段!你这个挨天操被地日的臭婊子!”
  这怎么可能!
  “那,那我也不是故意的啊……你知道,你们那么小……我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女巨人委屈地拼命摇头。原来他叫何小红,我竟从来没有想过她是有名字的。
  这怎么可能!
  “我要杀死你——!”
  “不可能的。”何小红轻轻叹了口气,“这么久了,你知道你根本杀不死我。”
  “那你自杀!”
  “不……我不会自杀的……我……”
  这怎么可能!
  “蒺藜!蒺藜!”我没命地大叫起来。天哪!真的是蒺藜!她来救我了!“蒺藜!蒺藜!”
  蒺藜迷惑地仰着脖子,在何小红身上寻找声音的来源。她跟从前一样美!
  “我在这啊蒺藜!”我把头从何小红的肥肉里使劲挤出来,胳膊挥舞得像个车轮,“在这!在这!”
  哎呀她终于看到我了!“你是谁?”哎呀她的声音成熟了,像果实一样饱满。四年了。整整四年没见了,难怪她都认不出我来,不过反正我早都面目全非了。四年,蒺藜早都结了婚,她生了个女儿,这我也听说了。
  我的天!这下我看清她了,我刚才看错了,她可比从前更美,盆骨因为生了孩子而完全撑开,像一张拉满的弯弓,全身被和谐的美鼓得涨起来,算了,我说的还是不对——她根本就美得出了错!我的蒺藜……我强忍着就要喷涌出来的泪水,她竟然还在想方设法救我……她……她这柔弱的小人儿……她在女巨人面前跟只蚊子一样细小……即使这样……为了爱情……她还跳着脚骂她,无所畏惧,像个成熟的大女人,像个腰系围裙手拿菜刀,叉着腰立马横刀在市井街头的大女人了!蒺藜你长大了……
  不过她把我忘了,不管怎么样再三提及过去的事情,不管我怎么样表述我对她的熟悉,她都没有再想起我来。哈哈,但这不重要,总之她来救我了。最多从前的都不算,我们从头再来爱一遍好了。
  “哎呀,真烦人,你不要再说了!”她不再费心在我身上,“何小红!今天怎么样也要做一个了断吧!”
  “好啊。”何小红答应的干脆响亮,“了断。今天就了断。行。你来了断吧。了断完了你就赶紧走,别再天涯海角的追着我了。你来吧,我不动。”
  蒺藜如获至宝,她身手轻快得很,没几下就从何小红脚下爬了上来,其间甚至我想拉她一把她也没有理我。她爬到何小红脖颈跟锁骨交汇的那个柔软小窝里,懒洋洋的躺了下去。
  躺了半天,何小红终于忍不住了,“你干什么?”
  “我了断啊。”蒺藜得意地说。
  “那你快动手啊。你这样算是什么意思?”
  “少来了——你明知道我杀不死你。”
  “对啊,你明白这个道理你就赶紧走吧。你们一家老小,我不是故意踩死的,我对不起你。你快走吧。”
  “我不走。我在了断。你说了你不动你让我了断。”蒺藜开始耍赖了。
  “那究竟你打算怎么了断!”何小红急了。
  “我……嘿嘿”我终于又看到蒺藜笑了,她笑起来还是那样春风化雨,水木清华。“我要跟着你,你走到哪,我就跟哪,我要跟你一直在一起。直到看着你死去。我也跟你一起死。”
  “别做梦了。”何小红皱皱眉头,“你活不过我的。最后你老死病死了我也不会死的。”
  “那也行那也行!”蒺藜兴奋坏了,拼命点头,“只要我能一直跟你在一起,最后死的时候也在一起,就行就行。”
  这下可把我给惊呆了。我刚刚被她那种契而不舍的报仇使命感所折服,可他接下来说的这句傻话实在让我接受不了,我推推她,“蒺藜。你别是疯了吧?”
  “走远点!没你什么事!”她像撵一条狗一样撵我。
  
  我是说接下来的那些天跟我毫无关系。那是她们俩的事情,你一定也见过两个女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话。别人根本插不上嘴。
  这仇恨把蒺藜撑得太久了,几千年?十几年?这血海深仇是她的命,这仇是何小红,何小红是她的命。蒺藜把自己像糖化在水里一样化在何小红的命里了。
  她就好像是她的回声一样。她们也没有想到她们俩竟然如此默契,不——她们根本没有时间去想。我从前还以为:秘密是时间的间隔。有秘密就会有空隙和停顿。但现在看来也不是,她们把秘密像拉家常一样聊。也有不说话的时候,比如有一次在湖面上,微风把湖面吹歪了,一斜一斜的,整个下午,她们俩就像吊在湖水上的两只乳房,一大一小对称着摇晃。没人管我。
  我索性抱着一本书自顾自看起来,这个下午干燥平静得像一张白纸,我幻想在地平线上缓缓升起一个炸雷,慢慢移动,“噼——咔——”一声劈进我脑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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