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脂凝香

坚强？
    对何人、何事来说呢？
    她不坚强，因为她到处找事做。
    她来在这个小村子有一个月了。村头的三间草房便是锄儿的家，他们一家三代住在一起，如今更多了鉴真和她。
    她走时只带了两件衣裳和几件贴身衣物，还有——还有那件绣好的小孩衣裳和那条金锁链——
    真哥儿说他有一处房产要她去住，她不去，他便在这陪着她。
    阿力家靠种地、卖苦力为生，偶尔精细的锄儿会托人找些绣活来贴补家用。
    她每天就帮着锄儿绣这些绣活，真哥儿和着阿力下地。
    她何尝不是羡慕这样的生活呢。
    夕阳西下
    她坐在园子里挑着乱线。锄儿的婆婆赶着鸡，锄儿的两个宝宝跌跌撞撞也跟着赶，有一个摔了锄儿马上跑过去抱起来轻斥。
    凝香笑了，她抬头看了看天色，夕阳映的她脸红彤彤的。
    远处有一群男人稀稀两两的回家了。
    孩子跑过去叫爹，锄儿抱着一个，手里拿着步巾一边嗔怪他脏，一边笑盈盈的为他相公弹身上的土。
    鉴真默默的走到井边，大舀了一瓢水，咕咚咕咚的灌下去，一抹嘴，看了眼凝香，笑了，原来英俊的脸，现在晒的黑的发红。
    “真哥儿。”她叫他。
    他来到她跟前，坐到一旁的矮篱笆上，不发一语，眼睛看着园里的菜。
    “给你试试。”她递给他一件新褂子。
    “干吗做这个。”
    “你来的那件都破了，不喜欢吗？”她笑道。
    “你够累的了。还做这个——”鉴真低下了脸，“累。”
    “你穿上，我看看。”凝香低下头。
    鉴真把原来的外挂脱下，露出里面坚实的肌肉，他把旧的衣服翻了一翻，用里面那层擦了擦脸，又弹了弹身上的土，这才穿上。
    “好了。”他道。
    凝香抬起头，“到是不像种田的。”凝香笑道。
    “标准的种田的长相是我们家那位。”锄儿拉着孩子笑嘻嘻的过来，“小姐，吃饭了。”
    凝香站起来，挪了挪发麻的脚，弹了弹身后的土，向屋子走去。
    用过晚饭，锄儿别人家找活，阿力在院子里砍柴，老人们去村头树下和人聊天，孩子也在那里，屋里只剩下她和鉴真。
    鉴真蹲在地上削着小孩玩的木剑，她坐在床上缕着线。
    屋子里静静的。
    “真哥儿。”她道。
    鉴真抬起了头。
    “我想了又想这样不是办法。”凝香把线咬断，又牵出一个线头。
    “小姐怎么说。”他看着她。
    她咬了咬唇，道，“这样不是长久之计，我们不能等着坐吃山空。”
    “明天我去把宅子卖了。”
    “别——！”凝香看他笑了，“那是留着你成亲用的。”
    鉴真哼了声。
    “我想做些小买卖。”她道。
    他直楞起脖子，“女人做买卖？”
    “怎么？不行么。”凝香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缠线，“我三姐姐行，我便不行么？”
    他耸下头道，“随你。”
    “明天你去镇子上把这个典当了吧。”她拿出一个小包，“这样的做工怎么也能当个100两。”
    鉴真接过来，打开，里面是一条金锁链。他看看她，没说什么揣在怀里，出去。
    待他出去，凝香叹了口气，随即咬断了一条纠结的线，缕了缕，又接着缠了起来。
    翌日
    鉴真推着板车带她来到镇上。
    板车拐了个弯，停在了一个铺子前。
    她撩开遮阳的帽巾，上下打量。
    “就是这儿？”她问。
    “恩。”鉴真扶着她下车。
    她用典当来的钱租了一个店面，租了三年，是鉴真看好的。
    进店
    “真哥儿，这原来真的是个茶楼么？”她打量着屋子。
    这屋子两层，一层有20平大小，被分成两半，朝门的一半是做柜台，后面的一半做厨房。因为地方小，一楼只能放两张桌子。
    凝香踩着嘎吱作响的楼梯上了二楼。
    有五张桌子，还好，她想。
    “后面还有间屋子，有点破。”鉴真道。
    “破点没关系。”她来到窗前，道，“我们好坏有个安身之处了。”
    有一处轿子从此经过，透过竹帘看到了她。
    轿子里的人轻抬玉手拨开竹帘，好看的眉挑了一下。
    “香香？”
    看到来在凝香身后的鉴真，轿里人放下了竹帘。
    “大官人有吩咐？”随从上前。
    他挥挥扇子，禁不住又挑帘看了一眼，人已不在。
    数天后
    一双手突然环住了他的腰，接着一张脸贴在了他的肩。
    雪濡低头看了那手之后，眉峰一挑，随即条件反射地————
    “哎呦哎呦！痛痛————！”如意眼含泪光，“要死了！下作！扭人手指！”
    “谁叫你没有长进。”雪濡合上书，嘴角微微有着笑意。
    如意揉着手斜看他，“想我没？”
    “死了才好。”
    “那你还笑？”
    雪濡淡笑不语，绕过他。
    “看屁书啊，还是那个死样子！难得我能活着来见你，理理人吗！”如意把他手里的书丢到地上踩踩踩。
    “玩了半个月才回来，哼。”
    “呦，小气！”如意戳了一下他的额头，看他的头往后仰了一下，哈哈大笑，“傻弟哦！”
    “还要回去？”
    “随我高兴喽。”
    雪濡挑眉看他。
    “皇上病了，禁响器，我们这帮狐精自然散伙喽！”
    雪濡侧开脸，嘴角却越弯越大。
    如意嗔看着他，“你这别扭的性格，如今更是病入膏肓啊。”
    “夫君！”翠柳带着一群丫鬟进来，“他是谁？”
    “没礼貌！”如意撇撇嘴。
    翠柳皱起了眉头。
    “翠柳，这是如意，我的干哥哥。”雪濡道。
    “干哥哥？哦———！就是那个进宫当娈童的那个！”
    “哎呀！你说对了翠妹妹，可不就是我吗！”如意笑。
    “你是不是大了，有胡子了，被皇上哄出来了？”翠柳笑着拍手。
    “翠妹妹你真聪明！”如意也拍手，“又聪明又单纯可爱，呵呵呵呵——”
    “夫君，我好无趣！”她嘟唇。
    “四季呢？”雪濡道。
    “我就要你！”她挽住他的胳膊。
    他轻皱眉，“翠柳，你先回去。”
    翠柳嘟唇瞪他，手却不放。
    “不要吗——不要吗！人家也要你陪吗！”如意也过来拉住他的一条胳膊，使了大劲的摇。
    “你放手！”翠柳喝他。
    “凶什么？你的位子原来是人家的吗！”如意指着翠柳颈子上的金锁。
    “夫君，他到底在说什么？！你还不撵这个疯子走！”她抬头看雪濡，又瞪向如意，“你这个死娈童！”
    “翠柳！”没等如意号叫，雪濡先喝住了她。
    “我————！”她撇着嘴，“那我坐在这里陪你！”说着坐在了一边。
    如意看看她，禁着鼻子撇撇嘴，好个没趣。
    “人说女子都是宝，都是水做的、花变的。”如意玩着手指，“有的是花仙，有的是花精，还有的呢，就是花妖————”他看着四季丫头，“我一看就知道！”
    四季丫鬟掩嘴笑。
    “我的姐姐————”他跑到四季面前转了一圈，又闻了一闻，“清新淡雅，慧智兰心。花仙！一定都是花仙——！”
    知道他这是又发疯了，却还是哄的四季羞红了脸。
    “那我呢？”翠柳好奇的问他。
    “你————”他俯下身，闻了一闻，寐了眼，“花漏。”
    “那是什么？”她问。
    “就是花儿打蕾时漏下的。”
    “你——！”她仰手就要打，却被如意快速的抓住手腕。
    “漏了就漏了吧，还粗俗无理。可真是——”他看着雪濡，“——有此非彼啊。”他松手。
    翠柳揉着腕子，站起身来，看相公不管，仰手又要打————
    “如意——”雪濡闷声道，“翠柳，你先回去，一会我去陪你。”
    翠柳咬咬唇，不情愿的出去了。
    如意皱着眉看着雪濡。
    “活该。”他道。
    雪濡不解的看着他。
    如意笑看着他，“我是说啊，我等着看你活该。”他呵呵娇笑。
    一女人独立于世意味着什么？
    被休了？新寡了？落难了？赎身了？姘头了？
    每天总有人对着客源三两的沁香茶楼指指点点。
    她已听惯别人的闲言闲语，却也只能表面自在。
    从一个框框到另一个框框，她这才算是接触世事了吧。
    轻叹口气，放下凝结的思绪，拿起笔算起这个月的盈亏。
    又亏了。
    她微微凝眉。
    “人活一世，不如意的事情十之有□□。”三姐姐的口头语啊，如今凝香才有些明白她三姐的心境。一想到三姐姐接下的话，凝香笑了。
    “如意的只有一个，呆子才会去碰不如意的。”
    她笨呵，三姐姐总是会把不如意的变成如意的，然后把那些假如意分给别人，自己留下个真的。
    她晓得生意难做却也做了半年，可当真的坚持到这一步后，她才发现她当初的构想多么幼稚。
    钱已所剩无几，再赔下去就要拖累别人了。
    举步为艰，况她是个女人。
    半年来茶楼就没有满座的时候，一开始不客气的泼皮来过两次便再也没来，怕是真哥儿使了什么手段罢。
    全镇的女人像防贼一样的防她。没有娱乐，闲汉们也不大上门。稀稀两两的有那么几个过路经商的还能偶尔光顾一下。
    可怎么好呢？
    她轻抚额头。
    “杨家大娘？！”
    凝香抬头看向门外。
    “赵大娘。”凝香淡笑走出柜台，倒了杯香茗在已经老实不客气坐下的隔壁布庄的赵大娘。
    “杨家大娘！你这里好生清闲啊！”素来大嗓门的赵大娘挑剔的打量四处，虽然她已经背地里看过千万遍了。
    “赵大娘生意可好？”凝香陪坐下。
    “一般一般！”赵大娘抖抖手，一口喝掉面前的香茶。
    凝香无语，她自是无有话题。
    赵大娘自斟自酌，喝的过瘾了才说。
    “杨家娘子！我来也没有别的事，就是想来和你闲话家常，你看这日头也西沉了，我是个老寡家里有几个闺女也都出门了，自然是没什么事，但是有些话总想找个人说一说，不知杨家娘子嫌不嫌聒噪，呵呵呵。”赵大娘大笑着看着凝香。
    “无妨，大娘来找我我自是荣幸的。”凝香道。
    “娘子真会说话，那我也直说也无妨了？”
    “您且说。”
    “娘子可是单身且无拖累？”赵大娘小心打量着凝香的面色。
    凝香呆了一下，缓缓的点了点头。
    “那便好！”赵大娘一拍大腿。
    凝香不语。
    “瞧我这嘴说的！哪里便好了！娘子不要见怪！”赵大娘打哈哈道，然后神秘兮兮的贴近凝香，“娘子可想再寻个良人？”
    凝香闻言，看了赵大娘一样摇摇头，然后慢慢起身回到柜台里面去了。
    赵大娘一看人家不乐意了，便白了白眼，颠了颠袖子，感觉里面沉甸甸的银子，她笑了笑转了下眼珠，向凝香贴了过来。
    “娘子切莫害羞，老身啊也是过来人，想来也是辜负了大好的年华，如今女儿都出去只剩我一人当真是孤苦无依了。”赵大娘看凝香不言，又接着道，“我有一个外甥，当真是天下无双的品貌，前日他来我这看望恰瞄到娘子出门扫街，真真是被娘子把魂儿勾了去！”
    赵大娘说得精彩，也不管凝香的脸色，只跟在凝香身后转来转去。
    “娘子答言啊！”说了半天的赵大娘停下来兴奋的看着凝香。
    “多谢大娘好意。”凝香只笑了笑。
    赵大娘脸跨了，但是她不甘心！到手的银子岂能飞了？！
    “真哥儿？”凝香看着门口出现的人，又看看他手里的货，“退不回去了。”
    鉴真凝眉看着赵大娘，答道，“不必退。”
    “退不了更好，我们自己喝。”凝香笑笑，伸手拉他坐下，倒了杯薄荷茶给他。
    “娘子，总见这位相公进出，谁啊？”赵大娘打量家贼般的看着鉴真。
    这冷面男子一只住在这里，怕是这小娘子的姘头了。
    “你说呢？”少言的鉴真答道，一双星目扫了赵大娘一眼，随即给了她一记大大的白眼。
    喝！赵大娘虎须被触险些插起腰来。
    凝香有些讶然，她看着身边的鉴真，鉴真看了看她，然后魅惑一笑。
    喝！凝香心里打了个突。
    一旁的赵大娘看他们“眉来眼去”觉得有些尴尬，悻悻然的狐疑的告了辞。
    她会再来的！赵大娘在心里给自己打气。
    有了一来便有了二往，不光是赵大娘，几乎是镇上的所有闲置大娘都来过沁香茶楼“说说话”。
    如若喝喝茶便也了了，最烦的是这帮大娘吃着喝着也不忘了说闲话。
    凝香心里苦笑，若是锄儿在定不会这么好脾气。
    鉴真出去做事情了，家里就她一个有了这些个长舌头她倒也不寂寞。
    她————怎么变恶毒了？
    凝香讶然于自己的烦躁与对这些大娘的称呼，她抬了抬眼有了些愧疚。
    “我说大娘子！你也别光站在那看我们说话，过来一起聊聊啊！”赵大娘为首的一圈人向凝香招手。
    凝香微笑摇头。
    “大娘子，我们诸位都给你介绍了不少公子相公，你到底相中了哪一位啊？”许大娘撇嘴道。
    “你说的那个不中用。”
    “什么中用不中用，人家是大财主。”
    “财主家又能怎样，七老八十的，你看我介绍的这家年轻俊俏————”
    不用凝香张口，大娘们已经争了起来。
    “店家！”楼上的客人喊，凝香赶紧逃离开去。
    还好，在她一筹莫展之时皇帝的一条旨意让她看到了活路。那天鉴真在退货的路上看到告示，皇帝有意广开商路，地方必须给了商人些方便好处之类的云云。
    “这镇子就在这条老商路上。”鉴真警觉的看着门边，提防着刚才那位走了的大娘又折回来。
    “看来我们不用跑路了。”凝香笑的甜甜的，甚至蹦跳了两下回到了柜台里，把没有推掉的茶叶一一摆回原处。
    鉴真看她难得的忘我，有些呆。
    不自觉的哼起儿时的小曲，凝香猛一察觉“呀”了一声，随即看了看鉴真，笑娇了脸庞。
    多久不曾出现了————
    鉴真看了眼凝香随即别开了眼。
    每当小姐做她喜欢做的事情时，便是这副忘我的开心摸样。
    未出嫁时，出嫁到李府时，现在——————
    看来小姐是真的很喜欢开这个茶楼呵。
    鉴真慢慢喝着茶看着门外的落日。